灵山塔——唐平【完结+番外】
时间:2024-06-20 23:04:16

  紧张到一夜没睡。
  朱槿有点想哭,觉得头晕,明明昨天赵泽兰还在信里嘱咐自己多休息不要紧张的。
  长青和长松对望一眼,却都从对方眼底看出一点笑意。
  朱槿起来后,发觉整个皇宫此时也已经苏醒,宫人井然有序,各司其职。
  赵泽兰此时应该在宗祠,朱槿随着新任的尚仪来到奉先殿拜见帝后。尽管说是帝后,但如今后位空悬,朱瑜一个人坐在那里,身边的椅子是空着的。
  何太妃在一旁,身边的一个清瘦影子温柔的注视过来。
  朱槿对上他的目光,看着他清明透彻的双眼,忽然觉得平静下来。
  他好看的眉眼浸润过佛前的青烟,如他身上飘来一丝一缕的幽檀香气,飘渺如烟,遥远如月,然而就如他所说过的那样,他会守着自己。
  就像月光终会洒落到自己的身上。
  朱槿从来不必试图摘月。
  在彼此的对望之中,他们默契的领悟了什么,那一份偏爱的月光,会永远落在自己身上。
  朱槿想要对他笑一笑,然而眼泪却不由自主地落下来。
  何太妃急急忙忙叫人为她理装,“大喜的日子,哭什么?”
  朱槿环视过奉先殿的人,朱瑜见到她的眼泪,似乎也有些坐不住,面上露出犹豫的神色,迟疑着要不要走下来。
  何太妃笑着去摸朱槿的额头,“好孩子,往后要过的平安幸福,我也才有脸去见太皇太后。”
  昙佑微微垂下眸,想起那个封闭的禅房里,太皇太后同自己说下的话。
  那是昙佑第一次同太皇太后说话,而他们之间,说的第一句话,是太皇太后的“对不起”。
  奉先殿外传来动静,赵泽兰来了。
  他与昙佑第一时间遥遥相望,半晌过后,赵泽兰对着昙佑,默然一礼。
  朱槿上了辇车出宫,被众人簇拥在中间,宛如明珠般璀璨。
  她今日是极为好看的,朱红似乎天生便适合她,在一片辉煌的红色之中,也没有夺去她的半分风采,反而因为鲜艳夺目,增添了另外的美丽。
  昙佑站在城墙上,目送着公主下降的依仗驶出宫墙,融入进平民百姓的烟火人间之中。
  凤冠霞帔,十里红妆。
  朱瑜为了朱槿的出嫁做足了功夫,像是一早就准备好了一切。
  京中或许近百年,不曾再有过这般盛大美丽的场面。
  猎猎的风声吹起他的僧衣,拉扯着自己走向远方。
  程荻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昙佑法师,您恨殿下吗?”
  他接管了督察院,对昔年魏家一事所知更多,但沉重的过往压不住城墙的风,如今所能说出的,也只剩下这一句话。
  昙佑没有回头,道:“不。”
  他没有恨她的资格。
  因为他没有爱她的资格。
  他昨日去了灵山塔,山中桃花正盛,片片红雨落到他身上,就这样睡在桃林下,是从前与朱槿相伴数年都未曾做过的事。
  他如愿地在履行与太皇太后的约定,也继承济惠的衣钵。
  那些细微的刺痛,又如何被麻痹,被忽略,都已不再重要。
  她的故事还在继续,而魏佑冉的故事早已注定。
  如若这一生被捆缚,那么至少,让风将自己的一片灵魂带走,飘过世间的山川河海。
  那一场大婚过后,昙佑终于在无人知晓的时间离开了灵山塔。
  佛家有句有名的偈子是这样说的:
  “佛在灵山莫远求,灵山只在汝心头。
  人人有个灵山塔,好向灵山塔下修。”
  济惠对自己说过,若是他真的决定放下,便是他离开灵山塔的日子。
  而这个日子,昙佑终于等到。
  嘉和七年,瓦剌进犯,朱瑜正式宣布对瓦剌开战。
  朱槿同赵泽兰成婚三年,决定同赵家人搬去蜀中。
  朱瑜对此似乎有些不满,然而竟然最后也没有反对。蜀中不少地界是朱槿的封地,而赵家这些年也大有隐退之势,朱槿终究还是不喜欢京城,不如去蜀中那片山清水秀的地方慢慢生活。
  她同赵泽兰没有所出,起初定云侯夫妇为此暗里着急过,又不敢同两人说,还是赵泽兰主动找上父母劝了劝,又等到赵兹华私自在边关娶了亲,有了孩子,朱槿与赵泽兰却还是一如既往,于是也就彻底作罢,一家人陪着在蜀中游山玩水,也颇为逍遥。
  蜀中地势险峻,消息闭塞,可是仍旧时常能听见不少过时的消息传进朱槿的耳朵。
  有说起京中陈希言变法改革的,也有讨论边关战事输赢的,还有提及那举国上下尊崇的大师傅昙佑又去了什么地方游历,产生了什么趣闻的。
  朱槿时常作寻常人的打扮,与赵泽兰溜进茶馆里听说书唱戏。
  一日听见一出唱词,是这般唱法:
  “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赵泽兰下意识看向她,朱槿却低头笑了笑,“这词写的倒巧。”
  嘉和十年,瓦剌大败,鞑靼一统北漠,与中原通商。赵兹华携妻儿回到蜀中,伯由去往肃州为官。
  嘉和十二年,仲平进京赶考,朱槿和赵泽兰亲自送他,回到了京城小住。仲平一举高中,朱槿回灵山寺还愿,遇见了如海,故人相见,喜不自胜,听说了昙佑此时正在蜀中游历的消息。
  嘉和十三年,朱瑜从宗室中过继了一个孩子,于姚淑妃膝下抚养。
  嘉和十七年,何太妃借着吴太后大寿的名义给朱槿送信,埋怨朱槿几年不回京中探望。
  赵泽兰替朱槿掖好被角,看着她喝完一盅药,又才犹豫着看向她,“回京路途遥远,一路颠簸,不如等殿下身子好些了再回?”
  朱槿对他笑笑,牵起他的手,笑眯眯地道:“泽兰,这可是太妃娘娘想我了。”
  她心里清楚,往后喝药的时间或许还有很长,可是想去见何太妃的机会,对于两个人来说,都是见一回少一回的倒数。
  赵泽兰听她这样讲,也只好无奈的笑。
  那笑容总是让朱槿恍惚,好像回到了年少时赵泽兰在她身后追赶她,而她一心一意地向着与他相反的方向奔跑时的模样。
  吴太后自然是出席不了宫宴,但各家的礼物还是要送的。
  朱槿许久不来宫宴,齐聚一堂时看着年少时熟悉的面容都或多或少地变化,连朱瑜那副与她相仿的容貌都已经显现出不同。
  赵含意夫家在京城,见了赵泽兰便扑到他怀里哭了出来,一度让朱槿和赵含意那位腼腆的丈夫感到一阵心虚与愧疚。
  仿佛都在怨怪自己让人家兄妹分离这么久。
  俨然是忘记几个月前赵含意还在蜀中同她父亲和二哥钓鱼。
  献礼环节百无聊赖,朱槿只顾着在何太妃身边同她讲些悄悄话。
  讲蜀中的商人如何将蜀锦卖向各处,讲蜀中的菜如何又麻又辣,但吃久了反而便喜欢上了,也讲蜀中的趣闻,当地官员的小女儿如何美貌有才,结果却同人私奔跑了……
  何太妃倒也不嫌她烦,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插进几句评价,反而不似原先奉佛时那般清心寡欲冷冷淡淡的样子。
  直到崔质的声音再次响起,轻易念出了朱槿多年未曾敢念出的名字,朱槿迟钝地向中间望去。
  昙佑似乎一点儿也没变。
  他依旧一眼便看见了自己,对着自己露出温和又包容的笑意。
  而朱槿也平和地颔首,匆匆一眼,便没有了然后。
  中惠元年,又是一年春。
  赵泽兰去世在朱槿怀里,不断地说着“对不起”,就像是年少时母亲拉着自己的手,一遍遍同自己道歉的模样。
  朱槿原本以为自己应当撑不过多久了,可是出乎意料地,她再次等到了桃花绽放的季节。
  尽管那时,朱槿已经缠绵病榻多时。
  窗外那株桃树,是赵泽兰陪她亲手种下的,桃树下的花酿,朱槿喝过一回,觉得同灵山塔上的并不相似,但同样香甜。
  她近来躺在床上没什么事做,起初念着赵泽兰,来来回回想过那么多次点点滴滴,想起他的温柔包容,想起他替自己描眉梳头,想起他陪着自己走过这漫长的后半生。
  他做到了。
  他是自己的友人、亲人、爱人,他们是国朝中人人羡艳的佳话与伉俪。赵泽兰花了半生陪伴自己,让朱槿如同所有人期望的那样平安快乐。
  唯一的败笔,不过是他没有做到陪朱槿走完最后这几个月。
  朱槿在想念赵泽兰的时候,几乎已经回顾完了自己的后半生。
  而再次想到的,便是那如同梦一般遥远虚幻的十八年。
  十八岁的朱槿曾经以为,即使世事如何变幻,沧海桑田如何轮转,终会有一个人陪伴在自己的身边。
  那时的她从未想过,自己的后半生,总共也才不过见过他们寥寥几面。
  几乎与他们毫无关系。
  血脉相连的兄长,仿佛在幼时的离别便已经注定了结局;青梅竹马的小和尚,更是一场镜花水月的泡影。
  但这样的后半生,似乎也并不算糟糕。
  她的眼皮沉重,看着窗外那株春桃也似乎谢了春光,隐约飘过一片青色的衣角。
  如同一个梦。
  究竟有没有赶上她的最后一面,昙佑也已经分不清。
  但那时他看见她阖上双眼,安然的仿佛只是沉睡,已经看不见自己的身影。
  魏佑冉,你恨她吗?
  昙佑想,他恨过的。
  只是,抵不过珍爱。
番外:昙花恋蝶
  昙佑送来的那盆昙花第一次开花时是在赵泽兰与嘉宁成婚后的一个夏夜。
  彼时朱槿刚刚打算休息,忽然间闻见一阵幽香,看见窗子下那盆昙花正在慢慢舒展,吐露芳华。
  月光下的花朵洒满辉光,美丽的令人心折。
  不知从何处飞来一只莹蓝色的蝶,翩翩地扇动着翅膀,落在洁白无暇的花朵上。
  纤长的花瓣重重叠叠,仿佛为那只轻巧的蝶搭出一个温床。
  朱槿在月夜中看着那一花一蝶静静相拥,忽而觉得天地寂静,万物静止,每一寸的光阴都流淌的愈发缓慢。
  世人常道蝶恋花,是否也会有一朵花深深地爱恋着一只蝶呢?
  若是只开放数刻的昙花,爱恋上一只如此美丽的蝶,是否也会用尽全力燃尽生命的焰火,只为多争一分一毫的相守——因为这份爱恋,而舍不得枯萎呢?
  “魏家兄长!”面前的小女孩一身朱红色的罗裙,雪白的面颊上因为激动显现出几分粉红,高兴地冲自己跑了过来,一头扑进自己的怀里,仰面道:“开了开了!昙花开了!”
  魏佑冉伸手扶住她蹦蹦跳跳的身子,回头向母亲看去。
  钦国公夫人眼里带笑,温声准许:“去吧。”
  而陈贤妃也带着朱榆慢慢走了过来,朱榆见了魏佑冉,照例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地越过他,随着陈贤妃走到钦国公夫人面前,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朱槿拉住他的手,就要带着他去庭院里。
  他们沿着回廊走进映秋殿的后苑,宫灯明亮,月光落满她的发梢,魏佑冉闻见了凉风里传递过来的昙花幽香。
  还未走到那盆昙花面前,朱槿忽然停下了脚步,魏佑冉刚想出声,朱槿转头对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又让开身子,指了指那盆昙花。
  隔着一段距离,魏佑冉见到了一只美丽的蓝蝶落在花上,轻轻翕动着翅膀,仿若沉睡时轻缓的呼吸。
  他有些记不清那时为何与母亲说要买一盆昙花送给嘉宁,然而至少现在,魏佑冉看着她小小的侧脸,知道了她很喜欢也很珍重这盆昙花。
  他微笑起来。
  魏佑冉隐隐察觉得到陛下父子对自己那点似有若无的敌意,这样的敌意在他每每来到映秋殿与朱槿玩耍时总是达到了高峰。
  但是朱槿倒是与自己很亲近,陈贤妃和母亲也很默契地忽略了陛下父子的不满。
  九岁的时候,钦国公借生病之由,辞去了官职。
  朱槿兄妹第一回随他们的父亲出宫,来到了钦国公府。
  说是探望臣子,然而魏则青并不见多少病容,建文帝怡然的神情,也更像是带着儿子女儿出来郊游一般的模样。
  母亲叫自己带着朱槿和朱瑜去玩。
  魏佑冉带着他们来到了后院的花架秋千下,朱槿见到那个秋千便移不开眼,兴冲冲地奔了过去,荡起来玩。
  推秋千的任务则被朱榆抢去,然而没多久朱槿却将他赶走,要自己荡起来。
  朱榆只好回到花架下,坐在了魏佑冉身边。
  桌子上摆着几卷书,魏佑冉正在读其中一本。
  朱榆看了一眼,是几则游记。
  “你要外出游学?”朱榆忍不住问。
  魏佑冉看了他一眼,似乎是有些讶异于他会主动找自己搭话,不过嘴上还是回答他说:“我母亲近来常常在看这些,父亲似乎打算带她出门游历。我那时会留在京城。”
  朱榆最初还流露出几分惊讶,越听到后面,则换了一副“我就知道”的样子,道:“我就说……你怎么可能舍得离开我妹妹一天。眼下钦国公府没了官职,还不得忙着赶紧考个功名……”
  话里是丝毫不客气地恶意揣摩。
  魏佑冉笑笑,只解释了后半句:“我并不打算入仕。”
  朱槿玩累了,在身后叫他们,朱榆先转过头,朱榆看着朱槿,朱槿满是笑意的眼睛却是对着魏佑冉,朱榆这才忽而意识到,魏佑冉一直在看着嘉宁。
  钦国公夫妇抛下魏佑冉前去云游,魏佑冉进宫的频率却是更高,因为陈贤妃总是念叨着他,阿窈每月一封的信也总是寄往映秋殿,大有将魏佑冉托付给陈贤妃照料的意思。
  魏佑冉十多岁时也转入到了国子监读起书来。
  朱榆和朱槿渐渐长大,也开始有了少年少女的模样。
  朱榆和魏佑冉同在国子监,像是重现了建文帝与钦国公的少年时代,但又似乎不同。
  原因是挂着“少年英才”光环的这两个人,一个比一个闲云野鹤、清心寡欲。
  魏佑冉君子六艺没有一个差的,然而他不愿出头,每每测试时总能找来一个嘉宁,与她在一旁玩耍。
  朱榆起先还存了几分与他比较的心思,后来比较的心思依然有,只是内容从各种各样的诗书礼乐换成了谁能更早找到溜进来的朱槿。
  他们三个日渐在国子监出了名,也不乏有觉得他们有趣的人,还参与过他们的小聚会。
  朱榆记得最清楚的是沂国公府的世子程荻与英国公府世子徐溶月。
  程荻年长,每每见到他们总是有一副长兄的包容与关爱模样,魏佑冉应当挺喜欢他,时常与他借书,但朱榆倒是更喜欢徐溶月,因为他年长却没有半分兄长的架子,为人风趣,但是又极会待人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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