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他对薛家未来的新姑爷不是很满意,但肯定不会当面显露出来,依旧恪守着管家的职责。
与武建斌在玄关一同迎接秦宥一的还有家中的四名女佣、两名园丁和只负责家主宾客饮食的主厨以及给佣人准备三餐的厨娘。
主宅外部恢弘气派,内部装修则处处彰显出权贵家族奢华又不失典雅内敛的格调。
秦宥一一进屋就有种神经迅速绷紧的感觉,仿佛走入了处处需要谨慎守礼的宫殿。
武建斌看到薛滢又抱了一束深红色的玫瑰回来,眉头微微地皱了一下。
薛明诚在世时,玫瑰在薛家是提都不能提起的禁忌。原因无他,自然跟薛光远有关——当年薛光远那艘用来寻欢作乐的游轮就叫玫瑰号。他在那艘船上撕去斯文的外衣如兽类般发泄欲望,也在那艘船上疯狂纵欲而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武建斌心事重重地带着秦宥一往客厅走。
他甚至怀疑,薛滢选择名不经传的伴侣下嫁、一再地把薛明诚看到就犯恶心的玫瑰带回主宅,可能是延迟到来的叛逆期综合症。
或许薛滢的目的仅是为了忤逆或者说是报复已故的薛明诚。
据说长期生活在压抑环境中的人,一旦向他施压的主要外力消失了,就会选择以反常的方式释放压力,获得心理上的满足。
武建斌在薛家主宅工作多年,看着薛滢从懵懂的孩童一点点长大成人。薛滢八岁那年被薛明诚带到未名山时,又瘦又矮,像只胆怯的幼猫,说话细声细气的,什么都怕,雷雨夜尤其胆小,总是抽噎着拜托他帮忙找一个叫“邓安爷爷”的人。
武建斌不知道这个邓安爷爷是谁,加上薛明诚下过死命令,谁都不准娇惯薛滢。因此他不得不狠心拒绝薛滢的请求。
薛明诚的态度相当强硬,要把薛滢培养成新的继承人,必然不能像养一朵娇花那样成天把她抱在怀里悉心照顾。
武建斌记不清薛滢是从什么时候收起眼泪的。她兴许真切地明白了,在亲情薄弱利益至上的大家族中,眼泪是最没用的东西。
既然无法摆脱这样的命运,不如在棋盘之上与命运殊死相搏。
曾经弱小到一触即溃的幼猫,被改变不了的现实逼出尖牙和利齿,变成了一头善战的小豹子。
薛明诚不止一次地对外夸赞薛滢,称她是不可多得的杀神。
可又有哪个女孩子愿意被人称之为“杀神”?
客厅到了。
武建斌的思绪停在了这里。
薛滢把红丝绒和深蓝色纸袋放在了沙发上,将手中的包包交给武建斌。
如今武建斌在薛滢的眼里只能看到经长年累月砌积而成的重重冰寒。
接过包包时,武建斌没由来地回想起那个在打雷下雨的夜晚紧紧揪住他衣摆的小女孩。
小女孩一直在哭,又怕惊扰薛明诚招来斥骂,揉着眼睛不敢哭得太大声。
“我想回家……但是我好像没有自己的家。爸爸和妈妈都不要我了。爷爷好像也不想要我了。”
“武先生,麻烦您打个电话给邓安爷爷可以吗……我有点害怕。”
第16章 他有别人没有的特权
两名女佣送上了沏好的红茶,骨瓷杯碟上绘有紫色洋桔梗的图案,纯银茶勺的尾部也刻着精细的洋桔梗浮雕。
“薛滢姐,没我什么事了吧?”楚裕小心翼翼地问道。他看不出来薛滢还有没有在生自己的气,没胆子跟进来。
薛滢点了下头。
“那我先回房间了?”
“嗯。”
得到了薛滢的应允,楚裕如蒙大赦般赶紧溜了。
女佣们轻声说了句“先生小姐请慢用”,微垂着眼眸,脚步无声地走出客厅。
武建斌挺直腰背,面无表情地站在薛滢入座的沙发边。
薛滢稍稍仰头,抬起视线用眼神提醒武建斌他也可以走了。
武建斌会意离开后,敞阔的客厅里只剩下薛滢和秦宥一。
秦宥一拿起红茶杯喝茶,听见薛滢说道:“你不加鲜奶和糖吗?加了比较好喝。”
薛滢不知道怎么跟秦宥一搭话,这一句多少有点没话找话的成分在里头。
秦宥一咽下茶水,放下茶杯看向薛滢。
从挑高的吊顶悬垂下来的多层复古水晶灯灯光璀璨,镀亮了薛滢面部。
秦宥一多看了他一会儿,眼底透出些许笑意来:“再来点冰块,然后挖一颗冰淇淋球放在上面就更好喝了,是不是啊?”
空气静了几秒,薛滢拿着小奶壶边往她的那杯红茶里倾倒鲜奶边用勺子缓速搅拌:“我不知道,没喝过。下次去你家,你用这种方法调一杯给我。”
秦宥一不紧不慢地问:“下次是什么时候?你电话通知我,还是我提前三天向王特助预约?”
“你已经有我的私人号码了,随时可以联系我。”薛滢的耳轮隐隐泛红,把倒空了的小奶壶放到一边,补充道,“工作时间最好不要打电话过来,尽量以短信的形式,我忙完了会给你回复。当然,紧急的事情除外。”
薛滢谨记王光誉的建议,要让秦宥一知道,他有别人没有的特权。
虽然王光誉的原话是:旁敲侧击地提醒秦宥一。
敲山震虎薛滢倒是擅长,但是从侧面拐弯抹角地表明自己的态度对她而言实在不知道怎么操作,索性划掉无视了。
秦宥一笑了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伸手拿开糖盅盖,帮薛滢加了一小勺糖。
薛滢端着红茶杯抿了一口。
“够不够甜?”秦宥一没有放下舀糖的小银勺,似乎料定了小古板会再问他多要一勺糖。
薛滢确实也没喝出太多的甜味,唇齿间只有红茶入口时的涩意和鲜奶的奶香。
可是后味她又觉得很甜,像是温水冲兑过的蜂糖顺着喉管而下。
胸腔内那只被她锁在心笼里的雀鸟抖了抖翅膀,化为羽色并不绚丽但鸣音异常悦耳的夜莺。
夜莺在玫瑰的枝头歌唱。
爱果然是非常奇妙的东西,甚至能影响一个人的味觉。
“够甜了。”薛滢将红茶杯轻轻放回碟子上。
秦宥一不信爱喝冰淇淋甜奶的小古板只需要这么点糖就够了,面露少许犹疑,不过他也不可能追问再确认一遍,点头“嗯”了一声,盖上了糖盅的盖子。
十点半左右,秦宥一要回市区家中了。
楚裕去车库把库里南开到主屋前,准备送秦宥一到住宅区的正门口。
临上车前,薛滢忽然叫住了秦宥一。
秦宥一收回踩上侧踏板的脚,看向薛滢:“嗯?”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好。”秦宥一关上车门站在了原地。
约莫过了十来分钟,薛滢拿着一个深紫色的小盒子出来了,走到秦宥一的面前。
未名山还在刮着风,拂过薛滢的头发。
夜色里浮动着茉莉清甜的香气,也可能是白兰。
秦宥一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手拨了拨薛滢略显凌乱的头发。指尖碰到偏软的头发,他猛地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心里微微一怔。
薛滢睫毛扇了扇,一言不发地把小盒子塞进秦宥一的手里。
“是什么?”
“自己打开看。”
令秦宥一完全没想到的是,里面装着的是一枚胸针——和薛滢上次佩戴的那枚戒指一样,是纯金与紫色宝石打造的洋桔梗。在微弱的光线里,紫色宝石暗光流转。
“这是?”秦宥一想不出来。
“薛家的信物。女性佩戴戒指,男性佩戴胸针。”
“你……是不是拿错了?”秦宥一讶异地问。
“可能吗?”
“我们婚都没结,你就把这么重要的东西……”
“秦宥一。”薛滢打断了秦宥一的话,“我选了你。它只能是你的。”
薛滢说完很轻地呼了口气,像是完成了一件特别重要的事情。
不知是不是秦宥一的错觉,裹挟在夜风里的馥郁花香陡然间浓了起来。
秦宥一收下了薛滢给他的与婚姻有直接关系的正式承诺,一股微小又隐秘的温柔在内心深处忽明忽暗:“我会保管好的。”
薛滢没再说话,更不会多言叮嘱秦宥一回去的时候小心驾驶。她只是沉默着目送秦宥一坐进了后车厢。
直至库里南的车尾灯消失在远处,薛滢才回身进屋。
武建斌僭越说了一句:“小姐,您太冲动了,怎么可以轻易地将家族信物交出去呢?——这意味着婚后您必须无条件转让出1%的股权给秦先生。”
按长盛集团目前的市值计算,1%已是一笔普通人难以想象的天文巨资。
薛滢朝客厅走去:“爷爷不是也给过奶奶一枚戒指吗?”
“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您是在跟老爷怄气,而非真的喜欢秦先生。”武建斌苍老的声音因情绪激动发着颤,“您、您只是用这种方式来报复老爷多年来对您的掌控!”
薛滢淡漠地看了他一眼。
“三年前,我想过逃离星海,去国外生活——照你的说法,这是报复爷爷最有效的方式。”
薛明诚经历过一次丧子之痛,若是费尽心血栽培十余年的继承人再毫无征兆地人间蒸发,他肯定承受不住。
薛滢捞起沙发上的红丝绒,另一只手提起深蓝色纸袋:“我计划了很久,部署周密,基本上不会出任何差错。”
武建斌全然不知薛滢有过这样的打算,薛明诚必然也没有察觉薛滢起了异心。他露出难以置信又愕然的表情:“那您……为什么没有走成呢?”
薛滢垂下眼眸,静静地望着臂弯里这一束盛放的玫瑰。
第17章 秦宥一送的草都是最好的
尽管薛滢没有明说,但武建斌从她注视玫瑰的眼神里揣摩出了原因。
三年前,不能被人知晓的玫瑰在薛滢的心里生长,繁乱的枝条绊住了她的脚步。
在距离自由只剩一步之遥的时候,她怀揣着因爱而生的玫瑰,调头回到困住她的地方。
原来这场联姻不是迟来的反叛,更不是刻意的报复。
而是蓄谋已久的伺机而动。
薛滢若是想要光明正大的得到秦宥一,她当时能做的只有耐心地、不露声色地等待时机——确保薛明诚失去压制她的能力。
万无一失的方法,是成为新的掌权者。
薛滢对权势的追逐,仅为了让埋在心里的玫瑰破土而出,得以见到天日。
这同为薛明诚教给薛滢的生存法则——胜者为王。
或许所有人都始料未及,身子骨硬朗的薛明诚会这么快倒下。
思及薛明诚的死,武建斌如鲠在喉。
薛明诚将大部分决策权转交给薛滢后,卸下重担的他仿佛绷紧过度的弓弦失去了原有的弹性。他常常让司机送他去墓园,在薛光远的墓前一待就是一整天。在他的心里,薛光远是他一辈子难以释怀的遗憾和痛苦。
怀缅已故之人不足以致命,薛明诚的急剧衰颓源自于一个匿名寄到他手里的U盘,里面有一段薛光远生前在游轮上参加派对的视频,他怀里抱坐着一个摆动着腰肢的男孩,又与另一个女孩正在接吻。富丽堂皇的船舱中,一堆赤身裸体的男男女女,如野兽般没有半点羞耻心的疯狂放纵。
当天深夜薛明诚被武建斌送进了私人医院。
在外出差的薛滢次日一早接到武建斌的电话,获悉薛明诚因突发性脑梗瘫痪,当即放下公事和王光誉一起赶回星海,他们只花了一天时间就揪出了寄U盘的人。
对方乘坐过薛光远的游轮,跟薛光远发生过两三次关系。这人近几年欠了不少赌债,被高利贷围堵殴打到走投无路之际想起他曾经在船上偷录过一小段视频,在移动硬盘里找到后拷贝了一份副本文件,向薛明诚索要一亿元作为原件买断费。不准报警,否则他立马把视频发给各大新闻媒体。
薛光远始终都是一道盘踞在薛明诚身体里无法愈合的伤口,他的死因更是令家族蒙上莫大羞辱的丑闻。
自此,薛明诚的身体每况愈下,吃喝拉撒都需要护工照顾。为薛滢挑选夫婿入赘的事情便没有了下文。他如同一截风中的残烛,没过多久就熄灭了。
临终前一晚,薛明诚回光返照,嘱咐武建斌今后多多帮衬薛滢,又口齿不清地问薛滢,有没有恨过他。
薛滢的回答是没有。声音很冷很低。
薛明诚控制不了面部肌肉,听罢扯了扯一边嘴角,露出一个类似于笑的表情,本就黯淡的眼膜渐渐失去了所有的光泽。
年迈的雄狮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您是为了秦先生……”武建斌不知该如何表述,话说了一半就没下文了。
这场对话以沉默告终。
薛滢出了客厅,上楼走进书房。
按亮了灯,她把红丝绒放在单人沙发旁的小圆桌上。
刚到窗边的书桌前坐下,王光誉发了条短信过来,提醒她早点休息。
薛滢没回复,从深蓝色的纸袋里取出手表盒。盒盖上印有Logo。
Perseus。
珀尔修斯。英仙座。
薛滢翻开盒盖。
是Perseus的新款月相腕表。
精钢材质的表盘和腕带,太阳纹饰白色表盘,银色的时针和分针,秒针与月相盘中的夜空同为深蓝色。
一目了然的简约主义,又极具高级的质感。
设计理念与多数相似类型的月相腕表有着些许不同——月相盘内没有缀以任何星辰,只有一轮抛光的银色月亮。
秦宥一与薛滢见面后的第二天在Perseus的总店预订了这块手表,跟卢柏洲碰面之前他也听说过薛滢“星海之月”的名号。
本就是为了弥补第一次见面只送了一束玫瑰的失礼举动,正式见面礼必然是经过挑选的。
月是夜空中独一无二的存在。
秦宥一没留意到的是,盒盖内部的丝绸衬布上有一行不显眼的希腊文烫银小字,翻译过来的意思是:英仙座的月神。
薛滢摘下自己手上的腕表,取出秦宥一送她的这块试戴。
款式她非常喜欢——但凡是秦宥一送的,哪怕路边的一束玫瑰都是最好的。
只不过腕带的长度不太合适,大概需要卸掉三节。
薛滢把腕表放回盒子里,准备明早去机场前顺路拿到钟表店调整。
盖下盒盖时,薛滢的目光又在那行小字上顿了顿,她静坐了片刻,拉开右手边第二个抽屉,拿出一本纯黑封面的记事本。
薛滢翻到中间一页。
去年暮秋一个阴冷的雨夜,她在这一页默写了一句学生时代读到过的诗。
——我把你造得像我的孤独一样大。
那天薛滢得知秦宥一有了喜欢的人,正在追求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