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恩慈知道他想听什么回答。
她慢慢蹲下身,先极具温情地凝视陈羡几秒,在他放松警惕时,无情揭穿他虚情假意的面孔,冷声道:“是。”
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回答。
陈羡手慢慢松开,低声喃喃:“可我想桃乐丝活下来。”
“我只想它活下来,而且小猫的主人也同意了……”
还在为自己找理由。
沈恩慈嘲讽笑出声:“如果它的主人不同意呢?”
陈羡脸色苍白,无话可说。
即使不同意,他也会用强硬手段,大不了过后再花大价钱摆平。
可是没那么多如果,小三花没有爱它的主人。
它不像桃乐丝那么好运。
即使那么努力讨好别人了,依旧会在紧急关头被轻易放弃。
爱经不起比较。
可见投胎真是门技术活。
“你也没自己想象中那么善良吧。”
沈恩慈刺他一句,抱着三花转身离去。
已是凌晨,沈恩慈看着怀里的三花不知道怎么办,最后竟然给陈泊宁打了了电话。
她语序颠倒地讲完今晚的事,电话那头的人沉声安慰她:“别急。”
“别怕。”
直升飞机率先陈泊宁到达海岛接走三花,大陆有更完善的血源和医疗设施。
沈恩慈毫无睡意,索性坐到木台阶梯上吹夜风。
夜空如同块柔软的黑丝绒幕布,上面镶嵌大大小小零星的璀璨钻石,可是月亮呢?
沈恩慈抬头。
今夜无月,她一直看一直看,仿佛这样就能等到月亮。
“恩慈。”
下方忽有道声音唤她,冷淡如雾。
她低头,蓦然闯入陈泊宁平和的目光,让人感到安稳。
沈恩慈说:“我在等月亮。”
风吹起发丝零落飞舞,幽暗光影里她搓着眼睛:“看不清了。”
又说:“陈泊宁,其实我有一点难过。”
陈泊宁却向她更近,他站在阶梯下伸手:“下来。”
“我会托住你。”
第42章 嫂子
次日天气晴好, 早上八点整,陈家保姆准时敲响沈恩慈的房间门唤她下去吃早饭。
在别人家里不能不讲规矩,所以即使刚入睡不到两小时, 沈恩慈也得挣扎着收拾起床。
下楼梯, 看见陈泊宁已经坐在餐桌旁边了。
他昨天晚上才安排完公司的事乘私人飞机来海岛。
听说陈羡做的荒唐事, 可他第一时间没去问责陈羡或是关注桃乐丝,而是绕着岛找沈恩慈的踪迹。
这话是从何助理口中听说的。
他跟着陈泊宁一起上的岛。
当时沈恩慈脑子有点不清醒,竟脱口而出:“过年还上班?有加班费吗?”
何助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框:“自然是有的。”
踏下最后一块楼梯,沈恩慈走到餐桌前向所有长辈问好。
陈奶奶依旧和蔼对她微笑。
“人到齐了。”
陈奶奶道:“羡羡发烧,小研照顾他, 说不下来吃早饭了。”
只怕不是发烧, 而是羞愧难当。
沈恩慈没说话,随手拿起一片沾有草莓果酱的面包片, 旁边放着的牛奶有些凉了, 她端起抿一口后皱眉放下。
冰凉的流水触感从喉咙一直蔓延至胃,如同条游移的蛇,有点想吐。
突然, 一杯冒着热气的温水被推到她面前。
骨节分明的手才移开, 沈恩慈就看向陈泊宁, 他气定神闲, 还神色如常地回答陈父问他关于公司的事。
自然到餐桌上除了沈恩慈没人发现他这个小动作。
耳根微微泛红,沈恩慈咕噜完小半杯温水后莫名回忆起昨天晚上。
陈泊宁仰看她,对她说:“我会托着你。”
而她当时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竟真从半高不高的楼梯先他扑去。
可靠的臂膀, 温热的气息, 她垫着脚把头埋在陈泊宁肩膀,哭湿一小块领口。
风依旧不知疲倦地吹, 海浪声此起彼伏,好半天沈恩慈才缓缓抬头,后知后觉道:“万一被别人看见怎么办?”
被人看见弟弟的老婆抱着他哭。
怎么解释?
可陈泊宁当时的表情云淡风轻,只说:“别怕。”
别怕。
是让她别怕被人看见,还是别怕会被随时抛弃。
“难得遇上泊宁的生日和大年三十是同一天,要不今晚就在户外烧烤吧。”
“晚点其他小辈也会来岛上拜年。”
陈奶奶提议。
她一向对小辈们慈祥关照,万事都以年轻人的喜好为主。
生日,沈恩慈回过神来。
陈泊宁的生日确实每年都在大年三十前后,只不过……
沈恩慈用余光偷偷观察陈泊宁的表情,并无波澜起伏,好似面对一件寻常的事。
他点头说好。
吃完饭陈泊宁接到宠物医院的电话,说三花已经救回来了,只是需要放在医院长期静养观察。
陈泊宁告诉沈恩慈。
她安心下来。
-
从下午一点开始,陈家的亲戚们就陆陆续续登岛来家里拜年,陈置是独生子,但堂哥堂弟不少。
七八岁的孩子更是多。
小孩子们哪里会对拜年这件事感兴趣,不过陈渝天生长着张令人生惧的脸,即使经过漫长岁月,也丝毫没柔化半分,这让现场所有的小孩被动压制顽皮天性,乖得没边。
沈恩慈不讨厌安静乖巧的小孩,看他们的眼神也柔和几分,是现场除了陈奶奶以外看起来最和善的人。
不过陈奶奶身边坐着陈爷爷,他们还是不敢轻易靠近,于是凑到沈恩慈身边。
一群亮晶晶的眼睛望着她:“你是沈恩慈吧!”
“你好漂亮,我们同学都超级喜欢你的,你可不可以给我们签名。”
“我也要!我也要!”
身边突然变得涌动起来,沈恩慈没想到自己还能有一群这种年龄段的小粉丝,他们仰望的目光不似作假。
好像真拿她当偶像一样,沈恩慈不禁变得矜持起来,唇角忍不住上扬。
她惋惜道:“可是没有笔呀。”
话音刚落,身边递来一只黑色钢笔,沉甸甸的分量,在自然光下仍有莹润光泽。
小孩子们朝钢笔的主人望去,看见陈泊宁冷淡的神情。
“谢谢叔叔!”
他们高喊,然后排着队小狗腿似地围着沈恩慈让她签名。
小屁孩儿们很有礼貌,一声声谢谢此起彼伏,沈恩慈顿时有种做山大王的满足感。
她昂着头,自恃开口:“下一个。”
随意环顾四周,竟落入陈泊宁略带笑意的眼中。
这情绪不浓烈,以至于沈恩慈为了弄清多看两眼。
这时轮到个年龄稍大点的小女孩,她见沈恩慈迟迟没落笔,笑嘻嘻起哄:“婶婶,你别看叔叔了!”
这称呼让沈恩慈瞬间红了半张脸,她慌张低头写字,小声斥责:“什么婶婶。”
小孩子们围在一起闹,童言无忌:“我妈妈出门前教我的!叔叔的老婆要叫婶婶!”
大人们围坐在一起聊天喝茶,没注意到这群小孩子,自然也没人纠正。
带着稚气的起哄声中,沈恩慈听到一声低沉轻笑。
可当她将目光看向陈泊宁时,陈泊宁却低头喝茶,一脸无辜。
不到片刻,何助从门外进来,手里拿着一沓红包,每个都有小手指粗厚。
土皇帝现在变成了陈泊宁,一群小孩子短视频刷多了,一个一个朝陈泊宁跪拜要红包。
难得地是陈泊宁竟也惯着她们,极有耐心地听她们在自己面前说俏皮吉祥话。
场面意外和谐,仿佛渡着层柔光,比电影镜头更能直观感受到的幸福。
先前觉得陈泊宁冷脸的时候能吓哭整个幼儿园的小朋友,现在看来事实也并不如此,小朋友们好像特别喜欢他。
他腿上坐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儿,奶声奶气问一些小孩子才会问的幼稚问题,陈泊宁认真作答,逗得小女孩咯咯笑。
也许是小时候练出来的。
陈泊宁这个人。
超会带小孩儿的。
喧嚣过去,小孩子们出去准备晚上的烧烤。
沈恩慈上楼换衣服,出门时看见陈泊宁站在门口,手中拿着红包。
比给刚才小孩子们的还要厚一倍。
大家都去外面沙滩晒太阳了,保姆除了特定时间段也不会上三楼,沈恩慈毫无顾忌凑近他,俏声道:“红包给我的?”
“嗯。”陈泊宁回答:“新年快乐。”
恍如隔世,好几年前,陈泊宁也每年给她一个压岁红包。
即使生活困苦,也一年不曾落下。
只不过那时红包薄得像纸,现在厚得像字典。
沈恩慈笑出声,居然又收到陈泊宁的红包了。
“谢谢。”她坦然接过红包,然后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问他:“你还给其他人发过红包吗?”
问完后紧张等待回答,她始终希望陈泊宁记得沈小荷。
“有。”
陈泊宁的声音平淡:“给小朋友发。”
沈恩慈:“……”
也是。
刚刚才发完。
“收拾好就出去吧,长辈们都在外面。”
陈泊宁没给她再提问的机会。
沈恩慈噢了声,回去放好红包跟他一起出去,路上收到妈妈回复她的消息。
今天早上刚起的时候她问妈妈今天怎么过。
“给你苏阿姨上完香,随便买点菜做饭。”
短短两句话,沈恩慈看得心里很难过,她保证:“妈妈,明年我们一定会在一起过年。”
沈惊月回复笑脸。
然后她又说:“你和泊宁坦白了吗?今天是他妈妈的忌日,你关心关心他。”
沈恩慈抬头看陈泊宁的背影,他好像并未流露过难过的神情。
-
长辈们坐在一起喝茶说话。
沈恩慈被小孩子们缠着在浅水带摸鱼挖螃蟹。
于是陈泊宁肩负起照看小孩儿的重任,他坐在木椅上,安静看沈恩慈与一群孩子打闹。
走之前还是小孩呢,没想到回来后已经长成大人了。
其实这些年,他并不完全算与她的生活脱节,每个月一张的照片,每半年一次的成绩单,他全然参与她的成长。
可从她的视角出发,自己无疑是抛下她十余年不管不问。
真的不恨自己吗?
明明早都认出他来了,可至今也不开口与他相认。
是恨他还是不信任他。
或许都有,既然不想戳破这层关系,那就任由她所愿。
海岛地处高纬度,日暮降临的第二十分钟,太阳与地面夹角移至负四度与负六度之间,天边一整片静穆的蓝。
地平线溶于黄昏,冷色调蓝光四处蔓延。
纯粹的蓝。
陈泊宁看着海边提着裙子踩水的沈恩慈,无端想起斯卡恩的夏夜之日。
世界完全寂静。
蓝色时刻。
只可惜这种时刻往往转瞬即逝,有些人也许永远也不会留意。
他拿手机拍下照片,再抬头用肉眼望去,蓝色很快退散。
陈羡到底是年轻身体好,晚上就完全活蹦乱跳了,他刚从房间出来,看见陈泊宁收起手机,对他道:“哥,没想到你还挺喜欢小孩的。”
陈泊宁极冷淡地看他一眼。
晚上大家围篝火唱歌吃烧烤,陈羡明显更能和小孩子们玩到一起,有他分散小朋友们的注意力,陈泊宁终于脱身。
今天是他生日,理应他为主角。
可大家关心他的方式不过是不断问他工作上的事,沈恩慈坐在旁边喝果酒,听着他们的对话,只觉得像场答辩。
片刻不得安宁。
没想到果酒的度数很高,甜甜的果味迷惑她,在喝完四五杯后沈恩慈才被缓缓上扬的醉意侵袭。
走路摇摇晃晃。
陈置叫陈羡来扶她回房间,陈羡应答,三两步跑过来搂她的腰。
小孩子们终于了然,笑着喊:“原来是小婶婶。”
可沈恩慈充耳不闻,捧着他的脸问:“为什么不喜欢小荷呀?”
陈羡一脸莫名其妙:“我喜欢何助干嘛?”
-
凌晨四点,沈恩慈从噩梦中惊醒,心脏突突跳,也许是白天和妈妈的对话,让她梦见苏阿姨凄惨的脸。
醒来后翻来覆去也睡不着了,她干脆起身准备出去走走。
走至一片空旷沙滩,却远远看见陈泊宁孤寂的背影。他身边放着两个易拉罐酒瓶,已经空了,在地上放不稳,零落倒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