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题,”老头斜着眼睛瞅了她一眼,努努嘴示意她看向旁边的人群,“你眼前这幅景象,打一字。”
容潇心念一动:“人多,侈。”
“行吧,第三题就简单点,暗尘随马去,喏,你接下一句……”
这句诗本身就是写上元节的,放在此时倒也算应景。
长街尽头灯火逐渐稀疏,街道两旁的摊贩也少了许多,显得有些冷清。来之前方言修百般劝阻,问他为何,他只推脱说是卦象不好。
容潇明白他们这种人最信卦象,从开阳和玉衡的态度来看,方言修算卦的天赋放在七星殿也是顶尖……既然他都这么说了,那么凶卦早晚会应验。
但提前得知无法避免、也无法改变的厄运,并不是什么好事。
容潇想得有些出神,直到老头不耐烦了:“会不会啊?不会就赶紧走人,别耽误我做生意!”
她回过神:“明月……”
“——逐人来。”
夜幕低垂,烟花于空中炸响。
耳边蓦然响起熟悉的嗓音,带着些许笑意:“大小姐好有闲情逸致,出来玩也不叫我。”
他气息比一般人浅许多,容潇居然没有注意他何时来的。
容潇勾唇:“我以为你不来了。”
“大小姐在哪,我就在哪。”
方言修怀里抱着一包热气腾腾的炒栗子,献宝般朝她递过来。两人相识了这么久,他头发比初见时长了一些,半披半束,笑起来时眸子里仿佛盛着细碎的月光。
他微微垂着眼,目光温和而专注。
他想,大小姐是对的。
太早得知未来的吉凶悔吝,不过是庸人自扰,徒增烦恼而已。
比如现在,他知晓这座繁华的城市即将迎来某种变故,再去看充满欢声笑语的人群,居然有种世殊时异、红颜枯骨之感。
也许是一起大火,一场洪灾,现在无比喧嚣热闹的地方,顷刻之间便陷入天灾人祸之中,被吞噬殆尽。日后旁人提起,也只能摇头叹息,道一句“人各有命”。
但大小姐总归是不一样的。
“猜灯谜可不能代答啊,”老头吹胡子瞪眼,作势要抢走那盏莲花灯,“你们作弊,不算不算!”
容潇笑了笑,五指覆上方言修的手背。
“跑——”
她没有动用灵力,一手提着花灯,另一手牵着方言修,就像这街道上许多人一样。
方言修跟着她穿梭在人群之中,忽而听见焰火爆炸之声,不由得转头望去。
十里长街花灯如昼,像一条火龙从街头延伸到街尾,与天上的一轮皎月交相辉映。焰火在他上空炸开,火星稀稀疏疏窜向四周,如傍晚时分的彩霞,灼伤了他的眼睛。
那条火龙昂起头,冷冷盯着他,霍然张开血盆大口,似要将他拆吃入腹。
火龙的尾部一直绵延到远处的群山上,那里花灯挂得高高的,几乎要脱离大地,飞到广袤的夜空里。
橙红色的、温暖的灯光映入他眼底,似乎停滞了一瞬,继而熊熊燃烧起来——
火。
剑庐的火。
鼎炉的火。
传说中一剑霜寒十四州的神兵利器,其上携带的天道法则之力耗竭之后,就此沉寂下去。剑身锈迹斑斑,竟是无人识得。
直到有人将它投入鼎炉之中,耗尽平生心血,燃起一场持续了十年的火。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铁剑经过千锤万凿,烈火焚烧,终于名剑出,灵智生。
确定卖花灯的老头没有追上来,容潇才放慢了步子。
路边有一座古朴的寺庙,人来人往,名嘉云寺。
一叫花子蓬头垢面,枕着手臂卧倒在嘉云寺门口。寒冬腊月的天气,他却只穿了件破破烂烂的单衣,衣不蔽体,露出的小腿早就冻伤了。
扫地的小和尚看见他就心烦,啐了他一口:“天天躺在我们门口,都没香客敢进来了!”
那叫花子闭着眼一声不吭,翻了个身。
方言修双手拢在衣袖里,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任何时代都有人处于社会的最底层,过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就连以慈悲著称的佛门中人都对他们不屑一顾。这个叫花子固然看着可怜,以他的能力确实能帮上忙,但穷人总归是救不完的。
就像鹤水村的拐卖事件一样。
“归根结底,还是生产力跟不上啊。”他轻轻哈出一口白雾
,“生产力才是社会变革的决定性力量。”
系统挖苦道:【想不到宿主休学治病,居然还不曾落下马原的课程。】
“哦,你说这个啊。”方言修道,“我是不上课了没错,但辅导员要我每周青年大学习打卡。”
系统:【?】
“还要做课后习题,截图上传。”方言修颇为骄傲,“我每期课后习题都全对。”
系统:【……】
容潇不知何时买了一碗粥,走到叫花子面前。
她想了想,又把刚赢来的莲花灯一并送了出去。
叫花子哪见过如此天仙般的人,诚惶诚恐,差点就要给她跪下了:“姑娘,您……”
“老伯,新年快乐。”
她打断了叫花子感谢的话,笑着摆了摆手,又回过头看向方言修。
方言修如梦初醒,抬起脚步。
“新年快乐……大小姐。”
第46章 瘟疫爆发
瘟疫的爆发并非毫无征兆。
新年的第二天, 华阳城南方,都定河上游,飘来了一具腐烂的男尸。
最先发现这骇人景象的, 是在河边辛勤洗衣的妇女,她惊恐之下几乎当场晕厥,过了许久才勉强回过神来, 惊慌失措地呼喊他人。
男尸看起来十分年轻, 不到二十岁, 身上穿着凌霄宗的青色弟子服, 象征身份的令牌不知道被河水冲到了哪里。
令人不解的是,男尸的面容没有任何损伤,生前痛苦的表情依然清晰可辨。然而, 衣服遮盖下的皮肉却已经完全腐烂, 露出白骨,散发出令人难以忍受的恶臭, 让人不敢靠近。
凌霄宗闻讯立马赶了过来,带走了这具男尸。
修仙界中存在许多奇异的术法,这种能让特定部位腐烂的术法并不奇怪。至于调查死因那是凌霄宗的事,百姓们一阵唏嘘,很快将此事遗忘在了脑后。
然而一天后, 第一个发现尸体的妇女便发起了高烧, 意识不清。
贫穷人家请不起大夫,家人为她掖好被子, 想着等她自然出汗, 病情就能得到缓解。
但捂了一天一夜妇女的高烧仍未好转, 她丈夫闻见了淡淡的臭味,终于发现不对。
心惊胆战地掀开被子后, 眼前的景象让他惊恐万分——妇女的身上竟然没有一块完好的肌肤,腐烂的痕迹触目惊心,几乎可见森森白骨,与前天都定河发现的那具男尸如出一辙。
她是第一个患者。
很快又出现了第二个,第三个……不出五天,华阳城已乱作一团。
城门仍在封闭,凌霄宗弟子恪尽职守,遵循宗主只进不出的命令,劝退了一波又一波想要出城的百姓。
墨竹坐在路边茶肆,悠悠然往茶杯中吹了口气。
“感染了瘟疫的百姓大多集中在城南,虽有往他处扩散的趋势,但暂时还不明显。”她取下大刀,重重往桌上一拍。
分明是数九寒冬,茶肆老板却汗如雨下,目光情不自禁地转向那把大刀。
那实在不像女修使用的武器,刀身整体以黑金色为主,唯有握持处嵌着一颗血红色的石头,像是龙的眼珠。同为武器,刀远远不及剑那样有君子之风,而是充满肃杀之气,尚未出鞘,冰冷的杀意就锁定了茶肆老板。
老板只是普通人,顶着墨竹满是威胁意味的目光,硬着头皮道:“仙师大人……”
“但在昨天晚上,城北和城东也出现了病例。我赶去现场看过了,与其他患者症状相似,都是脸部完好,其他地方腐烂速度非常快……”
墨竹翘着二郎腿,一脚踩在板凳上:“说起来也巧了不是吗,他们发病之前,都来过你这里。”
老板大脑顿时一片空白,双眼瞪得溜圆。
他慢半拍地读懂了墨竹的未尽之意,抖若筛糠。
“这、这怎么可能……我、我这里怎么可能……他们、他们怎么会……”
他猛地跪下:“仙长大人明断啊!我在华阳城住了大半辈子,家眷皆在此处,我不可能往茶里投毒啊!”
“——是饮用了都定河的水。”
华阳城内人心惶惶,这间茶肆虽还在开着,但已没什么生意了。容潇轻轻落座,身形在昏黄的夕阳下显得格外修长,摘下无名剑放在了墨竹的刀旁边。
出了凌霄宗,她又换回了熟悉的红衣,抱着双臂,坐姿极为端正,浑身上下都写满了“名门正派”四字。
“茶肆里用的是都定河的水,客人们在这里一边喝茶一边闲谈,回去后便发病了。”她摆摆手,示意老板可以走了,“我在宗门藏书阁中见过类似记载,有一种名为‘朱颜’的邪术,可使人在半日之内全身腐烂,只有脸完好无损。”
“半日?”墨竹不由得也端正了坐姿,微微探身向前,“可我记得,这次患者都是一到两天才出现腐烂症状……邪术也有变种吗?”
方言修曾因卜出了凶卦,百般劝阻容潇参加新年庙会。
如今凶卦应验……但瘟疫的起源分明是都定河飘来的男尸,与新年庙会有什么关系?
“你们调查那具男尸了吗?”
不想一问出这句话,墨竹脸色顿时奇怪起来。
她装模作样地咳了声,又翘起二郎腿:“是我们宗门的外门弟子,叫何康……上周他偷看我洗澡被我逮到,我揍了他一顿,然后不知怎么这事传到了宗主那里,宗主要他向我当众道歉,我说他不够诚恳,又揍了他一顿。”
“……但他怎么就突然死了呢?我原先还想着,要不要给他送点草药什么的,毕竟我揍他确实下了狠手,然后又是戒律堂几十棍子……”
容潇沉默片刻:“程昀泽这么闲,居然还管弟子间的小摩擦?”
“我也奇怪啊,宗主日理万机,就连宗主夫人去世那回,他都没落下凌霄宗的事务……”墨竹挠头,“哎,我想起来了——何康负责临仙塔的巡逻,就是艮山钵丢失那几天,所以宗主肯定为此召见过他!”
容潇轻轻按压眉心,无声地垂下眼帘,深邃的眼眸隐藏在阴影之中。
脑海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但她没抓住。
艮山钵,到头来还是艮山钵——何康的死亡,究竟和艮山钵有没有关系?
是他盗走艮山钵后,被真凶过河拆桥?
还是他本身也是在搜集四神器的凶手之一?
不对,容潇很快就否决了这个猜测——他若是真凶,面临死亡威胁时一定会动用不见春,强行提高至元婴后期。而这种等级的战斗,在人来人往的华阳城里肯定早就被人注意到了。
“朱颜主要是针对水源投毒,一旦确定来源便不难应对。书中记载的那次,是揽月宗一位医修研制出了解药……”
墨竹松了口气:“这好办,我跑一趟就是了。”
城门口聚了几百号人,有人大声嚷嚷:
“华阳城都封这么久了,早该放我们出去了!”
“你们知道城里发生了什么吗?瘟疫,是瘟疫!有人往河里投毒!”
“凌霄宗是想让我们都死在这里吗?就算是天下第一大宗,你们也不能枉顾人命!”
值守的两名凌霄宗弟子显然应付不来,声音很快被百姓的怒骂声盖了过去。
墨竹:“救命,华阳城已经够乱的了。”
她拎起她的刀,一边别在腰间,一边朗声道:“诸位稍安勿躁嘛,我们已有解决之法,还请各位不要饮用都定河的水……”
人群中一青年道:“我娘的腿已经全是骨头了!华阳城医修不够,我要带我娘外出求医!”
“你自己出去未必有我们研制出解药快。”墨竹撇撇嘴,扭头看向凌霄宗弟子,“他们要是执意走,就让他们走吧,一直封城也不是办法……哟,这不是许小五许师弟嘛。”
如果说凌霄宗内墨竹是极端勤勉,
硬是以杂灵根之身修炼到了金丹前期,那么许小五就是浪费一身天赋的另一个极端。
本是万中无一的金天灵根,却总是跟在程昀泽身后忙这忙那,忽视了修炼。隔壁清河剑派的大小姐二十岁都到金丹中期了,许小五还是筑基。
墨竹嘲讽道:“您怕是比宗主还要忙呢,这回终于舍得出来了?”
许小五没理会她的阴阳怪气,高高举起手中之物,声音传遍每个角落:“宗主有令——”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手中金色的令牌上,那上面绘着一只展翅欲飞的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