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衡顿时僵在原地。
“我还当他真的把我丢到外门,十几年来不闻不问呢……好好好,都好得很……!”
她又哭又笑,拒绝了玉衡的帮助,自己尝试了几次也没站起。
忽然她脸色一白,于众目睽睽之下,重重呕出一口血来。
浮生若梦过度透支了她的灵力,呕血其实不是什么新鲜事。
但这并不是全部,程思瑶脸色越来越差,仅剩的一点血色也消失了,她捂住嘴,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鲜血不断顺着她苍白的指缝溢出来。
容潇瞳孔微微一缩。
为什么?
先前的战斗中,程思瑶明明没受伤才对……
程昀泽蓦然暴怒,连本尊的自称都忘了用:“我不是警告过你,少用浮生若梦吗?!”
“我用不着你管!咳咳……”
她执意不让玉衡靠近,最后还是方言修看不过去,拉了她一把。
方言修自己就是个病秧子,对于咳血之类的事很有经验,掏出几个小药丸递了过去——这是在揽月宗时,白毓见他三步一喘五步一咳,顺手配的药。
程昀泽这时才注意到了他,微微眯起眼:“凡人?”
真正的元婴后期比贺逸用不见春强行造出来的可怕多了,即使程昀泽已收敛了灵力,给人的感觉也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压迫感。方言修不敢造次,连忙低头称是。
“你体内的经脉,似乎有些奇特……”程昀泽语气不太确定。
他刚帮了凌霄宗的忙,想来这会儿程昀泽也不会拿他怎样,方言修大着胆子试探道:“前辈以前见过吗?”
程昀泽想了想,道:“好像从谁口中听说过……时间久远,记不清了。”
“罢了,麻烦你带她回去,其余事情交给许小五处理即可。明日揽月宗的医修抵达华阳城,凌霄宗人手不够,还要劳烦几位帮忙了,日后凌霄宗必定重重酬谢。”程昀泽叹了口气,“季川,你跟本尊来一趟。”
.
揽月宗派来的医修正是老熟人白毓,许久不见,她与容潇记忆里变化了不少,至少与人交谈时目光不再躲闪,敢正视对方的眼睛了。
“墨竹将前因后果都告知我了。百年前邪术‘朱颜’作祟,感染者在半天内便会全身腐烂,只有面部保存完好。我研究过几十个病例,可以确定,这次瘟疫正是朱颜的变种。”
白毓一边给容潇把脉,一边解释道:“研制出朱颜解药的是我们宗门一位太上长老,他年龄大了经不住舟车劳顿,便把方子写给了我。”
“好了,”她捏了个治疗法术,“你的情况不算严重,修仙者本身就有一定的抵抗力。注意这两天不要动用灵力,等病灶自然褪下就好。”
容潇松了口气,道:“多谢。”
白毓弯了弯眉眼:“你我之间何必言谢,况且这本来就是我应做的事。我们修仙者占据了大好的修炼资源,自当尽心尽力救助百姓……对了,我师父上个月教了我一套剑法,我刚开始练习,始终不得要领,回头还要多多向你请教,无名可别觉得我聒噪才好。”
“华阳城百姓的情况还好吗?”
“……不好说。”白毓敛起了笑意,正色道,“瘟疫持续了有一段时间,近两日新感染的,病灶尚未扩散到胸腔,还有的救。那些早就感染的患者,全身皮肉都已腐烂,即便服用了我修改过的药方,怕也是回天乏术,尤其是年老者……都怪我来得太晚……”
容潇生怕她又把所有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连忙打断:“不是你的错,华阳城百姓都会感激你的……对了,你给方言修看过了吗?”
距离方言修执意亲吻她以感染瘟疫,已经过了两日。
“你说他?”白毓顿了顿,眼中流露出几分疑惑之色,“我来时确实碰见了他,他正和凌霄宗的许小五一起帮忙抓药呢……他好端端的,分明一点事都没有啊。”
“没有感染?”
“对呀,我怕他发病而不自知,特意把了把他的脉象。沉而无力,可见久病于身,气血不足……他本身就病殃殃的,却是与华阳城的瘟疫没有关系。”白毓瞧她神色紧张,半开玩笑道,“大半个华阳城都遭了殃,他却平安无事,此事也在我意料之外。不过这种事本就难以预料,说不定他根本就不是人呢?”
容潇眉头越皱越紧。
她随便找了个理由离开,刚推开门,就见到倚在墙上的墨竹。
墨竹连着赶了几天路,一身风尘仆仆,吹了声口哨,懒懒散散地冲她伸出手:“我的刀呢?”
“……”容潇诡异地沉默了片刻。
墨竹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等等,你不会给我弄丢了吧?”
浮生若梦启动以她的刀为媒介,但幻境崩塌之后各种事情接踵而至,谁都顾不上墨竹那把刀了。
“没丢,”容潇思考了两秒,果断决定甩锅,“你去找程思瑶。”
墨竹更加疑惑了:“不是你拿走的吗?怎么到了思瑶那里?哎——你去哪?”
容潇没有回答,大步离去。
她于思过崖的瀑布前盘腿坐下,耳
边响起滔滔不绝的水声,心中的躁动慢慢平复下来。
在揽月宗时,段菱杉曾让她协助白毓,处理鹤水村的邪修之事。
她在林子里与白毓贺逸二人走散,紧接着就撞见了方言修。
他的气息很轻,连木灵根的向明亮都不曾发觉。
而后他们踏入了邪修布下的心魔幻境,她识破幻境后一剑斩下,见到了邪修分出来的一缕神识。
可见,同在幻境中的方言修也见到了邪修。
邪修修炼的功法极为特殊,会抽取别人体内的生气,她亲眼目睹了白毓弟弟瞬息之间就从青年变成了耄耋之年的老人。
——那么,同样是没有修为的凡人,方言修是如何击败邪修的?
已知邪修施展功法会抽取生气,面对鹤水村拐卖而来的孩童屡试不爽。但若是……方言修体内,本就没有所谓的生气呢?
第58章 与君长诀
那日之后, 程思瑶就失踪了。
玉衡被程昀泽叫走,凌霄宗上下都在忙碌瘟疫的善后工作,谁都没能顾得上她。还是白毓听说了程思瑶不知为何吐血的事, 提出想给她看看,一行人来到程思瑶的住处,这才发觉了不对。
窗子大开着, 轻柔的纱帘高高扬起, 阳光轻轻晃动着, 微风翻过桌上书页的一角, 一切陈设都是熟悉的模样。
而屋内空无一人。
“你说思瑶她伤得很重?”墨竹在角落里找到了她心心念念的刀,眉头却皱得更紧了,“不应该啊, 我跟她认识了这么多年, 从来没听说过她患有什么隐疾。我还以为你说的是跟在你身边那病秧子……”
幸好方言修仍在华阳城内,没有回凌霄宗, 否则这两人定要吵起来。
容潇指尖叩着剑柄,沉默不语。
白毓搭腔道:“无名,你送她回来时她情况怎么样?”
“已经昏迷了。”
“那……会不会有人趁机闯了进来,掳走了她?”白毓没有见过程思瑶,沿着最可能的方向猜测道, “你提过她是程宗主的亲生女儿……”
“屋里这么整洁, 不像是有过打斗痕迹的样子。”墨竹在屋里转了两圈,忽然脚下一转, 来到屋外。
小院的东南角, 矗立着一根不起眼的石柱。墨竹蹲下丨身, 解释道:“这里是护宗大阵的一处阵眼,如果有外来者擅自闯入, 阵法一定会示警。况且年前艮山钵丢失之后,宗内正在严查外来者……”
她手掌覆于其上,静静感受灵力的运转,闭目片刻:“阵法没有波动,思瑶只可能是自己走的。”
新年虽过,春天的气息却尚未到来。小院里草木凋零,参天古木伸展出光秃秃的枝丫,地面上只有几根孤零零的杂草,还被容潇的剑气削去了一大片。
满地狼藉,无人收拾。
有伤在身的程思瑶,究竟为何不告而别?
“……定然和徐瑶的死有关。”容潇声音低低的,自言自语道,“她原本就对徐瑶的死耿耿于怀,经过这么一遭,相当于又眼睁睁看着程昀泽杀了徐瑶一次……”
一连串的事情下来,她与程昀泽的矛盾彻底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
回想起那时候,程思瑶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她质问程昀泽做人到这份上还有什么意思,程昀泽始终八风不动,给出的回答完美得无懈可击。
旁观这二人的相处,完全不像是一对父女,说是仇人都不为过。
只有在程思瑶剧烈咳血时,程昀泽才勃然大怒。
那时候程昀泽说……少用浮生若梦。
“如果我是她,我此时一定想要找到徐瑶留下的痕迹,不管是画像还是用过的物件,什么都好……”
墨竹愣愣地回答她:“可是自从宗主夫人死后,宗主下令清理了她生前所有的东西,大部分都跟着一起下葬了,后面又零零散散找到了一些,都被宗主亲手烧了。”
容潇追问道:“徐瑶生前住在哪里?”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墨竹绞尽脑汁地回想,“反正不和其他长老住在一处,宗主夫人身体不大好,一直在哪里养病,我也没怎么见过她……”
“啊,对了!”她一拍脑门,“宗主生辰宴那天,你和方言修演的戏里不是出现了这一幕吗?有没有提到过具体位置?”
容潇呼吸微微一滞。
时间在这一刻突然拉得很长,墨竹后面还说了什么,她没听清楚。
她的视线越过空气中浮动的微尘,向上看去,天空中悬挂着一轮灰白色的太阳,远处是连绵起伏的群山,轮廓笼罩在雾气里,影影绰绰,模糊不清。
她初到华阳城时,苦于没有身份混入凌霄宗,正好遇见了程思瑶。程思瑶隐瞒了自己身份,开门见山说想找他们来演一出好戏。
一个用着萧无名的假身份,一个抹掉了自己的姓氏,两个的四大宗的宗主之后的初次见面,居然谁也不认识谁。
那出戏是成泽与阿瑶的故事,从头到尾,皆是虚情假意。
最后一幕成泽在药碗中下了毒,亲手将阿瑶推向死亡——他们当时身在何处?
.
凌霄宗地界太广,阵法无法覆盖到每一处边边角角。容潇沿着记忆里的路线没走多远,迎面而来的风骤然猛烈起来,树木哗哗作响。
但这一切对她无法造成阻碍,容潇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随手打了个响指,风声顿时停歇了下来。
转过一处山崖,眼前赫然出现了一座小屋。
小屋墙上曾经生长着茂密的爬山虎,如今青翠的绿植早就枯萎死去,墙壁上朱红色的涂料大块大块地脱落,露出黄褐色的石砖。屋外种着几株叫不出名字的花草,因为长期无人打理,已是一片红衰翠减之象。
一条小溪自山谷间穿过,到了这里水流却越来越细,直到彻底断流——这条小溪应是都定河的分支,因着瘟疫之事,百姓们自发阻断了都定河的水流。
如果没有发生后来的变故,这里本当是远离尘嚣的桃花源。
容潇右手悬在空中,紧接着又放弃了敲门的念头,径直推门而入。
桌上点着一根蜡烛,模模糊糊地照亮了屋里的情景。程思瑶坐在床榻上,两手撑在膝盖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脚。见容潇进来,她一点也不意外,抬起脸笑道:“我就知道,你一定能找到这里。”
容潇关上门,将呼啸的风阻在身后。
她撩起衣摆坐在了程思瑶对面,掀起眼帘,隔着影影绰绰的烛光看过去。
“你的身体,是因为浮生……”
程思瑶打断了她:“其实我很久以前就听说过你,萧无名是假身份,你真名叫容潇,对吧?”
时至今日隐瞒已无必要,容潇索性直接承认:“对。”
“我就知道。我在华阳城的街头第一眼见到你时,就知道……像你这样的人,不可能籍籍无名。”
程思瑶倚着床柱,她发型几日没有打理,显得有些凌乱:“我爹提起过你,清河剑派的大小姐嘛,不管天赋还是心性都是顶尖的,同龄人谁没听说过你的大名?我爹的意思是让我也学学你,要不然以我这般不成器的模样,凌霄宗将来不可能交到我手里。”
“我以前经常和我爹吵架,气急了就一个人离家出走。我在华阳城最大的酒楼里一掷千金,让他们找来最好的戏班子,端上最好的吃食……那家酒楼的吃食里,我觉得酥黄独最是一绝,回头你一定要尝尝。”
她虚弱地笑了笑:“我坐在雅间听他们唱曲,我就想呀,我真的想当这种人吗?我真的想一辈子都顶着程昀泽女儿的名头,做个刁蛮任性的大小姐吗?可是我学不来,我天赋一般,我能走的路从出生时就定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