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主继任仪式后不久,阿瑶便如约嫁给了成泽。大婚当夜,他们共饮合卺酒,红烛帐暖,被翻红浪。”
“……最终,他们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故事在最美好的时候戛然而止,再无后续。
书页中间夹了一小瓣桃花,只有指甲盖大小的一点,边缘切得整整齐齐,必然是某种利器所致。
熟悉得就像是……某年的阳春三月,苍山负雪,晨曦自山巅缓缓升起。
桃花曾经在她的无名剑上绽放,被她新学的剑招碎成了纷纷扬扬的桃花雨,其中一片落入书页之中,再也没有被翻开过。
时至如今,闻起来似乎仍带着淡淡的芳香。
第60章 遥夜沉沉
“容潇, ”程思瑶低低咳了几声,沙哑着嗓子道,“你在看什么?”
容潇手中捧着话本, 怔怔地回过头去。
她默然片刻,却是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之前,有人来过这里吗?”
“应该没有吧……知道这个地方的, 只有我和我爹了。”
程思瑶觉得容潇的态度有些奇怪, 但她眼下的情况也容不得她深究了。
她只是静静坐着, 就感到四肢百骸传来的痛楚, 每一寸肌肤每一根神经,都像是被无数细小的针尖轻轻刺入,密密麻麻的疼痛从四面八方涌来, 淹没了她所有的感官。
原来徐瑶临死之前, 过的竟是这种日子。
她接过纸笔,指尖颤抖得厉害, 几乎握不住笔。
大脑晕晕乎乎的,真的好想睡啊。
程思瑶吸了吸鼻子,止住眼眶将出未出的泪水,极其缓慢地在纸上写下一笔。
纸张年代过久,触及干涩的笔尖, 发出细微的摩擦声。笔尖蘸的墨水也有些年头了, 黏稠无比,这一笔没写到一半就中断了。
像个笑话, 如同她的人生一样。
容潇默默站在旁边, 一时间心乱如麻。
她十岁那年, 摇光拜访清河剑派,从山下带来了时兴的话本子, 据说还是什么难抢的限量版。
容潇一心只有练剑,对男男女女的情爱故事没有兴趣,随意翻了翻,便将它塞入了清河剑派的藏书阁里。藏书阁中少说也有几千本书,这个俗套的故事自此淹没在浩如烟海的书籍之中,她再也没有想起来过。
没想到命运如此奇妙,兜兜转转,居然还有重逢的机会。
——但清河剑派的东西,怎可能出现在相隔万里的凌霄宗,还是一处鲜有人知的小屋?
除非……
程思瑶写完了信,不知道想起了哪段回忆,自嘲道:“其实我跟他之间也没剩下什么好说的了,就算我写了,他大抵也不会看……我不在了,对我爹而言反而是解脱吧。他终于能安安心心去做他的宗主了,不会再有一个不成器的女儿败坏他的名声……”
不是的。
容潇嘴唇动了动,终于还是没能说出口。
她想说,你爹爹也许……并不是你以为的那般,冷心冷情,刚正不阿。
程昀泽其实……
人都是有私心的,谁
都不是完美无瑕的圣人。
但她对着程思瑶殷切的眼神,只觉得喉中干涩,纵使有千言万语也说不出口,半晌只是轻轻道:“放心,我一定帮你转交。”
“好。”程思瑶轻轻地笑起来,“那就拜托你了。”
容潇微微低头看向她,一双漂亮的眼中泛起复杂的情绪,不像她平日里那样盛气凌人,似是悲伤,又似是别的什么。
程思瑶看不明白。
她也从来没看明白过。清河剑派大小姐容潇是当之无愧的天才,不到二十岁便突破至金丹期,世人经常拿她与程昀泽年轻时作比较,感慨着修仙界又出了一个厉害角色。
他们这些天才活在世人的目光下,身上总是背负了太多东西,宗门的期望、旁人的艳羡……以至于每一步路之前都要殚精竭虑,生怕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相比之下,程思瑶只是个再平凡不过的路人,同这些天才从来都不处于一个世界里。不管是程昀泽还是容潇,她都看不明白。
“思瑶……晚安,好梦。”
蜡烛即将燃尽,本就微弱的火光更加不稳,变得摇摇晃晃。遥远的群山之上,一轮残月缓缓浮现出来。
月光在雾气中轻轻晃动,像是都定河上倒映出的点点星光,抑或是华阳城夜深之时,长街两端渐次熄灭的灯火。
即将迎来的长夜漫长无比,程思瑶轻轻合上眼,感受着枕头上残留着的徐瑶的气息,准备好坠入到一个永远不会醒来的梦里。
她选择在这里等待生命的终结……那么下去以后,兴许能找到徐瑶吧。
她要扑到徐瑶怀里大哭,好好数落程昀泽做过的混账事,若是转世投胎,再也不要遇见程昀泽了。
屋门霍然被人打开,窗外的风霎时倒灌进来,吹灭了那点摇摇欲坠的烛火。
与此同时还有一道声嘶力竭的呐喊:“——思瑶!”
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程思瑶费力地睁开眼。
来人一袭黑衣,眸若朗星,疾步走来时腰间悬挂的铜钱叮当作响,紧紧握住她冰凉的手,滚烫的热泪洒落在她的手背上。
“思瑶,你别睡,你睁开眼看看我……你肯定不会有事,先别睡……!”
是小季子啊。
程昀泽依然没有来。
她说不上来是欣喜更多还是失望更多,怔了许久,才试着扬起嘴角,勉强挤出一个虚弱的笑。
她的五感开始变得迟钝,周遭的声音如潮水般褪去。玉衡攥住她的手,不停哈气,想要挽救她渐渐冷却的体温。
然而一切都无济于事。
“思瑶,”他颤抖着低下头,小心翼翼地亲吻她的唇,“我爱你,求你睁开眼看看我……对不起,我早该跟你坦白的……”
怀中少女想要拭去他眼角的泪水,伸出的手却蓦然垂下,彻底没了声息。
她终于夙愿得偿,可以毫无芥蒂地去寻她早逝的母亲了。
夜色一寸寸笼罩过来,屋内死一样的寂静,活着的二人谁都没有说话,只有玉衡压抑的哭声。
容潇将视线转向窗外。
有些事情,死去的人可以不理会,但活着的人却是一定要去做的。
玉衡忽然开口:“容潇。”
容潇并不意外他道破了自己身份,停下脚步,等待他的下文。
玉衡痴痴地注视着死去的少女,没有看她:“你要去找宗主吗?”
容潇:“……你要拦我吗?”
玉衡沉默了许久,久到容潇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终于听见了他开口:“你去吧。我在这里……再陪她一会儿。”
像是怕吵醒了陷入沉眠的少女,他声音压得很低。
“你比任何人都有资格……我们都是要下地狱的。”
玉衡位列七星,最是擅长占卜算命,知晓多少秘辛都不足为奇。
容潇抿了抿唇,终是未发一语,大步走入门外寒风之中。
她紧紧捏着程思瑶的绝笔信,将它收入储物袋里。
无名剑感受到了主人的决意,在剑鞘中不安地躁动起来。
她定然要去见程昀泽的。
不只是为了送信,还要了却一桩事关一百三十七条人命的仇怨。
本该在清河剑派束之高阁的话本,却出现在万里之外的凌霄宗,只有一个可能——程昀泽去过清河剑派。
一旦猜到了这个真相,再去回忆从前种种,便会发觉一切早有预兆。
从小屋的精心布置来看,程昀泽显然无数次畅想过和徐瑶的婚后生活,并非程思瑶以为的那样,对徐瑶毫无感情,只有赤丨裸裸的利用与算计。
他爱极了徐瑶,在徐瑶因为浮生若梦的反噬生不如死时,他重金求来一味安神的毒药,让徐瑶没有痛苦地死去。那之后他便收敛了所有多余的感情,只作为“凌霄宗宗主”这个身份,行尸走肉般活着。
因此得知四神器有回溯时空之能,他不可能不动心。
屠清河剑派是为了找到七星鼎,凶手三人必定仔细搜查过清河剑派上下。搜到藏书阁的时候,程昀泽无意间发现了以他与徐瑶为原型的话本,便将它捎了回来,视如珍宝,摆在徐瑶住过的小屋里。因为经常翻阅,连装订线都脱落了。
清河剑派灭门后,其余三大宗曾派人前来调查,然而只有七星殿掌门天璇亲自到场,段菱杉与程昀泽都没有来。段菱杉当时在酒楼喝酒,有酒楼小二的证词可以证明……那程昀泽呢?
他便是继贺逸之后的第二个凶手。
所以,迟迟未能破解的艮山钵失窃一事也有了答案——根本就是程昀泽监守自盗,所谓的封城全是幌子,再给凌霄宗八百年也找不出窃贼。
照影镜的线索指向来过临仙塔的程思瑶,段菱杉要求把人带来询问,程昀泽却认定程思瑶是清白的,段菱杉还以为是他滥用职权包庇亲生女儿——程思瑶当然是清白的,因为这场戏从一开始,就是贼喊捉贼。
容潇扣住躁动不安的无名剑,急促的心跳声渐渐平缓下来。
真是难办啊。
程昀泽可是货真价实的元婴后期,比用了不见春的贺逸更为可怕。
要不要告诉方言修呢?他此时应该还在华阳城。这两天在凌霄宗的努力下,瘟疫已经差不多控制住了……不知道他在忙什么,迟迟没有露面。
罢了。
容潇苦笑了下。
她要挑战的人是天下第一大宗的宗主,当世唯一一个元婴后期。
如果她能平安无事自然一切好说,告别也是无用;如果她此番不敌,以至于落了个身死道消的下场,那也是她自己的决定。要是告诉了方言修,他反而可能又发了疯。以他先前的表现来看,说不定又要来一出陪自己一起死。
还是好好活着吧,这已经是许多人的求而不得了。
所以,不必告别。
第61章 登门讨债
与此同时, 华阳城人声鼎沸的街头,方言修忽然感到一阵心悸。
白毓配置了去除疫病的药方,由于华阳城病患太多, 凌霄宗便在人流量最大的几处街口支了摊子,逐个给人抓药。他久病成医,对于这种事上手比一般人快, 便自告奋勇过来帮忙。
好吧, 他给自己的定位向来是旁观者, 华阳城百姓如何与他并没有什么关系……之所以如此积极, 不过是系统的任务罢了。
他还没跟系统清
算先前骗他的帐呢,系统就不知道抽什么风,接连发了好几个任务, 又是让他帮忙给病患抓药, 又是挨家挨户地上门查探情况,他连去找大小姐的工夫都没有。
也不知道大小姐在干什么, 会不会在某个闲暇时刻想起他那么一下……
方言修将包好的药递给一个替家人取药的女童,女童呆呆地盯着他看了几秒,半晌才回过神,嗫嚅着道:“大哥哥真好看。”
方言修笑笑,道了声谢。
他目送女童蹦蹦跳跳地离开, 融入熙熙攘攘的人潮之中。不久之前的幻境里, 曾有人从人潮中穿出,缓步踏入空空荡荡的嘉云寺, 告诉他两件神器便可开启回溯, 你我皆处在轮回之中。
幻境之外的真实世界里, 天枢神魄受损,意识混沌不清, 这次瘟疫席卷了大半个华阳城,感染者甚众,不知道天枢情况如何……他不是没有寻找过天枢的踪迹,然而她就像是一尾游入大海的鱼,消失得无影无踪。
此时此刻,她也许正藏在华阳城某个角落,扮演着某个浑浑噩噩的流浪汉,或是擦肩而过的贩夫走卒……果真如她所说的那样,她作为七星天枢的使命,便是于特定的时刻见到他,告知轮回的真相。
使命达成,她便毫不留恋地化入众生万物之中了。
……但愿她平安无事吧。
心跳忽然加速起来,重重撞击他的胸膛,一股没来由的惶恐沿着脊髓缓缓攀上他的全身,他愣愣地站在原地,陷入了片刻的茫然。
白毓帮他调了药,他的心脏病已经许久没发作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