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眼泪,没有鲜血,有的只是白纸黑字,格外分明。
今夜扁舟来诀汝,死生从此各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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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生从此各西东。
早在数月之前,玉衡就从卦象中得到了这一句箴言。
七星殿于四大宗中排行第二,仅次于有程昀泽坐镇的凌霄宗。它最强的并非修为或是剑道,掌门天璇仅仅只有元婴初期的修为,且不擅战斗,之所以有如此盛名,是因为它的观星算命之术。
继承玉衡这个名号之时,季川才刚过十九岁。
他是最年轻的七星,天璇对他寄予了厚望,时常将他带在身边。
天璇年岁已高,很少离开七星殿,他对于天道命数的理解当世无出其右,却极少亲自占卜。玉衡问起时,天璇捋了捋胡须笑而不语,让他买来一尾鱼,放归水中。
游鱼甫一入海,便欢快地摇起了尾巴,水珠溅到湖边茵茵草地上。玉衡起初不解其意,直到看见重获自由的鱼被更高等级的捕食者吞入了肚子,他才隐约明白了天璇想告诉他什么。
万物众生皆有命数。
唯有顺其自然而已。
“我都知道……我早该告诉你的……”
他握住程思瑶冰凉的手,放在自己额前,深深地垂下头去。
顺其自然,顺其自然……区区四字说得倒是轻巧。
可要是真有能让一切逆转重来的方法,令逝者复生,故人重逢,谁又能忍得住呢?
天道让他幼时家破人亡,孑然一身拜入仙门,幸而根骨不错得到了青眼。
思虑再三,他拒绝了内门弟子的身份。他尘缘未断,无法从丧亲之痛
中走出来,他不想修仙不想长生,整日浑浑噩噩地度过。
天道让他被一声斥责清醒,恍然抬起头,看见高台之上鹅黄色衣裙的少女。
她一只手托着下巴,悠闲地晃着腿,身侧长老声色俱厉地训斥其他弟子,明明是在为她出头,她却兴致缺缺,懒洋洋打了个哈欠,眉眼间满是疲惫之色。
只是一眼他就看出,此事另有隐情……而她也并非真情实意地做这个恶人。
所以他主动站了出来。
“那件事之后,宗主私下找到了我。”玉衡艰涩地说,“其实你做过什么,他都知道……他让我跟在你身边,看着你别做太过分的事,遇见危险就站出来保护你……”
天道又让他出任务时遇见了天璇,一番对话令他感悟颇深,而后观星仪中窥见苍穹之上的玉衡星光芒大盛,新的玉衡顺位,补全七星的空缺——居然应在了他头上。
七星殿转而成了他最长待的地方,偶尔回凌霄宗,反而像是做客一般。
而在这里,同他年岁相近、关系最好的人是开阳的徒弟洛菁。
洛菁以前是有名的混世魔王,近来不知经历了什么,愈发沉默寡言。玉衡和她谈起在凌霄宗的经历,话题十有八九都会拐到程思瑶身上,他从不掩饰自己的心思,昭然若揭。
洛菁只是淡淡地笑,不做评价。
忽然问他:“你算过她的命数吗?”
玉衡微微一愣,摇了摇头:“我和思瑶提过此事,她拒绝了。”
程思瑶不喜欢这些东西,他便不会主动提起。
但回去之后,他左想右想,终究还是抵不过好奇,简单占了一卦。
卦象的结果令他猝不及防。
大凶。
无可更改,无可挽回。
但怎么可能呢?她是凌霄宗的大小姐,程昀泽的亲生女儿……难道偌大一个凌霄宗,居然会护不住她?
他不愿意相信,怀揣着几分侥幸的心里,想着是不是自己初来乍到,学艺不精,于是拿着卦象去了天璇的住处。天璇没有问他这一卦算的是谁,轻轻一捻胡须,叹道:“生死有命。”
玉衡不依不饶:“就没有改变的方法吗?她还那么年轻,她不该……”
“你忘了那条鱼吗?”
玉衡猛然僵住。
天道让他位列七星,给了他无上殊荣,紧接着却又要夺走他最爱的人。
“就……”他艰难地找到自己的声音,“没有别的方法吗?”
天璇闭目不语。
玉衡铁了心要从天道手里赢回来这一局,回去便闭了关,连着几日不眠不休,想要推演天机。
哪怕落个天枢那样陷入疯魔的结局,他也认了。
他成功了,然而算出的结果却更加扑朔迷离,令人百思不得其解——虽然知晓者寥寥无几,但办法还是有的。
凌霄宗宗主程昀泽便是其中之一。
他明明有办法救程思瑶,为何不用?
“宗主,”玉衡主动登门,直直地对上程昀泽淡然的目光,道,“你若是不愿救她,那就我去。”
程昀泽揉了揉太阳穴,沉默了很久。
“是浮生若梦。本尊这些年严防死守,将阿瑶留下的东西烧了个干净,还去寻过青松道人,逼他发誓,不会将浮生若梦传授给任何人……没想到,终究还是人算不如天算啊。”
他长叹一声,烛火晃动间,隐约可见鬓角几根花白的头发。
“思瑶性子急,容易冲动,必须有人时时刻刻在身边陪着……她很喜欢你,本尊观察过你许多年,你们在一起,本尊也能放心。”
“为一己之私逆天改命,搭上许多无辜者的性命,做这种事是要下地狱的。”程昀泽道,“她恨我,并不愿意见到我……所以这种要下地狱的事,还是我来吧。”
具体要做什么,他一点风声都不肯透露。
玉衡只得选择相信他,带着疑惑回到了七星殿。
——再接着,便是震惊天下的清河剑派灭门案。
第63章 尘埃落定
程昀泽对着这行字怔忪了许久。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 连灰尘都凝滞在了空中。他站在倾塌的大殿里,呼吸微顿,眼前只剩下了这短短一句话。仿佛能从白纸黑字中间, 隐约窥见几个时辰以前、写字之人弥留之际的模样。
应当是……很痛吧。
他知道程思瑶是什么性子,在凌霄宗里被宠惯了,刁蛮任性, 遇见不合心意的事就喜欢跟他闹, 明明二十多岁了, 有些地方还跟小孩子一样……这点倒是和徐瑶如出一辙。
程思瑶出生之后, 徐瑶的身体便快速地衰败下去。怕影响徐瑶养病,也怕徐瑶的病传染给年幼的女儿,两人见面不久他就把程思瑶抱走了, 母女之间从未有过长时间的相处, 没想到性格上居然还是如此相像。
大抵血缘上的印记总是无法抹去的。
徐瑶临死前的那阵子,身体被浮生若梦反噬得厉害, 他日日夜夜陪在身边,不停地祈求漫天神佛恨不能以身代之,寻了许多法子全是于事无补。最后徐瑶强撑着起身,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只是这一眼,程昀泽就意识到, 她想要寻死了。
应当是……很痛吧。
他这辈子罕有超出预料的事情, 最狼狈的时候也不过是遭遇同门陷害跳了崖,而后如话本中的主角逆袭那样, 一路春风得意, 顺风顺水地走到如今地位。没想到最为痛苦的事, 却让他的妻女都轮番遭遇了一遍。
他却什么都做不到。
也难怪,妻女都选择了抛弃他。
程昀泽死死捏着这张薄薄的纸, 力度之大像是要把它碾碎,他皱着眉头,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容潇调整了紊乱的呼吸,等他主动开口。
“呵……”他捂住额头苦笑了两声,将那张纸小心翼翼地折好,“她果然恨我啊。”
“她死前一直在等你,期待你能来看她。”容潇道,“凌霄宗的事务真就如此忙碌么,连去见她最后一面的时间都没有?”
“不全是。”
程昀泽又扫了一眼,将纸收入到上衣口袋里,手指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深吸一口气,隔着明媚的日光与倾塌的大殿,遥遥地望过来。
“我费心筹谋了这么久,为了七星鼎不惜与人合谋造下滔天杀孽,屠灭清河剑派……轮回之事我起初不信,但那人出示了许多证据,说出了我与阿瑶不为人知的过往……我不得不信。”
“所以我想,既然轮回之事为真,那么只要我提前策划好一切,细细为她铺好后半生的道路,就一定会成功……我以为,我能救下她的。”
他以为他能成功,令时光倒流,回到最开始的模样,一切都尚未发生,所有遗憾都能抚平。
他以为他还有许多时间,哪怕隔着遥不可及的生死,也不过是暂时的别离。
他以为他在背后做了这么多,总能向上天换来一个重逢的机会——却没想过,哪怕真的有天道轮回,想救的人已经不愿意再见到他了。
容潇亲眼目睹了程思瑶的死亡,她死前曾数次看向门外,但要等的人始终没有来。
如今听到程昀泽这番说辞,容潇只觉得愤怒:“我不关心你与徐瑶伉俪情深的戏码,你费尽心机想要复活徐瑶也与我无关,我只想替思瑶问你——”
“你以为我是为了阿瑶?错了。”程昀泽道,“阿瑶死了快二十年了,我若是真动了回溯时空的念头,怎会等到如今?”
容潇默了默,顺着他的思路猜测:“所以,是思瑶……”
她倒是不担心程昀泽会突然对她出手——这人有一套自己的行事准则,做不来偷袭这种事。
哪怕她此行目的明确,就是来杀他的。
“那人第一次找到我时,我是万万不肯同意的。我是凌霄宗的宗主,天下正道魁首,岂能为一己之私,去屠灭没有任何过错的清河剑派?正邪之
间的最大区别,便是正道绝不会牺牲无辜者的性命。我若是真这么做了,我与那些令人不齿的邪修还有什么区别?阿瑶若是见到这样的我,怕也是不愿认了吧。”
程昀泽负手而立,朝这边缓缓走来。
“但是,我不能让思瑶也步了她娘的后尘。那日季川主动找上门来,他说他算出了思瑶注定死亡的未来,而我明明有救她的办法……阿瑶死时我没有办法救她,我尚且可以推说是天道不公,过错不在于我——但如今我有办法救下思瑶,我若是再瞻前顾后,事后若回忆起来,连天道都怨不得了……只能怨我自己。”
他闭上眼睛,淡淡道:“这是我唯一的一次私心。”
他已经站在了常人不可企及的高处,一举一动皆受世人仰望,哪怕是某个无意间的小动作,也能被解读出许多别样的意味。
比如,程思瑶与她母亲长得过于相像,他不想见到她便想起伤痛的过往,才让她从小小的外门弟子开始修炼,暗中则安排了专人保护。没想到外门长老诚惶诚恐,对程思瑶处处偏袒。直到程思瑶自己收敛,这个错误才得以纠正。
身居高位,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盯着他,容不得任何差错与破绽。
他兢兢业业了那么多年,连妻子下葬后的第二天都要照常出席宗门事务,生怕被人挑出了错处。
日子一天比一天难熬,但也能勉强凑合着过,至少还有程思瑶。
小姑娘明亮而鲜活,有什么情绪都大咧咧地写在脸上,她一辈子都被好好保护着,从不曾见识过阳光照不到的暗影。
这是他与徐瑶的女儿,她是如此热爱这个世界,热爱华阳城中的芸芸众生。虽然经常会竖起一身刺,但她本性仍然是纯良的,笑起来时眉目间处处都残存着徐瑶的影子。
没关系,她什么样子都没关系。
总之有他这个当爹的护着呢,不是吗。
……不是吗?
可他非但护不住,还让她一生受尽折磨,就连死亡之时,都带着深入骨髓的痛苦与无法了却的遗憾。
她定是恨极了他,以至于下辈子也不愿见他了。
而他此生唯一一次私心,便是背弃了他的身份他的地位他的尊严,犯下了不可挽回的滔天大罪。
落得今日下场,全然是他咎由自取。
“来吧,清河剑派的大小姐。”程昀泽右手虚虚一握,怀光剑自动出鞘,“我不占你便宜,我将境界压到金丹后期,你我公平比试一场,谁获胜谁便活,如何?”
容潇第一反应是疑心有诈。
她是金丹后期,如今要跨整整一个大境界挑战程昀泽,无异于飞蛾扑火,怎会有人主动放弃优势呢?
触及到程昀泽波澜不惊的眸子,她忽然明悟了他的意思——他其实根本就不想活。
自徐瑶死后他的全部心神都扑在了凌霄宗上面,当了这么久的宗主,他早就累了,唯一的精神寄托便是他的女儿。
他给女儿起名叫思瑶,单看这一点,他怎么可能不爱徐瑶呢?
容潇比任何人都有资格杀他。若是能死在容潇剑下,他也不算冤屈。
但他是一宗之主,身份过于高高在上,他的尊严不允许他主动放弃。
最终容潇抿了抿唇,冷冷道:“再好不过。”
话音未落,她身形就消失在了原地,转瞬之间已至程昀泽上方,一剑斩下——
程昀泽不闪不避。
她于半空中猛然旋过身来,红衣猎猎迎风,如同凤凰神鸟俯冲而下,脚尖一点,竟是稳稳踩在了怀光剑的剑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