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居然像是融入了白茫茫的天地之间,随时都可能会乘风归去一般。
再望过来之时,甚至显得有些漠然。
容潇艰难地咳了几声,利用剑的支撑支起上半身,挤出几声气音:“方言修……你……”
她浑身上下都使不出力气,刚站起来就又一头栽了下去。她拼命地想要抓住那片白色的衣角,却始终难以靠近。
风雨如晦。
视野一片模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方言修俯身,似是想拭去她脸上的泪水。
九重天雷皆被引了过来,像是九条雪白色的巨龙,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威压,盘桓在空中张牙舞爪,继而高高地扬起龙首,怒吼着俯冲下来——
画面在这一刻定格。
所有颜色与声音都被天雷搅碎,湮灭于无形之中。
大道无情。
令天地失色。令万物噤声。
容潇眼前骤然一黑,再也扛不住,终于失去了意识。
不知道过了多久,暴雨停歇,云开雾散,阳光自云层中倾泻而下,干净澄澈。
无名剑静静躺在废墟之中,剑身被倾塌的石柱掩埋。剑身之上赫然闪过一道澄明如镜的剑光,某种至高无上的力量于这片天地间缓缓铺开,转瞬间又静悄悄地散了。
终是归于沉寂。
第65章 摇光回归
“不对, 阿潇。”
世人眼中算无遗策的天枢笑了笑,打了个响指,宣纸上的卦象眨眼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又恢复成一张白纸的模样。
蔺琼华淡淡道:“区区阴阳六爻,便能定下阿潇日后的一生么?卦象仅是在你不知何所去的时候指引方向,可千万别困囿于这里面。若是事事都要问卦, 那还不如无卦。”
“常人总是想提前得知自己日后的命运轨迹, 殊不知命运这种东西呀, 最是喜欢玩弄人心。一旦你提前知道了, 便会绝了你所有勇气,莫说逆天改命,连迈开脚步都不敢了……”
总角之年的容潇哪里听得懂, 只会愣愣地点头。蔺琼华又笑起来, 宠溺地刮了刮她的鼻尖,直起身子, 眺望地平线上火红的落日。
“若有一日我消失了,不必寻我……朝闻道,夕死可矣。你且走你自己的路便好。”
温热的手掌抚上容潇的头顶,遮住了她的视野。那只手再度离开时,眼前的人赫然换成了摇光。
他弯了弯眉眼, 笑道:“去吧, 大小姐。”
她该往哪里去?
纵有满腹疑问,她却完全开不了口, 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副画面破碎成数不清的片段, 再重新排列组合。
这回是凌霄宗的山巅, 大殿倾塌,举目四望满是断壁残垣。
天边乌云黑压压的一片, 闷雷阵阵作响,不可违抗的天道之力迅速汇聚,时不时冒出几道雪白的电光,令人胆战心惊。
方言修迎风举起手中的符咒,望过来的最后一眼,笑得好看极了,声音湮灭在震耳欲聋的雷声中。
暴雨倾盆而下,狰狞的电光如盘虬张牙舞爪,隔着铺天盖地的雨幕,她终于看清了他的口型。
不要害怕,不要回头。
朝着你选定的方向,大步走下去吧——
去哪?
所有人都在不断离她而去,连告别的机会都不曾留下。他们都把全部筹码都押在了她身上,期待她将来……将来如何?
容潇的思维突然断了片。
好像所有人都知道某种真相,唯独漩涡中间的她不知道。那些人一个个皆被她留在了身后,想说的话自始至终都没有机会说出口。她抱着怀里无名铁剑大步奔跑着,没有目标也没有方向,只知道向前、向前,直到走到某个期盼中的未来去。
直到时间的洪流淹没一切。
直到天地空空,万籁俱寂。
暴雨淹没了大地,水位迅速上涨,没过口鼻,重重挤压着她的胸膛。黑暗之中,唯有自己急促的心跳声越来越清晰,像是有人紧紧贴着她的耳边,奏起了密集的鼓点。
容潇被呛得咳嗽起来,从床榻上突然惊醒。
她顾不上心悸,扫了一眼四周的环境,意识到自己约莫是被凌霄宗的人带了回来,紧接着就习惯性地去摸身侧的剑。
触及到冰冷的金属时,她几乎是立刻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
无名剑还在她身边。
白毓守在旁边昏昏欲睡,听到动静顿时清醒了,又惊又喜:“容潇,你总算醒了!”
容潇眨了眨眼,莫名觉得脸上一片湿润。
“我昏迷了多久?”
“五天了。程宗主渡劫的天雷过于可怕,那里被劈得什么都不剩下了……凌霄宗弟子在废墟中找到了昏迷的你。要是你再不醒,我就准备回揽月宗搬救兵了。”
“其实那不是程昀泽渡劫的天雷,”她怔怔地望着手中的剑,“而是我的……我到元婴期了。”
“这么快?恭喜!”白毓眼前一亮,“说起来,这几日怎么没见方言修……你们闹矛盾了吗?纵使有天大的矛盾,你受了这么重的伤,他也该来看看你才对……”
容潇默然。
他大概是……魂飞魄散、尸骨无存了。
没有人能从恐怖的九重天雷中活下来,何况是他一个没有修为的凡人呢?
白毓从她神色中察觉到了不对,及时止住了话头,递过来一副干净的手帕。
“我哭了么?”容潇愣愣地问。
白毓回以沉默:“……”
空气中安静得落针可闻,白毓叹了口气。
她揽住容潇,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想哭就哭吧,不用一直这么逼迫自己……”
她是医修,见过太多的生离死别,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总是那么复杂,剪不断理还乱,连生死都无法隔开。
容潇吸了吸鼻子,恍惚意识到自己好像是在哭。
常年在清河剑派的雪山之巅练剑,入目皆是亘古不化的积雪,导致她的情感不如旁人强烈,也很难与旁人的故事共情,哭与笑都少有实感。
是了,常人遇见这种事,应当会痛哭一场……她自诩天下无出其右的天才,到头来也不能免俗。
大家都是俗人而已。
门扉霍然被人推开,墨竹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她醒了吗……”墨竹话音一顿,旋即重重松了口气,“七星殿急召,玉衡必须回去了。走吧,我们陪他再去看看思瑶。”
初春时节,都定河的水面上还漂浮着尚未完全融化的冰块,河水从冰块的间隙中潺潺流过。岸边生出了几朵叫不出名字的小花,柳树垂落的枝条抽出了嫩绿色的新芽,飞鸟振翅疾掠而过。
拨开春意盎然的柳树枝条,眼前终于出现了一座小小的坟冢。
她们共同的友人长眠于她曾经深爱的土地上,再也不会离开了。
“这是我和玉衡走遍了大半个华阳城,好不容易才选定的地方。”墨竹幽幽地说,“她大概不想死后也葬在凌霄宗里面吧……我看这里有山有水,风清水秀的,她以前就常常溜出来玩耍,每次都是我把她逮回去……”
“对了,宗主突破化神失败,人也没了。接下来凌霄宗恐怕不太平,不知道是哪位长老接任宗主……等老一辈的长老也退下去以后,估计就轮到了我或者许小五。我不擅长这些事务,还是扔给许小五吧。”
她沉默了一会儿,接着道:
“宗主死后,生前布下的禁制自动消散,许小五在他的住处发现了宗主夫人的遗物,用过的镜子、发簪,还有很多乱七八糟的书……我们都以为他真的一把火烧干净了呢。这两天长老们商量着要不要给她立一座衣冠冢,与宗主的遗物葬在一处,但玉衡极力反对,要求把思瑶和夫人都葬在华阳城,宗主则葬在凌霄宗内部。”
墨竹试着勾了勾嘴角,却实在笑不出来。她抬起眼,踢了踢容潇的小腿:“诶容潇,你觉得,夫人的衣冠冢放在哪个方位比较好?这可是我千挑万选的地方……”
“我不懂风水,”容潇道,“此事也许应该问问玉衡……”
墓碑前放着一盒尚未开封的甜点,金光灿灿,软糯清香,封口处的标签上写着龙飞凤舞的几个字:天下第一楼。
这是华阳城最好的酒楼,最知名的甜点,酥黄独。
程思瑶嗜好甜食,临死前不久,还在和容潇念叨这一道甜点。
玉衡缓步走来,将一盒新的酥黄独换了上去。
他比上次见面时明显清减了几分,曾经束得一丝不苟的长发如今只是随意披在肩上。他蹲下来,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墓碑上落的灰尘,背对着容潇与墨竹,轻声道:“思瑶葬礼已过,洛菁前几日便走了,如今我也必须回去了。”
墨竹“嗯”了一声:“我会经常代你来看她的。”
他摘下腰上挂着的三枚铜钱,将它们细致地叠在一起,放在墓碑前面。
他依然没有回头:“容潇呢?宗主已死……你日后打算去往何处?”
“我还没有想好。”
程昀泽虽死,然而艮山钵却依旧下落不明,定然是他早就将其交予了幕后之人手中——加上贺逸盗走的流月琴、摇光交予清河剑派的七星鼎……四件神器中,幕后之人已得其三。
最后的定微剑,更是谜团重重。
容潇又一次念起方言修的好来——要是他在这里,听他随便算一卦,至少也能有个方向。
“我有许多疑问,一直想不明白……”她目光微动,低声道,“接下来,大概是去寻一个知情人吧。我听闻七星殿的摇光前辈云游四海,迟迟未归……你与他同为七星,可否知道他的下落?”
玉衡动作一顿,总算回过头来。
“摇光回来了,此刻就在七星殿。”
听到这句话,容潇心中微微一沉,记挂了许久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过了这么多年,她对摇光的印象早就模糊不清了,记忆最深的就是十年前摇光拜访清河剑派那次,带来了山下时兴的话本,让她借此领悟了桃花流水一式,如今更是阴差阳错地锁定了第二个凶手程昀泽。
他立在茫茫无际的雪原之中,脸上永远带着谦和儒雅的笑意,只是轻轻一句,“去吧”。
她转身离去之时,听见他谈及了七星鼎,谈及了铸剑……以及绝不该出现在此时此地的,秘法不见春。
她甚至都不知道他在和谁说话。
——她要找的答案,就在七星殿。
“多谢。”容潇道,“我同你一起去。”
“作为萧无名,还是容潇?”
容潇长长呼出一口气,抬起眼正对上他的目光。
“容潇。”她斩钉截铁。
她不需要萧无名的身份了。
她如今突破元婴,实力跟着水涨船高,而程昀泽已死,放眼全天下,也找不出几个值得她正视的对手。哪怕是利用不见春拔高后的元婴后期,她也有一战之力。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伪装都没有必要。
她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今日来此的,是清河剑派的大小姐容潇。
第66章 鸠占鹊巢
七星殿地处中州, 不似凌霄宗那样遍布群山万壑,于空中举目四望,皆是坦荡无垠的平原, 河流纵横交错,灌溉着肥沃的土地。
有人影在田野之间忙碌,冬去春来, 正是繁忙的时候。日出而作, 日落而息, 千百年来, 他们都这样一成不变地过活着。
到了七星殿的地界,人慢慢多了起来,丝毫不逊色于游人如织的华阳城。与之不同的是, 这里显然是普通百姓占比更多——七星殿的观星测命之术闻名天下, 人人都想预知自己的命运,更有甚者不惜散尽家财, 也要来讨一卦。
容潇视线掠过街道边的一处小摊,一老者鹤发白须,穿着不知道多少天没洗的灰布长衫,手边放着一面小旗,写着“乐天知命故不忧”。他盘腿坐在地上, 接过旁人递来的钱袋子掂了掂重量, 捋了捋胡子,摇头叹道:“我观你眉心有黑气, 怕是三日内必有血光之灾……”
“不用看了。”玉衡沉默了一路, 直到现在心情才好转了一点, 开口道,“骗人的。”
容潇:“我想也是。”
老者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一抬头正想说话,旁边给钱那人就抢先开了口:“你们懂什么?这位可是七星殿的玉衡!玉衡你总知道吧,北斗七星为号,七星殿的七位长老之一!”
容潇:“……”
玉衡:“……”
容潇默不作声地转过头去。
要是当着玉衡的面笑出来,未免有点太不尊重人了。
城镇里热热闹闹,一路走来,冒充七星殿坑蒙拐骗的人居然还不少。
“七星殿对门下弟子管理非常松散,只认观星算命之能,其他一概不论。”玉衡忍不住解释,“所以……”
“也就是说,”容潇挑眉,“这些算命先生不一定都是江湖骗子,兴许有真的七星殿的人?”
玉衡有些难以启齿:“是。”
他伸手一指:“比如那位,就是七星中排名第四的天权——”
女子远远冲他们招了招手,手忙脚乱地收拾地小摊上的东西,恰逢一阵风吹过,散落的纸页四处纷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