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个身着紧身短打,脖子上挎着皮鼓的艺徒组成的方队几乎占满了街道,一路锣鼓声和唢呐声大气热烈,周边树木张灯结彩披红挂绿,比赤丘的任何节庆还热闹。
借此机会,不少摊贩也出来售卖商品,甚至还有富商见人就送糕点瓜果,亦泠和谢衡之也领了不少。
今日来观看得胜鼓的不止百姓,北营里得空的将士们也出来了不少,连林大将军都穿着常服出现在人群里。
亦昀这种爱凑热闹的就不说了,从亦泠和谢衡之身边跑来跑去好几趟,最后莫名其妙被一群不认识的壮年男子抬起来抛向空中。
在这场空前的盛会中,亦泠和谢衡之漫无目的地四处闲逛,却歪打正着遇见了很多熟人。
秦四娘和她夫君拘谨地来问好,秦大娘挎着一个竹篮,在两人身上瞟来瞟去,最后送了二人一把花生和桂圆。
在冷饮摊贩前遇到了刘嫂一家和小鲁结伴而行,本想请客,结果亦泠和谢衡之都身无分文,最后还是蹭了人家的。
其他街坊邻居,也在前前后后碰了面。
就连许久没见的穆峥,也猝不及防在拐角处相遇。
亦泠是去那处躲阴凉的,谢衡之和利春去了安静处说话。
“阿泠!”他还是背着他的背篓,迈着大步走来,“你一个人吗?亦昀呢?他还好吗?”
“他没事。”
亦泠指了指穆峥后头,“他在那边玩儿呢。”
穆峥“哦”了声,看着亦泠不再说话。
想到他许久没去岐黄堂售卖猎物了,亦泠问:“最近天热,你没进山里打猎了?”
穆峥点头。
“嗯,在疗伤。”
“疗伤?”
亦泠上下打量他一眼,“你哪儿受伤了?”
穆峥盯着亦泠,黑漆漆的大眼睛眨了眨。
随即指着自己胸口。
“这里。”
亦泠:“……”
“我帮你治治?”
身后冷不丁响起一道男声,穆峥回头,见是谢衡之,脸顿时涨红,拔腿就跑。
看着他的背影,亦泠笑道:“你吓他做什么,他还是个小孩子。”
“我看他年纪是小,胆子可不小。”
这场盛会天黑之后才落幕。
回去的路上,天上星光点点,马车里静谧无声。
不知是不是因为白日里太热闹,耳边鼓声不断,人声沸腾,这会儿突然安静得只能听见虫鸣声,亦泠心里莫名有些沉甸甸的。
她支开马车轩窗,看着漆黑的夜色,眼前却浮现了今日在盛会上遇见的一张张脸。
她在赤丘认识的每一个人,都在今日如走马观花一般打了个照面。
分明是喜庆热闹的场面,可是亦泠这会儿回忆起来,心里却莫名其妙涌上一股愁绪。
说不清道不明,却一直萦绕在亦泠心头好几日。
直到七天后。
谢衡之如往常一般来岐黄堂接亦泠。
他进门时,身上还映着淡淡的余晖。
“阿泠,我们回家吧。”
“等我一下。”
亦泠说,“我把货单写好了就走,只差一点了。”
“我是说——”
谢衡之走到了她面前,“我们回上京吧。”
亦泠笔尖一顿,抬起了头。
第104章
北伐之后,谢衡之一定会回到上京。
无论他愿不愿意,他都无法在赤丘久留。
北营大军征战结束的日子,就是他启程回京的起点。
只是北伐的胜利让人心潮过于澎湃,亦泠一直无暇思量这一点。
直到归期近在咫尺,亦泠终于明白了这几日缠在心头的那股愁绪从何而来。
既在城隍庙许下了心愿,她当然要和谢衡之一起回上京,不能害菩萨失信。
所以得胜鼓游行那一日,亦泠在赤丘认识的每一个人都喜上眉梢地与她相继打了个照面。
于赤丘百姓而言,那天是他们安乐太平日子的开始。
于亦泠而言,却是一场后知后觉才意识到的盛大告别。
和亦泠相熟的人都不意外她的离开,知道这只是早晚的事情,包括亦昀。
若非迫不得已,他也不希望亦泠一辈子扎根在赤丘。
这里风沙太大了,他还是更乐意姐姐去一个风和日美的地方生活。
三天后。
谢衡之随林大将军一同启程回京述职。
不比大军出征时全城送行的场面,这个清晨,浩浩荡荡的队伍井然有序地驶出赤丘南城门,唯闻马蹄踢踏声。
马车已经在城门边停靠了许久。
亦泠半蹲在卓小娥面前,理着她的衣襟,柔声问道:“昨晚教你的字还没记熟,一会儿回去了还要练。”
亦泠在赤丘没什么家当,收束整装也不过花了半日。
交接了岐黄堂的事情,剩下的时间,除了亦昀轮休回来那晚和他一同吃饭饮酒,亦泠便押着卓小娥写字。
她算数很有天赋,一把算盘拨得飞起,对账的速度快赶上秦四娘了。
就是另一面和亦泠太像,不喜欢念书写字。
“我都记住了。”
卓小娥瘪着嘴巴点头,“阿泠姐姐,你还会回赤丘吗?你以后会来看我吗?”
本可以随口给卓小娥一句安慰,但是亦泠不想骗她。
山遥路远,她再踏足赤丘的机会何其渺茫。
“与其等姐姐回赤丘来看你,不如你以后寻机会来找姐姐。”亦泠摸着她的脸,低声说,“路上你可以翻过云雾缭绕的山峦幽谷,来上京看元宵灯会,再坐上日行百里的航船,去江南水乡采莲。”
从亦泠嘴里听见这些从未领略过的风光,卓小娥眼里的不舍化为憧憬,重重地点头。
“嗯!我以后一定来找阿泠姐姐!”
“好了,你阿泠姐姐也该启程了。”
秦四娘见时间不早了,止住了卓小娥的话头。
“已经耽误你许久了,”她看着亦泠,眼里带笑,“我们就送到这里了。”
“你们快回去吧。”亦泠点头,“等下天也该热了。”
待秦四娘牵着卓小娥转身,亦泠才看向站在一旁的亦昀。
该说的前两日都说过了,眼下到了真正的别离时刻,已经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无言半晌,亦昀干咳一声,朝亦泠勾了勾手。
亦泠好奇地凑过去,却听他说:“我,北营新任先锋统领,记住了吗?”
亦泠:“……”
这几日听他说了八百次了。
“记住了,亦大统领。”
亦昀满意地点点头,又小声说:“所以他若是敢对不住你,我可以直接带人杀到上京取他狗命,懂吗?”
话音刚落,他感觉脖子凉飕飕的。
抬起头,见站在马车旁的谢衡之正看向他们二人。
亦昀立刻拉着亦泠换了个方位,背对着谢衡之继续窃窃私语。
“偷袭也成,总之他现在也要忌惮我亦统领几分的。”
“知道了知道了。”
恰逢一阵风吹来,亦泠嗓子里仿佛吹进了沙,有些哽咽,“以后就靠亦统领给我撑腰了。”
“好说好说。”
这股风也吹到了亦昀眼里,他突然转过身,背对着亦泠利落一挥手,“行了,那你走吧,又起风了,我也要回去练兵了。”
说罢,他揉了揉眼睛,头也不回地大步向前。
可是他的步子还是越来越慢。
直到听见了马夫扬鞭的声音,亦昀还是回过了头。
看着马车穿过城门逐渐模糊在尘埃里,他堂堂亦大统领还是不争气地掉了两滴泪。
擦干泪后,他迈腿继续走,却冷不丁和一个背着背篓的少年四目相对。
亦昀:“……”
他假装没看见穆峥,继续往前走。
最后还是没忍住把他揪了回来。
“别看了!小心我姐夫掉头回来揍你!”
马车里,亦泠也正抹着眼睛。
谢衡之哄了许久都止不住她的泪,于是说:“若是想他们了,以后再来便是。”
“说得容易。”
亦泠抽泣着说,“赤丘这么远,哪有那么多机会。”
“怎么没有机会。”
他说,“除了赤丘,你还想去哪里?”
亦泠当真思索了起来,随即摇摇头。
“其实我没去过什么地方。”
“那我陪你去。”
谢衡之用指腹擦着她的泪痕,声音越来越轻柔,“云雾缭绕的山峦幽谷?坐日行百里的航船去江南水乡采莲?”
原来他听见了她方才和卓小娥说的话。
也知道这些地方她都没有去过。
亦泠抽抽搭搭的,谢衡之继续道:“游西湖登泰山,或者去看遍潇湘八景?”
“再不然……”
谢衡之眯了眯眼,“你想去北犹看看也行。”
亦泠一惊,眼泪戛然而止。
“刚打完仗呢,北犹人恨死我们了,我们去北犹做什么?!”
“做……细作?”
“……”
-
赤丘与上京相隔甚远,即便快马加鞭也要走上月余。
何况天气炎热,为防随行人员和马匹中暑,还得刻意放慢速度。
半月后的某个午后,一行人正在驿站歇凉,亦泠懒得下去,就在马车里靠着软枕睡了过去。
再睁开眼睛时,谢衡之依然坐在她身旁翻看闲书,利春和刀雨也策马伴随一旁,偶尔有说话声传进来。
亦泠懒洋洋地直起身,感觉车厢里有些闷热。
推开轩窗的那一瞬,亦泠却睁大了眼睛——
驶上山路便罢了,怎么还掉队了呢?
林大将军他们呢?
亦泠转头看向谢衡之,推了他一把。
谢衡之“嗯”了声,放下书卷。
“怎么了?”
“你是一点不管事啊。”
亦泠指着外头,“掉队多远了?都看不见林大将军他们人了!”
谢衡之沉默片刻:“那怎么办?”
亦泠的手收了回来,指着自己。
“你问我?”
看着她震惊到呆滞的样子,谢衡之忽地笑了出来。
“没掉队,我让人绕行了。”
“绕行?”
亦泠不明所以,“绕行去哪里?”
炎炎夏日,山间蝉鸣聒噪。
谢衡之半眯着眼睛看向窗外,许久,才轻呼一口气,随即揽住了亦泠的肩膀。
“带你见见我爹娘。”
-
这天傍晚,马车进入了亦泠眼熟的地界——蒙阳州。
再次途经松远县,那座死城仿佛只是一场梦,如今已经生机勃勃,八街九陌,行人如织。酒肆里宾客满座,街头杂耍艺人引得百姓围观,阵阵喝彩。
而那座亦泠和谢衡之曾经借住过的章府也换了匾额,住着某户“王”姓人家。
虽然距离云襄村只有半日的路程,谢衡之也没急着赶路,见天色晚了,索性在松远县的客栈住了下来。
还是原来那间上房,夜深人静时,亦泠躺在谢衡之身旁,却无心回忆他们在松远县的过往。
她一直以为谢衡之就是薄祚寒门养出的贵子,一朝得登龙门后扶摇直上,无往不利,让多少人嫉妒得牙痒痒。
却不想他竟是皇后当年屠杀云襄村的幸存者,踏入上京的那一日,为的不是功名利禄,而是云襄村两百多条人命的血海深仇。
“所以皇后当年逼宫,是你做的手脚?”
谢衡之:“……什么手脚不手脚的。”
天大的事情被她说得像偷鸡摸狗。
“她自己要出洞,怪得了谁。”
漆黑的夜里,亦泠睁大了眼睛,胸口起伏久久不能平复。
“你是真的命硬、骨头硬、浑身都硬啊。”
谢衡之:“……是的吧。”
亦泠翻了个身,想抱抱他时,却被他抬手挡住。
“别。”
亦泠愣住。
“怎么了?”
“没什么。”谢衡之喉咙滚了滚,“浑身都硬,别硌着你。”
亦泠没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当真不动了,只是盯着头顶的承尘叹了口气。
她的承受能力已经被谢衡之锻炼出来了。
就算哪天他真的给她挣个皇后来做,她恐怕都不会有半分意外了。
“难怪我初见谢家人时,便觉得和你没有半分相似之处。”
特别是他妹妹谢萱,圆眼睛圆脸圆鼻头,和谢衡之的五官简直毫不相干。
亦泠甚至想过谢萱是抱养的,都没怀疑过谢衡之不是亲生的。
“那丫丫是小时候生病才不会说话的吗?”
“自打生下来就这样。”
“那老夫人呢?”
亦泠又问,“她是什么时候看不见的?”
谢衡之不答反问:“老夫人是谁?”
“当然是现在的谢老——”
亦泠反应过来后,“哦”了声,“……娘。”
“嗯。”
谢衡之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娘原本很健康,没了儿子那年哭得眼睛不好了。后来收留了我,为了供我去江州书院读书,没日没夜地做针线活,才伤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