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一声,亦泠又直挺挺地坐了起来。
“我没染病?!”
女大夫点点头,看着亦泠着急的模样,便急切地比画了几下双手。
比画完才想起亦泠应当是看不懂的,便又要去写字。
谁知她刚刚转身,便听亦泠说道:“你说我只是水土不服?!”
女大夫惊觉亦泠竟然能看懂她的手语,便转过身继续比划。
亦泠:“是的,我前些日子确实落过水,寒症还未痊愈。”
女大夫又继续比画了一番。
亦泠松了一大口气,拍着自己的胸口连连点头:“我从上京一路长途跋涉而来,确实劳累过度!”
她又问:“那我身上的红疹呢?”
女大夫想了想,又比画了几下。
亦泠立刻看向自己床上的被褥,恍然大悟。
“这些被褥确实粗糙了些,我睡着极不舒坦。”
说完后,她又长长地呼着气。
就这么一会儿,眼眶也红了,仿佛还不相信。
“真的吗?我当真没有染病吗?昨日那大夫说我是染病了。”
女大夫摇头,比画的动作亦泠也都能看懂——
若是染病,她今日已经该浑身长满了疹子,而且也无法再坐起来说话了。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亦泠开心得快要哭出声来。
她没有染病!她不会病死在这里了!
女大夫见亦泠热泪盈眶,忍不住想拍拍她的手臂安抚她。
但想到眼前这个女人的身份,她还是忍住了,转头去开药方。
倒是一旁的谢衡之,他的脸色明显也微霁。
只是想到亦泠方才竟然能看懂如此复杂的手语,不由得凝神细看着她。
此时的亦泠丝毫没有注意到谢衡之的目光,她还沉浸在虚惊一场的欢喜中,紧紧盯着那女大夫的身影,只觉得自己遇到了救命恩人。
可是越看下去……她便越是觉得熟悉。
三十岁出头的年纪,熟悉的眉眼,和无法开口说话的残缺……
这不是当初在上京贴身照顾了她七年之久的大夫孟青云吗?!
“云娘?”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亦泠便已经迫不及待要开口确认,“是你吗?”
正执笔写药方的孟青云惊诧回头,疑惑地打量了亦泠一眼,随即比画了几下。
这些个动作很简单,连谢衡之都看得懂——
夫人,您认识我?
亦泠心里猛然咯登一下。
她忘了,她能认出眼前的孟青云,孟青云却不可能认出她。
哑口无言之际,亦泠浑身又后知后觉地泛起一股细密的不安。
比起孟青云的相见不相识,此刻亦泠最该担心的是……
她转头心虚地看向谢衡之——
他不会看出什么吧?
第60章
看见谢衡之的眼神,亦泠就知道自己的担心并不多余。
他眉梢一抬,亦泠便觉得自己被他看得个透透彻彻。
“你认识孟大夫?”
单只是认识,尚且有很多圆话的说法。
可是亦泠脱口便是亲昵的“云娘”,没那么好掩饰。
“孟大夫?”
亦泠的目光迟滞地移向孟青云,装作惊讶的模样,伸长了脖子去打量。
孟青云也配合地摘下面巾,看着这张熟悉又亲切的脸,亦泠强忍着心中激动,继续装作恍然道,“原来是我认错人了……”
她重新看向谢衡之,讪讪道:“商家曾经有一位远房亲戚借住,单名一个‘云’字,和孟大夫的眉眼也极为相似。”
说完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就说云娘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么转而学医了。”
谢衡之眼里的疑惑消散了许多,点点头,又问道:“你那位远房亲戚也无法开口说话?”
巧合太多就虚假了,亦泠可不敢顺着谢衡之的话承认。
“倒也不是,只是我那亲戚因夫家变故受了重创,从此便与人隔绝,再也不愿开口说话。”
“原来是这样。”
谢衡之点点头,“那倒真是巧了。”
“我倒盼望不是巧合,而是云娘真的在这里,毕竟我与她已经许久……”
没等亦泠楚楚可怜地说完,谢衡之便起身随孟青云一同去开方子了。
亦泠:“……”
不礼貌便不礼貌吧。
总归看他这模样,应该是没再怀疑什么了吧?
亦泠稍松了口气,惊觉自己后背已经沁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冷汗。
真险啊,差点就露馅儿了。
至于云娘……
亦泠盯着她的背影,想靠近又不敢,只能远远望着。
多年前,八岁的亦泠随着父母来到了上京,因她身子骨弱,总是三病两痛。
正巧当时孟青云的父亲在上京坐馆看诊,名声在外,亦家就把得他真传的女儿请来了亦府,贴身照顾亦泠。
那时孟青云也不过十七八岁,医术却已经胜过许多行医多年的老大夫。
她为人又沉稳细致,调养的方子每日一换,还一点点地纠正亦泠的饮食素习,鼓励她多和亦昀一同出去策马踏青。
七年下来,亦泠总算不再是一颗病秧子,和孟青云也处得亲如姐妹。
可就在她及笈那一年,孟青云称自己要同父亲云游四方,精进医术,辞别了亦家。
亦泠自然是舍不得孟青云的,可是她也看得出来,孟青云早就厌倦了上京的日子,是恪守承诺才一直留在亦家。
至此一别,亦泠和孟青云便天各一方。
又因孟青云走南闯北居无定所,亦泠想给她写信都不知道该寄往何处。
没想到再次相见,故人依旧,亦泠却不能和她相认。
就连想问问她这些年过得如何,孟老先生身体可好,都碍着谢衡之在场,无法开口。
-
也不知是因为知道了自己并未染病,又或是因为孟青云的医术精湛,当天下午第一碗药喝下去,亦泠的高热便退了。
连谢衡之端来的辛辣的姜粥也喝了大半碗。
第二日午后,孟青云又来替亦泠诊脉,更换了药方。
亦泠本想趁机和她说几句话,可谢衡之一直站在旁边,她始终找不到机会开口。
第三日也是如此,亦泠甚至都不敢对孟青云表现出一丝丝特别,就怕谢衡之起了疑心。
到了第四日,亦泠的身子几近痊愈,连胸口的疹子也消退了下去。
用过午膳后,她闲不下来,在狭窄的厢房里来回踱步,又频频张望窗外,等着孟青云来给她诊脉。
眼看着时辰快到了,转头又见谢衡之还杵在她跟前,不由得有些焦灼。
他宁愿日日待在这厢房里发呆,也不愿出去做做戏?
亦泠弯腰,凑到了谢衡之身后。
“最近外面的天气你是不喜欢吗?”
正在桌前沉思的谢衡之回过头。
“?”
亦泠看了眼窗外:“哦哦,最近天气确实是阴沉了点。不过大人您想想,若是病人们知道你这个天气都在悲田坊外面逛……巡查,可不得把他们感动得痊愈了?”
谢衡之:“……闭嘴。”
亦泠:“……”
好凶。
片刻后,谢衡之掸掸衣襟,站了起来。
临走之前,他指了指桌上的药碗。
亦泠生怕谢衡之反悔,以饮酒的气势一口干完了碗里的汤药。
还将碗翻了个面儿,示意自己一滴都没有剩。
看着亦泠这一眼都不想多看他的急迫样,谢衡之沉着脸,很有自知之明地离开了这间厢房。
半刻钟后,庭院里果然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
亦泠立刻坐到了桌边,有些紧张地等着孟青云。
同时双眼瞥见谢衡之留在桌面上的鬼画符,她嫌碍眼,一把推到了边儿上去。
“夫人,孟大夫来给您看诊了。”
春叶的声音响起。
亦泠连忙说:“快请孟大夫进来。”
门被人从外面推开,逆着光,孟青云脚步轻轻地走了进来。
她朝亦泠福了福身,然后放下自己的药箱,有条不紊地取出自己需要的东西。
诊脉时,她就坐在亦泠身旁的绣墩上,微微侧着身子,不去直视亦泠。
这样也更方便亦泠细细地打量她的面容。
再闻着她身上熟悉的药香味,亦泠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无忧无虑的豆蔻年华。
不知不觉盯着她看了许久,孟青云也注意到了那股莫名沉湎的目光。
她困惑地看了亦泠一眼,欲言又止。
亦泠这才回过神,神情复杂地笑了笑。
原本想问的许多事情,在此刻也不知如何开口。
最后,她只能问道:“孟大夫为何来了松远县?”
孟青云用手语表达自己是来义诊的。
亦泠倒是不意外。
毕竟孟青云和他的父亲常年都在各处为贫困百姓义诊,若是缺钱了,才会去富庶的地方赚些诊费。
亦泠又问:“你是孤身一人来的松远县?”
孟青云点头。
亦泠:“你的父……母呢?或是你的夫君也没一起来?”
孟青云:民女尚未婚嫁,父母也都不在人世了。
原来孟老先生已经去世了……
那云娘在这世间就是孤身一人了。
亦泠心底颤了颤,其他想问的话都被这个消息堵在了胸腔中。
正好孟青云也把完了脉,转身去写药方。
亦泠知道她开方时需要细思,不喜旁人打扰,便安静地坐着不出声。
不一会儿,她递来了两张药方,一张是给亦泠治病的,另一张则是开给章府其他人抵御瘟疫的方子,要日日喝着。
亦泠接过药方后,问道:“对了,章县令前几日染病住进了悲田坊,他如今可还好?”
孟青云垂下眼睛,摇了摇头。
章县令本就年迈,一朝病倒,身体垮得比其他染病者都快,已经许久没下过床了,许是撑不了多久。
得知了章县令的情况,亦泠怔忪着没说话。
看来这瘟疫真的来势汹汹……
等她回过神想再问点别的,孟青云已经开始收拾自己的药箱子,告诉亦泠她还要赶紧回悲田坊照看染病者。
纵然不舍,亦泠也知道不能再留她说话。
只是当孟青云推开门时,亦泠看见外头的日光已经被厚重的云层遮挡,莫名有一种山雨欲来的预感。
阴沉的天色下,亦泠还是没忍住喊道:“孟大夫!”
孟青云回过头,问亦泠还有什么吩咐。
亦泠凝滞片刻,才开口道:“你平日住在哪里?若是、若是有什么急事,我也好找你。”
孟青云朝她笑了笑,抬手比画了一串动作。
亦泠心里却咯登一下。
她……日日夜夜都在悲田坊啊。
-
孟青云走后,亦泠心神不宁地坐在厢房里,盯着谢衡之用过的笔墨出神。
自章县令病倒去了悲田坊,章夫人便日日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出门。
本就死寂的章府几乎是没了一丁点儿生气。
前几日因有谢衡之形影不离地陪着,亦泠倒没觉得可怕。
现在她独自待在章府,浑身都萦绕着不安感。
早知她便不把谢衡之赶出去了。
反正他去了悲田坊也只是在外头做做戏,还不如留在章府里陪她。
半个时辰后,亦泠实在是坐不住了,再一次登上了了望塔。
悲田坊的景象和她上一次看见的明显不一样——
一眼望过去,亦泠便是这个想法,可她又说不出具体哪里不同。
仔细观察了好一会儿,她才知道是哪里不对劲。
上一次远眺悲田坊时,所有染病者都收容在寺庙的厢房或外头的帐篷里,那些露天躺着的病人都在后面,她也看不见。
所以整个悲田坊看起来像一幅灰濛濛的画轴,静止不动,只有几个大夫和僧人不停穿梭其间。
而这一回,她明显看见帐篷间有许多人在走动。
不,应该是拖着残躯在逃窜。
他们试图逃出悲田坊,又总是被官兵拿着长枪恶狠狠拦了回去。
而那些鳞次栉比的帐篷中,也有一颗颗脑袋伸出来,似乎在寻找逃窜的时机。
即便听不见悲田坊的声响,这画面依然看得亦泠心惊肉跳。
谢衡之呢?他怎么不管管?
亦泠把这悲田坊看了一遍又一遍,甚至连上风口都盯了许久,根本没看见谢衡之的身影。
不会吧……他竟然连做戏都懒得做了吗?
亦泠在这了望塔上站了近一个时辰。
直到暮色四合,悲田坊也亮起了灯,亦泠终于确信,谢衡之不会出现在那里了。
那他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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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了厢房,亦泠立刻找来了谢衡之给她留下的两个护卫,询问他的去向。
两个护卫皆摇头称不知。
亦泠无法,只好在屋子里等着。
可她等了许久,没有等到谢衡之回来,反而等来了一个坏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