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她只偏头看着轩窗外的景色,当车厢里的谢衡之不存在。
没多久,倒是谢衡之主动开了口。
“今日是太子妃召见你?”
“嗯。”亦泠说,“娘娘让我陪她出来透透气。”
原来是这样。
谢衡之还以为,沈舒方找亦泠来了漓江这种地方,是想跟她说什么。
自太子手握羽林军调配权,东宫的地位便不可同日而语。
须知大梁王朝只有开国圣祖的储君曾手握重兵,而后的每一任帝王都在削弱东宫。
到当朝仁乐帝做太子时,手里几乎没有任何实权了。
而今他却将整个羽林军给了太子,可见其信任。
但在这盛宠之下,太子云淡风轻,倒是皇后娘娘众目昭彰地得意了起来。
趁着圣上这些日子极其宠信太子,她裹挟着太子从谢衡之手里分走了不少权力。
圣上的长子没了,太子又正当宠,皇后娘娘如此行事,明显是想让东宫和谢衡之的关系来个改弦更张了。
谢衡之不信沈舒方作为太子妃,看不出这些微妙的变化。
所以他以为沈舒方今日召见亦泠是想暗示她一二。
现在看来,是他低估了沈舒方藏事的能力,也高估了亦泠的敏锐。
再想到方才二人玩乐的样子,谢衡之无声地叹了口气。
亦泠在这上京分明可以结交许多知心朋友,可为什么偏偏是沈舒方。
正想着。
一直看着窗外的亦泠忽然回过头,说道:“对了,太子妃娘娘的生辰要到了。”
谢衡之抬了抬眉梢,“怎么?”
“娘娘说毕竟大皇子才……所以一切从简。”
亦泠嘀咕道,“不过再怎么从简也是太子妃娘娘,我从未给这样身份的人准备过贺礼,不知会不会失礼。”
谢衡之点点头,问道:“你准备了什么?”
“娘娘是太子妃,什么好东西都见过,我觉得若是拿不出什么让她眼前一亮的东西,便只能以数量取胜。”
亦泠看了看谢衡之的神色,见他没有异议,便继续说道,“今日早晨我让管家点了点库房,列了这么些东西。”
谢衡之点头:“你说。”
“我也记不太清,大致便是绛仙绫送个五十匹,游仙枕两只,奇南香六盒,鲛人泣珠十二颗,砒玉冰盘十二个,水晶燕碗四十八只……”
“……”
这叫记不太清。
在亦泠源源不断地罗列中,谢衡之扭开了脸。
“哦对,我还看见了一尊半人高的黄金紫檀白玉塔。”
亦泠说,“他们说这是燕王送你的,你却不太喜欢,不如这回一起送给娘娘吧,你觉得如何?”
谢衡之:“……”
他觉得把整个谢府一起送给太子妃得了。
-
此后二人再无话。
回程路上,暮色也渐渐笼罩了下来。
亦泠看着窗外春景,不由得叹了口气。
如今已经二月中旬,再过几日,也到了她的生辰。
其实亦泠以往也不是很喜欢过生辰。
爹娘总是会以她又年长一岁喋喋不休地教导半天,连丰盛的早膳都会换成一碗清淡的长寿面。
请来做客的人又都是娘亲的朋友,她就像个漂亮的玉器,给人轮流赏看。
也就是到了夜里,客人都走了,弟弟会带着她偷偷出去放焰火。
思及此,亦泠眼中思念更浓。
她已经很久没有亦昀的消息了。
与此同时。
初春的赤丘依然被大雪封着山,再往北去,便是北犹了。
亦昀照常站着岗,凛冽的寒风夹着风雪直往他脸上招呼。茫茫雪色中,他须得聚精会神才能看出是否有异动。
突然,有人在哨楼下叫他,给他打了个换班手势。
亦昀低头往下看,说道:“还没到换班的时间呢。”
那人说:“因为林将军找你有事。”
林将军?
亦昀下了哨楼,一头雾水地朝练兵场走去。
别看他是个尚书的儿子,当初他爹把他塞给林将军的时候,也是私底下求了照顾的。
结果这林将军铁面无私,根本不把亦尚书的话放在心上。
把亦昀带来赤丘后就丢进了新兵蛋子堆里再也没理会过。
就连练兵的时候都没多看过他一眼。
所以这段时间以来,亦昀根本没和林将军说上几句话。
怎么今日突然有事找他?
该不会要提拔他了吧?
想到这个可能,亦昀忍不住小跑了起来。
“将军!”
到了练兵场上,亦昀中气十足地问,“您找我何事?”
林将军侧头看了他一眼。
这小子,当初来的时候还是个细皮嫩肉的贵公子,没想到……
衣服都脏成啥样了也不洗洗!
林将军隐隐约约还闻到一股馊味儿,扭开了脸,沉声道:“给你批了探亲假,你即刻启程回家吧。”
练兵场上的杂音大,亦昀没听清。
“探清什么?将军您要安排我去探清什么消息?”
“……”
林将军再次转过头,大声道,“探亲!让你回京探你的亲人去!”
许久。
“我?”
亦昀指着自己鼻尖,不可置信,“我、我没申请探亲啊。”
而且他才来赤丘北营多久,哪儿有资格回京探亲?
“让你回去你就回去。”
林将军冷着脸说,“上京虽远,两个月之内你若未归,便以逃兵处置。”
-
是夜,谢府。
亦泠抱着锦葵的小猫坐在后院的长椅上,看锦葵带着两个小厮加班加点地扎秋千。
支架已经搭起来了,横杆的尺寸却对不上,两个小厮挠挠头,只得回去拿锯子来重新打磨。
这事儿锦葵已经交代下去三天了,结果这两个小子一直没办好。
直到今日她陪着亦泠走到此处,正好撞见他们两个躲懒,这才发了火,非要在这里看着他们干活。
“连个秋千都扎不好,还能指望你们做什么!”
锦葵对着两人匆匆跑开的背影骂了几句,回过头,见亦泠一脸平静,“夫人,您不生气啊?”
“他们两个才十二三岁,正是贪玩儿的年纪,你跟他们计较什么。”
亦泠顺了顺怀里小猫的毛,说道,“我记得你也有个弟弟,今年应该十四了吧?”
“是啊。”
锦葵说,“我弟弟在老爷身边服侍,可比他们几个勤快多了!”
说起这个,锦葵的眼睛也沉了下来。
自打来了上京,她就再也没见过家人了,也不知爹娘过得好不好。
罢了,不提这些伤心事了。
亦泠打算回去,可是刚走动两步,抱着的小猫似是受了什么惊吓,忽然从她怀里挣脱跳进了草丛里。
“哎!”亦泠指着小猫跑出去的方向,“快!快去抓回来,不然明早又找不到了。”
锦葵也气得跺跺脚,拎着裙摆躬身往草丛里去了。
于是只亦泠一人站在原地等候。
只有寥寥几盏灯照明,亦泠站在树下,全神贯注地盯着锦葵找猫,时不时踮脚张望。
忽然间,头顶落下一声轻飘飘的“宁宁”。
亦泠的背脊僵了僵,随即回头张望。
什么声音?
怎么、怎么好像有人在叫她小名?
是听错了吗?
亦泠眨了眨眼,抬起头,只见她头顶大树稠密的枝叶融于夜色,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清。
可是刚刚那道声音……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不是她那死去的青梅竹马辛少彦的声音吗?
那一瞬,她浑身汗毛倒立,七魂吓飞了六魄——
有鬼啊!!!
恰巧眼前出现一道熟悉的身影,亦泠尖叫一声,疯了般朝他跑去。
“砰”一下。
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谢衡之看见亦泠朝他扑来,下意识张开了双臂。
她果然扑进了他怀里,并紧紧抱着他的腰身,把脸埋在了他胸前。
但因力道太大,毫无防备的谢衡之都被扑得后退了一步。
后面跟着的立春见状,连忙背转过身去。
半晌,谢衡之才垂下手臂,环在亦泠双肩。
感受到了来自他的体温,亦泠大口喘着气,终于恢复了些许意识。
但她没敢松手,依然紧紧抱着谢衡之。
“怎么了?”
亦泠满脑子都是方才听到的声音。
但她张了张嘴,又不知如何启齿。
锦葵已经闻声跑了过来,立春也在,四周又没什么动静。
亦泠这才极慢地转头,并未见到什么异常。
难道真是她出现幻听了?
“没、没什么。”亦泠结结巴巴地说,“刚刚好像有蛇。”
“蛇?”
立春挠了挠头,拔出剑往低头仔细查看地面。
不一会儿,他蹲下捡起了一样东西。
回过身,手里拎着一根麻绳。
“夫人,不是蛇。”
亦泠并未彻底放心,再次环顾四周。
只见长椅旁的树上,飘下几片落叶,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动静。
她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随着四肢的知觉一点点恢复,转过头,看着谢衡之近在咫尺的下颌,亦泠才意识到自己几乎还挂在他身上。
“我、我看错了,我以为……”
亦泠怕他又多想,着急退开,偏脚下又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
眼看着又要摔下去,一声惊呼还没冒出嗓子眼儿,便被谢衡之一把搂住。
感觉到他的手臂揽住自己腰身时,亦泠顿时屏住了呼吸。
又、又要开始一厢情愿了……
下一刻,她却只是被他扶稳,动作极尽克制。
谢衡之什么都没做,只是垂下手,握着她的手腕。
能看出来,她的恐惧已经变成了对他的害怕。
谢衡之喉咙紧了紧,片刻后,只说了两个字。
“别怕。”
随即牵着她转身离开这黑漆漆的地方。
第76章
这一夜,亦泠果然梦见了辛少彦。
他的面容已经模糊,只剩一个朦胧的轮廓。
两人好像还说了不少话,但是醒来后,亦泠却一句也记不起。
晨起后,亦泠怅惘了很久。
再回想起昨晚听见的那一声“宁宁”,浑身又泛起了鸡皮疙瘩。
即便是幻听,也不会平白无故出现。
辛少彦已经去世六年了,怎会在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夜晚,且亦泠根本没有想起他的情况下出现幻听呢?
紧接着他又出现在她的梦里。
这种迹象,若非当真有鬼,便只能是辛少彦给她托梦了。
虽不知他的魂魄有何意图,总归是相识一场,还曾经定了亲,亦泠便想去给他烧烧香,安抚他的亡魂。
但辛少彦身份敏感,她不可能明目张胆地祭拜他。
在一个普普通通的日子,若是莫名其妙当众燃起香烛,她也无法解释。
好在锦葵是好忽悠的。
到了夜里,亦泠便支开了曹嬷嬷,让锦葵给她准备了一些香烛,二人便往谢府最偏僻的风雨阁去了。
这下头有一片荒地,锦葵简单清理了杂草之后,把灯笼的烛芯灭了,才说道:“夫人,好了。”
亦泠上前,先点了灵烛,整齐地插在土里。
四下漆黑一片,唯有眼前的几点星火亮光。
亦泠闭上了眼睛,举起高香。
她曾经误以为这些男人都是因她遭的难,经历了一朝生死,她才意识到谢衡之根本就不曾在意过亦府那个小姐。
这接二连三的磨难,与她而言纯粹就是天意弄人。
但那几个男子……
亦泠叹了口气,这第一炷香,敬给长眠不醒的辛少彦。
两人自小相识,辛少彦虽然总爱惹她生气,但不得不承认,他也对她很好。
特别是两家定亲后,初初几笈的亦泠每次见到辛少彦,心知他是即将与自己共度一生的人,也就看他越发顺眼,连他那些爱捉弄人的臭毛病也不计较了。
阿娘说了,男子总是要在成家之后才会成熟稳重。
可惜她没能等到他成熟稳重的那一天。
在得知定远伯意图造反的时候,亦泠也曾觉得天都塌了。
她为他四处奔走,求着认识的亲戚们伸出援手,可所有人得知是定远伯之事,纷纷避之不及。
后来就连爹娘也将她禁了足,誓要撇清与定远伯府的关系。
那时候的亦泠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女子,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实在无能为力。
亦泠不知辛少彦是否心有不甘,但事已至此,只能期盼他来世能投一个好人家,平安一生,无灾无难。
插进土里后,亦泠盯着袅袅轻烟,想起什么,又让锦葵帮她点了香。
这第二炷香敬给她那虽不熟悉,但也定过亲的状元未婚夫崔宗珩。
明明生了一副好皮囊,也是有点真才实学的,偏偏冒险去干那种事情,最后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实在令人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