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安郡主休要胡说八道!”褚之裕冷声哼道。
“谁说我是胡说?诸位,我说奉先殿里躺着的那具尸体根本就不是陛下,是假的,诸位可都听清楚了吗?”明漪转过头,对着满殿的文武大臣将话说得更清楚明白了两分,想装傻啊?她偏要让他们都装不下去。
明漪话音一落,殿内诸人的神色果然齐齐变了,心思各异后,便是低头窃窃私语起来。
褚之裕怒极,一拂袖道,“云安郡主!傅明漪!休得胡言!如此大逆不道,果真与薛贼是一伙儿的。尔等莫要听信于她,上了当犹不自知!”
“褚相这是笃定了陛下中了你们的毒回天乏术,还是笃定了你们阻断了来清正殿的所有通道,更是看紧了宫门,陛下就算侥幸未死,也别想到清正殿来呢?”明漪笑道,可睐着褚之裕的眼神中却全无半点儿笑意。
这一席话让殿中骤然一寂,不少人回过味来,皆是惊得倒抽一口气。
褚之裕和魏玄知更是冷眼似刀般往明漪扫来,明漪却是不痛不痒,兀自笑得开怀,对上傅睿煊看过来,带着征询的视线,微笑着点了点头道,“陛下还活着,殿下尽管放心!只是他们给陛下了毒,又是这般种种手段,殿下定要思虑周祥,切莫被他们左右,做下让自己悔之不及的决定。”
傅睿煊看着她,神色几变,嘴角几度翕张,只是不等他开口,魏玄知已经笑着道,“云安郡主果真擅长蛊惑人心,你说陛下还活着,不过上下嘴皮一碰,又不费什么力气,可陛下龙体却是我等一同在紫宸殿中找出,彼时还是太子殿下亲自确认的,太子殿下莫不是忘了?而且,不是云安郡主说的吗?此时,太子妃娘娘和小殿下可不在此处,太子殿下的话做不得准,太子殿下倒还不如不开口了罢!”
魏玄知这话一出,傅睿煊微不可察地一僵,然后便是抿紧了嘴角。
明漪眉心一撩,瞪向魏玄知,“魏三公子这样明目张胆抬出太子妃娘娘和小殿下是不是觉得在场的大人们傻,听不出你明晃晃的威胁?”
“威胁?”魏玄知疑惑,“有吗?云安郡主怕是误会了,我可没有说半个不利太子妃娘娘和小殿下的字句啊!我是顺着你的话说,不都是你说的吗?而且,太子妃娘娘和小殿下不在此处也是实话,到底有何处不妥?”
“你……”明漪恨得咬了咬牙,分明瞧见了魏玄知眼底一闪而没的狡光,偏偏他面上却是端出一脸的牲畜无害。这个人果然阴险狡猾,更甚从前。
“那眼下太子妃娘娘来了,是不是太子殿下说什么都作数了?”就在此时,殿外却骤然传来一声沉嗓。
明漪先是一震,继而脸上漫开喜色,蓦地转头看向殿门处,见得一道身影逆着光,缓步踱了进来,乌袍凛凛,阳光将他的身形勾勒成一道沉黑的剪影,却好似挟着万丈霞芒,踏光而来,似要撕裂这暗无天日的夜。
第282章 有罪
薛凛的突然出现,真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魏玄知的脸色骤然铁青,尤其是见着薛凛一身玄衣,龙行虎步,没有半点儿受伤迹象的模样,心中更是满满的不甘与愤恨,怎么可能?他分明在东宫埋下了重兵,下了死令,不计一切代价要了薛容与的命,他为何还能好端端出现在这里?
明漪却是全然的欢喜,方才她在魏玄知面前说得信心满满,可心却一直悬吊吊的,直到此刻见得他全须全尾地出现在面前,心才算是落到了实处。她迎上前去,到他身边时,步伐却微不可察地悄悄一滞,靠得近了,一缕淡淡的血腥味便是扑到了鼻间,难怪,他要穿一身玄色的衣裳。
薛凛多敏锐一人,虽然她方才只是滞了一瞬,便又若无其事走到了自己身边,他却已然察觉,伸手过去将她的手包裹在掌心,轻轻一握,好似在告诉她,他没事。
他的手仍然干燥而坚定,除了温度略略低了两分,仍是有力,明漪稍稍放下了心,抬起眼看向薛凛身后,正是安嫤,她脸色略有些苍白,神色却是镇定,冲着明漪微微一笑,便是快步朝着傅睿煊走去。
傅睿煊目光定在她身上,脸色却仍是苍白,两人手握在一处,傅睿煊张了张口想说什么,不等他开口,安嫤却是勾起唇角,朝着他微微一笑,那模样,竟是明漪许久未曾见过的谦和从容,却不知为何,让明漪心口不安地跳了一下。
“薛大都督率着安西大军围住望京城不说,今日竟是开始攻城,自个儿居然还进了宫,真是欺我大周朝无人吗?”褚之裕反应过来,怒声喝道。
薛凛不过淡淡瞥了他们一眼,并未言语,可浑身却透出生人勿近的森冷来,就在这时,殿外有脚步声匆匆而近,是许宥,竟是明漪从未见过的一身戎装,更是敛了面上惯常的漫不经心,正经起来,让明漪有些不太习惯。许宥进来时,明漪已是嗅到了他身上淡淡的血腥味,瞥见他衣衫上那一抹尚新的血渍,她目下闪了两闪。
许宥上前来,没有言语,只是与薛凛对望了一眼,明漪便感觉到薛凛眼中紧绷的神色骤然一松,虽然他面上看不出什么,可明漪也跟着松了一口气,“去,请陛下吧!”薛凛沉声道。
明漪至此已是确定,眼下他们已经控住了全局,否则,薛凛不会请崇宁帝来。
许宥抱拳而去,而薛凛轻飘飘一句话已是让整个大殿骤然一寂,说请陛下,也就是说陛下当真活着?
褚之裕和魏玄知两人的脸色都是微乎其微地变了,傅睿煊和安嫤则是目露希冀,与满殿心思各异的文武大臣一般,扭头看向殿门的方向。
不一会儿,殿门处又有了动静,许宥去而复返,他身侧是一方四人抬着的轿辇,辇上之人虽没有龙袍加身,裹在一袭厚厚的大毛衣裳之中,越发显得清癯消瘦,可所有人都看得分明,真的是陛下。
明漪见得崇宁帝,再也忍不住,轻轻挣开薛凛的手便是迎上前去,蹲身敛衽,深深一福道,“参见陛下。”声音却忍不住微微一哽。
“平身吧,这些时日,委屈云安了。”崇宁帝在辇上轻声道,声线比明漪以为的要有力量得多,这让她心口微微一松,轻轻摇了摇头,站直了身子,却是语不成详。
轿辇被抬进殿中,明漪的视线追随着望过去,眼角却是微微湿润了。身畔落来一道影子,手上又被熟悉的温度包裹,明漪抬起眼,望向薛凛,他没有看她,注视着前方,可却让她生出一种无论何时何地何种境况,他都会伫立在她身旁,永生永世的感觉。或者,他们真能活成比肩而立的两棵树,同沐阳光,同担风雨,走过春夏秋冬,携手暮暮朝朝。
“诸位臣工,朕暂且还活着,这些时日,真是有劳你们了。如今这朝野内外成了这般乱象,说起来都是朕的过错,朕有罪。”轿辇落了地,崇宁帝却就坐在上头,没有下来,也没有起身,只是轻声道,声线和气息都还算平稳,而且说了这么一长串,竟也没有咳嗽,明漪虽觉得有些奇怪,却还是放心了些。
那头,傅睿煊已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父皇,儿臣还以为这一辈子都再见不到您了。”他膝行两步,扑到崇宁帝跟前,将头埋进了他的双膝间,转眼,泪便已湿了崇宁帝的膝头。
太子跪下,这满殿的人有多少还能站得住,纷纷都跪了下来。
崇宁帝只有傅睿煊这么一个儿子,又是顾皇后所出,傅睿煊自小便是他带在身边亲自教养的,父子俩感情极好,只是平日里顾及身份,他们在人前还是与寻常的君臣父子并无多少区别,可今日许是生死关前走了一遭,真情流露了。
崇宁帝叹了一声,抬手轻触了一下傅睿煊的头顶,“傻孩子,你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更是这大周朝的储君,往后,即便是父皇不在了,你也得担起一朝兴衰,担起家国百姓,莫要再哭。”后头这一声,很沉。
傅睿煊僵了僵,半晌后,哑着嗓应了一声“是”,然后抹了一把眼睛,往后退了退,却仍是跪着。
“陛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跪着的群臣中,以安国公为首,终于是忍不住将众人心中的疑惑都问了出来。
“怎么一回事?倒不如请褚相来为诸位臣工解惑。”崇宁帝轻轻一抬眼,殿内文武大臣的目光不由得都转向了殿中唯一站着的褚之裕,就是魏玄知都被褚晏泽拉扯着跪了下来,唯独褚之裕,双手负于身后,仍站得笔直,崇宁帝坐着,他站着,倒有些居高临下的意思,听崇宁帝点到他,自然也感觉到了集中在他身上的目光,他却是目不斜视,不闪不避,直视着崇宁帝,轻勾唇角嘲讽道,“你居然没有死,还在这个时候赶了回来,果然是老天爷也眼瞎,总是站在你这边,可是……凭什么?”
这一席话,全然没有对一国之君的尊重,哪里还需要多说什么,这殿中诸人都是人精,谁还不明白眼下的境况?谁忠谁奸且不说,取决于最后谁胜谁负,于是,这满殿的人都自觉敛了声息,让自己暂且成为一道可有可无,随时可被忽略的影子。
“褚凤㠄,朕给过你机会,无数次,没想到,你却没有半点儿珍惜,非但不收敛,反而变本加厉,最后竟是走上了这样一条路。”
第283章 证据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学,为万世开太平……褚凤霫,你可还记得自己读书的初衷吗?”
“你用不着与我说大道理,你说你给我机会,那不是因为你心虚吗?你身为皇帝,却抢夺臣子之妻,你自然觉得对我不住,是以,自以为处处优容于我,可你凭什么觉得我就要因此感恩戴德?你伤害了旁人,自以为弥补了,旁人就一定要原谅你吗?凭什么?因为你是皇帝?既然如此,那你便不要做这个皇帝了。”褚之裕勾着唇角,笑得越发恣意。
众人听得褚之裕这番话,皆是噤若寒蝉,可崇宁帝非但未怒,反倒坦率道,“朕是觉对你不住。虽然皇后待你一直如兄长,并无其他男女之情,可你们毕竟有婚约在身,而你待皇后亦是不同。皇后至死,也觉得对你有所亏欠,临终时交代了朕,定要善待你褚氏一族,而朕,亦惜你之才,盼着你能为我大周增砖添瓦,为万千百姓谋福祉,是以,对你父子委以重任,可你却因一己之私,将家国百姓抛诸脑后。是朕之过,十年前,朕便不该为了一时的私心,放过你,否则,你当初勾结北狄,陷安西于战火乱局,朕便可以治你褚氏满门之罪。”
此话一出,满殿皆寂。薛凛神色一僵,明漪立时察觉到了,被他握住的手转而回握住他。
薛凛垂目,正好对上她写满关切的眼,他神色微微一动,继而牵了牵唇角,示意他无事。
可怎么会无事?明漪伸出另一只手,覆在他的手背之上,将他紧紧握住,只盼着能传递给他些许温暖和力量,好像除了这个,她也做不了别的了。
那边厢,褚晏泽更是微微一颤,蓦地扭头往褚之裕看过去,边上魏玄知勾起嘴角讽笑,“怎么?越秦兄是没有想到你父亲还做过这样的事吗?说起来,你们父子也有相像之处,都是可以为了一个女人,万事皆可抛,这叫什么?有其父必有其子吗?”
“住嘴!”褚晏泽冷哼一声,持匕首的那只手用了些力,刀刃又朝魏玄知脖颈里逼近了一寸。
魏玄知倒识相,乖乖闭了嘴,没再刺激褚晏泽。
褚晏泽神色复杂地凝望着褚之裕的方向,后者却是倏然一笑,“果然……当初你随便找了个理由撤了我的职,我便猜到,你定是察觉到了什么……不过,用不着说的这么冠冕堂皇,你不过是因为没有证据罢了,否则,你如何会容得下我?”
“证据吗?”崇宁帝朝着身旁徐内侍看了一眼,后者立刻会意地取出一封书信,在众人面前抖落开来,那熟悉的花押落进褚之裕眼中,他双瞳猝然一缩,蓦地抿紧了唇角。
那花押褚晏泽自然也是认识的,脸色微乎其微地变了。周遭那些人即便认不出这花押,见状也猜出来了,望着褚之裕的目光又是微妙地变了。
“证据早在十年前,薛大都督便已呈递到了朕的手中,是朕……因着私心,将这证据隐了下来,是朕……对不住安西,对不住安西乱的那些年枉死的将士和百姓。”说到此处,崇宁帝看向薛凛,似是想要撑起身,却没有力气,但他还是坚持着,朝着薛凛欠了欠身,唇带苦笑道,“朕终究不是圣人,亦有私心,亦会以权谋私,朕有罪,大抵眼下便是报应了。”
薛凛垂下双目,掩去眼底的暗光,他虽能理解陛下的做法,也知道这些年,正是因着歉疚,陛下才会对他深信不疑,鼎力支持,可他却没有立场,替安西枉死的百姓和将士去原谅。
褚之裕突然笑了起来,笑声低回,渐次高昂,衬着他在笑声中一点点赤红的双目,让人毛骨悚然,“输了便是输了,我终究是比不得你命好。”他目光意有所指般扫向薛凛和明漪,哼声道,“成王败寇,事到如今,我已没有什么好说的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说罢,他直接将眼一闭,一副引颈就戮的模样。
“褚越秦,你当真铁石心肠到不顾你父亲死活了?”魏玄知凑到褚晏泽耳边轻声道,褚晏泽本来心神就有一瞬恍惚,此时听得这一句,更是神情巨震,就这一瞬,魏玄知眼中利光一闪,已是朝着他用力一撞,褚晏泽持着匕首的手一歪,锋锐的刀尖自他颈上划过,带出一霎血红,可同时,那刀刃却已远离了魏玄知的颈子,魏玄知转而劈手夺了那刀刃,抵到了褚晏泽的颈子上,情势忽转。
颈上一线血痕,衬着魏玄知轻勾的唇角,竟是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妖异,“越秦兄莫动,刀剑无眼,伤了你就不好了呀!”掠过褚晏泽发僵的面色,他又看向明漪,唇角深勾,“云安郡主,褚大公子可是刚刚救了你,帮了你,你应该不会不管他的死活吧?”
明漪嘴角紧紧抿在一处,她知道不能放虎归山,可她确实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褚晏泽死,魏玄知自是做得出来的。
薛凛亦是蹙着眉心,不语,可殿内殿外,他的人却是倏然都紧提了兵刃,剑拔弩张之势,一触即发。
“褚相,你放心,我只是想借越秦兄平安出宫罢了,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伤他的。”魏玄知冲着遥遥看过来的褚之裕笑笑道,“褚相,困兽犹斗,你我还有后手,也不到穷途末路之时啊!”这话中蛊惑之意明晃晃,却是听得在场之人皆是心神震颤。
薛凛向前一步道,“魏三公子该不会是在等你的湘南军吧?你今早收到的传信上怎么说的?让我想想……是了,说是已行军至郭庄,离望京城不过八十里,最迟后日,必可抵京。对吧?”眼看着魏玄知一愣之后,脸色骤然铁青,薛凛一贯面无表情的脸上反倒显出了两丝笑影儿,“看来,我特意为魏三公子送的这好消息,你很是喜欢呐。”
“魏玄知,你要等的湘南军,不会来了!”明漪沉嗓将魏玄知最后的心存侥幸毫不留情地戳破。
魏玄知面色几变下,突然笑了起来,“你们果真了得,竟是一早便断了我的后路,还未曾让我察觉,真是……有意思啊!可是,谁告诉你们,我的后手只有湘南军了?”
魏玄知一边说着,一边意味深长地笑抬双眸,看向了薛凛和明漪身后。
两人骤然觉得不安,转头往身后看去,目光追随着魏玄知的视线一路望过去,最终落在了傅睿煊和安嫤身上。
他们二人的手仍然紧紧握在一处,两人的神色似喜还悲的木然,安嫤的脸色白得不见一丝血色,傅睿煊抬起一双熏红的眼看了过来,眼中满满,尽是不甘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