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4章 疯子
明漪心口的不安,一瞬间膨胀到了极致,身后,却是魏玄知桀桀的怪笑声,“太子妃娘娘,都说你和太子殿下青梅竹马,鹣鲽情深,可临了临了,他还是选了自己的亲生儿子,你还是可以随意牺牲的那个。真是……所托非人,我都替你惋惜呐!”
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明漪隐隐察觉到了什么,面色骤然煞白,下意识地朝着安嫤迈开步子。
然而,她脚下方动,安嫤便似忍到了极致,再忍不住了一般,“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血来,人更是一软,往着地上栽去。
“阿嫤……”明漪疾呼,眼前那喷溅出的殷红血雾将她骤然拉扯回了那场噩梦之中,血红的披风,惨白的雪,从安嫤身下淌出的血,与此时一般颜色,一点点将雪地染成血色,她就睁着一双眼,将她切切看着,无声喊着她……明漪的脚步猝然僵滞。
傅睿煊早有所备般适时将安嫤接住,惨白着一张脸怔怔将她望着,不动不移,也不哭不笑,好似一尊泥塑一般。
薛凛快步上前,道一声“冒犯”,便是探了安嫤的脉,又垂目看到安嫤吐出的血里带着丝丝妖异的紫,他眉心一攒,“太子妃娘娘这是中毒了。”
毒?明漪听得这字眼,骤然醒过神来,想起薛凛中毒,想起崇宁帝中毒,还有方才魏玄知的话……她倏然转过头,双眸冷锐如刀,直直射向魏玄知,咬着牙从齿缝间迸出两个字道,“解药!”
明漪眼中的恨意与无望铺天盖地而来,褚晏泽一震,魏玄知却恍若不觉般,仍是笑微微的模样,语气更是漫不经心道,“没有解药!这毒是太子妃娘娘自愿代太子殿下饮下的,饮下之前我便说了,解药只有一份,我放在了宫外,我甚至还给了太子殿下选择,太子妃娘娘或是小殿下,他只能送一人出宫,只能有一人服下解药,也只有一人能活。”
魏玄知勾着唇角笑着,用那张牲畜无害,甚至可算姣美的脸说着冰冷无情的字句,“我可没有逼太子殿下,一切的选择,都是他自己做下的。”
明漪听得浑身颤抖,狠狠咬着牙,一双熏红的眼死死瞪着魏玄知道,“说什么没有逼他,你分明就是想看着他左右为难,不得不舍,你分明就是以折磨人为乐!”
“果然!知我者,娇娇也。你不觉得,这般很有意思吗?佛家都说了,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嘛,人不能太贪心,什么都要的。我可是听取了佛家的要义,身体力行呢,若非如此,这世间岂非太无趣了。”魏玄知轻笑着道。
明漪赤红的双目中骤然滚下泪来,“你就是个疯子!”
“是啊!我就是个疯子!我没有解药,安嫤你是救不了了,当然,你也可以不救褚晏泽。”魏玄知倏然一抿唇,冷声道,“都退后,否则,褚大公子也是没命了!”他身后那些人皆是往明漪和薛凛看来,然后,握着兵刃,迟疑着往两边退去。
魏玄知携着褚晏泽一步步退出殿门,骤然又有箭矢破空之声而来,那些箭好似长了眼睛一般,错开魏玄知和褚晏泽,直直朝着薛凛的人射去。
薛凛的人手连忙挥起兵刃挡箭,不知又从何处奔来二十来号人,与他们斗在一处,掩护魏玄知携着褚晏泽撤退。
“都督!薛凛!”眼看着魏玄知和褚晏泽就要在视线里消失,明漪煞白着脸抓住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的薛凛,促声道,“不能让魏玄知逃出去,否则后患无穷。”
“好!”薛凛沉声应道,而后抬手极轻地碰了一下她的头顶,“我已让人去接陈大夫了,他擅解毒,放心!”
明漪略带两分茫然地抬眼看着他,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讷讷点了个头。
薛凛嘴角翕张,似还想说什么,最后却到底什么都没说,触在她头顶的手带着两分力道轻轻一压,下一瞬,他已是抽身,大步而去。
明漪骤然想起他身上的血腥味,在他身后促声道,“你注意安全,若是追不上,没关系,你更重要!”
薛凛的脚步微微一顿,片刻,低应一声“嗯”,便是快步出了大殿,带走了一部分人,许宥和大部分人仍被留下,他上前来请示崇宁帝,如何处置褚之裕。
崇宁帝整个人的精气神好似又在瞬间抽没了一般,他颓然坐在轿辇中,目光落在不远处跪坐在地上,紧紧抱着安嫤的傅睿煊,眼中满是悲凉。听得许宥的声音,他才恍恍惚惚醒过神来,抬起眼看了褚之裕一眼,后者仍是那副八风不动的模样,崇宁帝目色微顿,半晌,才轻轻一挥手,哑着声音道,“先收监候审,着三司彻查!”
“是!”许宥领命,亲自点了一队精锐,将褚之裕押了下去。
殿内一瞬间沉寂下来,明漪脚步迟疑着靠了过去,在安嫤和傅睿煊身边蹲了下来,安嫤在傅睿煊怀中虚睁着眼睛,安国公跪在她身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喊着女儿,傅睿煊倒好似没有眼泪似的,只是瞬也不瞬地定定看着安嫤,好似生怕一眨眼,她就不见了般。
“明漪……”安嫤看见明漪过来,挣扎着朝她伸出手去。
明漪忍住喉间的微哽,伸手过去将她握住,终于是哑着声问道,“为什么?我不是与你说了吗?那个孩子不是真正的小殿下,难道你没有告诉太子殿下吗?”
是的,那个褚燕汐抱回来的孩子,根本不是真正她亲生的那一个,而是在她分娩时,明漪便准备好的后手,连褚燕汐自己也不知道,在她的孩子出生时,便已被明漪派去的人用别的孩子李代桃僵,她清醒过来时,躺在她身边的那个孩子已经是明漪一早准备好的替身,至于真正的小殿下,则被明漪悄悄送走,与找到的传国玉玺一起送到了薛凛身边。
那日,明漪去东宫时,便告知了安嫤此事,安嫤虽有些利己,但都是人之常情,关键时候,明漪不难猜出她的选择,可此情此景,却全然在明漪意料之外。
“阿嫤告诉了我的。”傅睿煊终于开了口,声音嘶哑道,“只是,我们挣扎犹豫了很久,始终不忍让一个孩子背负这一切,他本是无辜,而且,他还那么小,来到这个世上,什么美好都尚未见识过……”
“是我!”安嫤轻叹一声,截断傅睿煊的话,“看着那个孩子,我就能想起我的囡囡,做了母亲之后,见着小孩子就格外的心软……阿煊不愿,是我硬逼着他。我曾经自私过,明漪……之前对你做的事儿,我一直后悔着。”
第285章 我早该认出你的
“我不想再有让自己追悔莫及的事儿了,所以……我不后悔!”安嫤贴在傅睿煊怀中,轻轻摇了摇头。
明漪的眼泪一瞬间就是决堤而下,她偏头去抹泪,正好看见陆昭带着背着药箱的陈文源匆匆而来,没想到陈文源竟来得这般快,明漪愣了愣,继而欢喜,连忙侧了侧身子道,“陈大夫,你快来!”
陈文源连忙上前,匆匆放下药箱,便为安嫤诊治,只是片刻后,他搭在安嫤腕上的手,蓦地一滞,而后敛下了眸子。
明漪和傅睿煊落在他身上希冀的目光骤然一黯,陈文源没有说话,只是作了个揖,退到了一旁。
傅睿煊眼中刚燃起的光骤然陨灭。
明漪仍是不敢相信,陈文源能将薛凛救回,能将崇宁帝救回,为何轮到安嫤时,便不成了?
安嫤却是微微笑了起来,释然而从容,“算了,这都是命,我谁也不怪,只怪自己,从前做了错事,如今这般,都是报应。”
“你胡说什么?什么报应,你做什么错事了?”明漪泣声道。
“怎么没有?你还记得吗?我以前发过誓的,要待你像我的亲妹妹一样好,可是……那时为了牵制薛大都督,我却动了那样的心思……”安嫤一边说着,一边又是呕了一口血。
明漪愣了愣,半晌没有想起她说的是何时,直到回忆追溯到了久远的小时候,属于李凤娇的小时候,她心口骤然一缩,不敢置信地看向安嫤,撞上的却是她一双含泪却清澈的眼。
“阿娇……”安嫤低低唤着,将她的手紧紧握住,“对不起,我早该认出你的。不是你,又怎么会知道我的喜好,我的避忌,又怎么会舍命救我,一次次不计前嫌地帮我……是我不好,我早该认出你的……”
安嫤语无伦次,明漪握着她的手,一个字说不出,却是泪涟涟,她没有想到,安嫤竟会在此时,认出她。
边上傅睿煊到此时才听明白,却是蓦地红了眼,终于哭了起来,像个孩子般无助,“阿嫤!阿嫤……你不要离开我!不要……你知道的,我没有你不行。阿娇……阿娇也不能没有你,都过去了,阿娇快回来了,你再等等,等等她!还有囡囡,还有我们的囡囡,她还那么小,她不能没有母亲……”他定是以为安嫤已经糊涂了,竟将明漪错认成了李凤娇。
安嫤听得他的哭声,转过眼来,可她双目已是无神,伸出手来,胡乱地摸索着,替傅睿煊抹泪,可她手上的血,还有傅睿煊眼中不住涌出的泪,却让她怎么也抹不干净,只是迭声着道,“阿煊,阿煊你莫哭!记得你答应我的事儿,好好的……为了我们的囡囡,为了我,也为了咱们的大周,和万千百姓,好好活着,好好地做个明君,我想看你治下的大周,海晏河清,时和岁丰……我能看见的,对不对,阿煊?你会让我看见的,对吗?”
她的眼睛似已看不见了,嘴里喊着阿煊,目光虚无地落在某一处,声音已是低弱下去,却还在执着地索要着一个承诺。
傅睿煊死死咬住牙,将哭声吞下,将她垂落的手拉起,轻轻贴在他的颊上,片刻后,才哑着声道,“好!我会好好活着,好好做个明君,定让大周在我治下,海晏河清,时和岁丰,可你也要说话算话,你得看着,看着我,也看着囡囡,看着我们的大周……”
安嫤轻翘唇角,笑了,“我会看着的。阿煊,我不会离开你的啊,我会一直在你和囡囡身边的。”
傅睿煊哽咽着,低低回了一个“嗯”,抬起双臂,将她轻轻环住,贴在她耳边哑声道,“说话算话,谁要食言,便是小狗。”
安嫤过了片刻,才笑了起来,“你当你还是小孩子啊,小心孩子们长大了笑话你。阿娇,你听,他还和小时候一个样子,都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还是个小孩子脾气,你要替我看着他啊!”
明漪眼泪决了堤般的滚落,一边哭着,一边拼命点着头,哽咽道,“嗯!”
“……你们看,那是不是我们小时候最爱去玩儿的那株海棠花树,开花了呀!”安嫤望着某一处,突然轻笑着道。
傅睿煊和明漪顺着她的视线望了过去,只看到殿外渐黑的天色,又有细碎的雪花随着刺骨的北风静静洒落,花开,却不是春色海棠。而她说的那株海棠早在多年前便已经死了,只剩一树枯枝,再未有过花开。
只是,那时海棠花树下,无忧无虑,欢快嬉戏的他们,定格成了记忆中最美好的样子,在此时,悄然浮现,成了安嫤生命尽头,最后的一缕瑰色。
“真好……我也可以随着风飞出这四方的宫城,飞出望京,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了,天大地大,广袤无垠……”安嫤努力地睁着眼,好似从过去看向了未来,眼里有光透亮出来,却一瞬泯灭,带着她挣脱一切的释然微笑,悄然在她低回的尾声里,随着从傅睿煊颊边垂落的手一并凋落……
明漪再垂眸时,安嫤已经闭上了眼睛,嘴角尚挽着一朵笑花,似睡得安然。
傅睿煊早收起了那孩子般的号哭,只是静默地红着眼,默默收紧双臂,将安嫤牢牢搂住,一如从前的每一回。
他们从襁褓便并肩走到现在,本以为会一直走下去,没有人想过自己会离开,也没有人想过自己会被留下,幸福,却在此刻,戛然而止。明漪仰头看了看殿外渐大的风雪,阿嫤,愿你成风,可行万里,再不用困在这四方城中,不得自由!
再转头,望着傅睿煊垂目为安嫤擦去脸上的血渍,明漪心尖掐得生疼,几乎可以预见傅睿煊过后几十载的日子会怎么过,多么相像啊,复制了她皇舅舅的人生。
皇舅舅……明漪想起什么,恰好听得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她一急,骤然站起身来,却脑袋晕眩,险些栽下去,晃了晃才站稳,抬眼看向轿辇处,咳嗽的果然是崇宁帝,徐内侍正为他顺着气,却半点儿效用也没有般,越咳越是厉害,方才看着还好看些的脸色,竟是慢慢恍若金纸一般。
明漪疾步迈过去,恰恰好看得崇宁帝嘴角一缕殷红的血色蜿蜒淌下,她心头巨震,脚步猝然一刹。
“陛下!”却听得徐内侍一声疾呼,崇宁帝竟是头一歪,厥了过去。
“陈大夫!”明漪疾声喊道,那头陈文源已是赶步上前,立刻为崇宁帝诊治,明漪也是赶到了,促声问道,“如何了?”她一边问着一边紧盯陈文源,就怕他又什么话都不说。
“先将陛下抬去后殿躺下吧,我得立刻施针!”陈文源虽然开了口,可那凝重的神色却是让明漪的心骤然沉坠到了谷底。
第286章 等你
夜色如墨,北风卷着雪花在天地间肆虐,两队人马在暗夜之中飞驰追逐。
前方是处岔路口,跑在前头的那队人马倏然一分为二,一路往左边的岔道而去,后头薛凛这一队人,都是精锐中的精锐,个个眼力了得,哪怕是在这样的雪夜里也看得清楚,往左边去的那一队,为首的正是魏玄知,而另外一队,最前头那匹马上,被捆在马背上的则是褚晏泽。
“都督?”杨礼一边策马跟上薛凛,一边扬声询问。
薛凛一手持缰,另一手打了个手势,杨礼立刻会意,屈起尾指含在唇中轻吹了几个哨音,他们的人马便也立时一分为二,一路跟着薛凛向左,另一路则跟着杨礼向右,途中马速没有半点儿减慢。
风声更大了些,前头的队伍突然减缓了马速,原来,那条路竟是一条绝路,前方是断崖。
为首的魏玄知骤然勒停了马,他身侧那些护卫却转身抡着刀而来,看来是想要破釜沉舟,殊死一搏。
双方缠斗之时,魏玄知只是勒马崖上,在渐次大起来的风雪中,望着这头,望着薛凛,意味不明的笑。
困兽犹斗,魏玄知身边最后剩下的这些亲信,都是身手极好的高手,奈何,终究是寡不敌众,可也很是费了些时间,待得一阵马蹄声急奔而来,杨礼带着方才随他去的那些人将褚晏泽救回赶来时,他们这里才堪堪告一段落。
眼看着他的人被一一拿下,而褚晏泽也是被安然救下,脱离他的掌控,魏玄知却是低低笑了起来,“没想到,连老天爷也在帮你啊!薛容与,我真是不甘,居然又输给了你。”
薛凛因他这个“又”字微微蹙起了眉,但他仍只是眸若点漆将他看着,并未言语,却是将手往后一伸,将悬在马侧的长弓取了出来,勾弦搭箭,张弓指向崖上的魏玄知。
风似乎骤然大了起来,风雪呼啸乱舞,魏玄知胯下的马儿有些不安地嘶鸣转跺了一下马蹄,一人一马在呼啸的风雪之中,摇摇欲坠。
魏玄知却是紧扯着缰绳桀桀笑出声来,那笑声在这样的雪夜,这样的地方显得有两分瘆人,他一双赤红的眼睛微微眯起,朝薛凛看来,“薛容与啊薛容与,你还是这般,为了她一句话,便连命也不顾了。你到底喜欢她什么?你知道她的真面目,见过真实的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