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晏泽听着这一句微微一颤,抬眼往薛凛看去,他在薛凛侧后方,刚好能看见薛凛的侧颜和一线薄冷微抿的唇,他的下颚线绷紧着,显出两分冷硬的弧度,背影挺直,腰背紧收,张弓的手臂即便用力,亦是稳如泰山。
见薛凛仍是不答,魏玄知轻抿唇角,收了笑,“你回去替我告诉她,她逃不开我,前生前世,今生今世,永生永世,我能追回来第一次,便能追回来第二次,你告诉她,我会回来找她的,她永远别想逃开我。”
魏玄知的声音拔得极高,哪怕在这样的风雪声中,仍是带着恣意的狂妄,让每个字清晰地传进耳中,话落,他又是笑了起来,狂妄至极,薛凛的眼睫终是微微一颤,勾弦的手一松,箭朝着魏玄知疾射而去。
魏玄知却早有所备一般,在他射出箭的同时,人已自马背之上往后一仰,同时松开了握住马缰的手,直直朝着崖下坠去,桀桀的笑声仍在耳畔响着,“薛容与,原来你也会怒,也会怕的啊。那就一直怒着,一直怕着吧……呃!”后头的一句话随着又一支射来,没入左胸的箭矢戛然而止,破碎在风雪之中。
几人一齐拥到断崖边,垂目往下看,只看见魏玄知中箭的身影恍若一只断线的风筝般,直直朝着黑洞洞的崖下坠去,转瞬便被吞没在那一片混沌的暗色之中。
薛凛握弓的手骤然垂落。
“都督?”杨礼这一声有些发紧。
褚晏泽随之望过去,便看见薛凛将弓臂握得咯吱作响,微微发着颤的手。
“派人去崖下,死要见尸!”薛凛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快去!”
“是!”杨礼领命,带人而去。
褚晏泽这才看见一缕殷红的血自薛凛紧束的袖口淌了出来,染上他握弓微颤的手,顺着弓臂滴落在他脚下,落进那厚软松白的积雪中。
他竟受伤了。褚晏泽双瞳微微一缩,可这一路奔袭,再到方才一连放了两箭,竟是半点儿也未曾让人察觉。
“褚大公子!”薛凛在这时骤然开口,“你怕是得快些赶回府中察看。”
褚晏泽一时有些发蒙,怔怔看向他,不解其意。
“魏玄知送出宫的那位小殿下送去了何处,他留了后手,总要有人能够证明小殿下的身份。”薛凛又沉声道。
褚晏泽这才陡然明白过来,脸色遽然一变,朝着薛凛一拱手,便是扯马回缰,拍马往来时路疾驰而去。
薛凛抬起左手轻轻一挥,便有几骑会意地追了上去护送。
薛凛转头看向黑洞洞的崖下,一双眼睛亦是沉如暗夜,深似浓墨。
夜更深了,回到宫城时,风雪更大了,北风卷着雪花扯絮般在夜空中洋洋洒洒,薛凛大步直往清正殿,雪落无声,白日里喧嚣了一场的清正殿似是在这雪夜中沉寂了下去,他足下的黑靴落在雪地上,重且闷,咯吱作响。
迈上石阶,他的脚步却遽然停在了殿门前,抬眼便见到立在阶上恍若石雕的明漪。他大步过去,一边疾声问着“怎么站在这儿”,一边已是脱下了身上的大氅,不由分说披裹上了她的肩头。
大氅上仍带着他的温度,很暖和,披上明漪肩头时,她却是激灵了一下,抬起眼看向他道,“等你!”两个字透着满满的嘶哑和疲惫,她仰起的小脸透着惨白,衬得那双清澈的眼睛更是黑白分明,也将那眼中的情绪映得更加分明。
薛凛心口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揪住一般,疼得厉害,他伸手,将她紧紧拥在怀里,抬手轻轻顺着她的背脊,“都过去了!我在呢,我不会离开你!”
明漪却恍若木头一般,贴靠在他怀中,无声无息,过了片刻,薛凛却觉得襟口好似湿了,明明是这样的天气,却烫得他身形一僵,他想动,她揽在他背上的手却是一紧,将他紧紧搂住,“他们说,这样的情况,阿嫤的丧事不能大肆操办。太子殿下什么都没说,不过,我想着阿嫤也是同意的。她连命都可以轻易舍了,又哪里会在意死后的哀荣?”
薛凛身形僵硬着,却没有言语,由着她在怀里絮絮叨叨。
第287章 你就是你
“方才陈大夫已是给陛下看了诊,他说,之前他是用了以毒攻毒的法子这才暂且克住了陛下体内的毒,本就是极其凶险的法子,亦是饮鸩止渴,如今,两毒齐发,陛下,不过就是这几日的事儿了,他眼下还在昏睡,也不知何时会醒,太子殿下一直在龙榻前守着,谁叫也不理,我想着,该让囡囡回来,有她在,太子殿下总还能顾及一二,还有小殿下和长公主殿下,还有阿娇……眼下事情平定了,总要他们都回来,见陛下最后一面才好。”明漪的声音断断续续,在风雪里轻飘易碎,也就是薛凛耳力好,一字字都听得清楚,连那嗓音里微微的颤都听得分明。
“嗯。你说的对,我让他们尽快清理宫禁和城中,将他们都接回来。”薛凛沉着声道。
明漪点着头,眼里的泪滚滚而下,一些没入他的衣襟,另一些淌进她的嘴里,咸湿的味道。他来了,她才敢哭,有他在,她才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还能撑得住。
明漪想着,闭上眼睛,揽在他后背的手又收紧了些,他却是微微一震,明漪感觉到了,怔了怔后,她骤然松开他,在他怀里抬起头来,熏红的眼狠狠瞪着他,“你总是这样!”鼻翼间的血腥味更浓了两分,偏偏他隐忍着一切如常,她更气自己,怎么就陷在自己的情绪中,忘了他有伤在身?一边瞪着她,一边眼里的泪已是一瞬间决堤而下。
薛凛只觉得身上的痛远远不及心疼,一边忙伸手替她拭泪,一边疾声道,“只是皮肉伤,不碍事的,别担心!”
怎么可能只是皮肉伤?那东宫里,必然是埋下了重兵,他还不知是经过了怎样的厮杀才破了魏玄知的局,而且,若不是伤得极重,他能瞒得更好,将她瞒得死死的。
明漪越想越气,气他,更气自己,拉住他,“走!去上药!”
薛凛此时可不敢惹她,乖乖被她拉扯着去了偏殿。
即便有了心理准备,可待得解开衣襟,见得他身上的伤口时,明漪还是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刚停了的眼泪又是刷刷往下掉,薛凛看得头疼心疼眼也疼,忙道,“真的就一点儿皮外伤,养几天就好了,不碍事的,怎么又哭了呢?”她素日里也不爱哭啊,幸好不爱,否则他还真不知该怎么挨。
“皮外伤?这也叫皮外伤,那什么才算严重,要危及性命了,你瞒不住了才算?”明漪一边骂着,一边给他处理伤口,清洗、上药、包扎……待得弄好时,她哭得双眼通红,心绪反倒平复了许多。
“天色晚了,你有伤在身,好好歇着,明日还有许多事要做呢。”明漪说罢,起身要走。
薛凛却是一把拉住她。
她回过头,对上他盈满担忧的双眸,扯开嘴角轻轻一笑道,“我没事儿了,真的!只是陛下那头我有些不放心,想去看看,他若醒了,我想多陪陪他!”
薛凛听罢,却是伸手将搭在床头上的外衫拿起,一边往身上披,一边道,“我随你一起去!”穿好外衫,抬起眼,却见明漪神色莫名将他看着,他眉梢微提,有些奇怪道,“怎么了?”
明漪嘴角轻轻一扯,“为什么?你从来不问我?”她做的很多事明明由傅明漪做来很是牵强,包括她对安嫤、崇宁帝等人的态度,她不信以他的敏锐会察觉不出,可是他却从未问过。
她的话语焉不详,可薛凛却是听得明白,微微一顿,面色却仍是平静道,“你若不说我便不问,你若想说,我便听着。总之,于我而言,你就是你,你要做什么事儿,都有你的缘由,我信你,便如你信我一样。”
明漪望着他,眼里隐隐有泪,下一瞬,却是凑上前去,在薛凛怔忪时,她已是环住他的后颈,将他紧紧抱住,在他耳边低语道,“你说过的,不会离开我,可要说话算话。”
这样的依赖,她还从未对他表现过,薛凛愣了愣,心中却是受用,暖意胀满胸臆,抬起手轻轻拍着她的背脊,在她耳边哑声道,“好!”
“都督!”正在这时,门口却传来一声疾唤,是杨礼。
明漪听到这一声,忙从薛凛怀里退了出来,薛凛看她一眼,嘴角轻勾,转身大步出了门,能让杨礼不顾打扰他们也要来禀的,自然是崖下搜寻的事儿,谁知,薛凛听罢了回来,方才舒展的神色却是全然不在,浑身都散发着森寒之意。
明漪那一缕淡淡的不自在登时全不见了,正色问道,“怎么了?”
薛凛却是深望她一眼,迟疑了片刻才道,“魏玄知被我射中了左胸,跌落断崖,我让杨礼带人到崖下寻找,可是没有找到。”
明漪已有心理准备不会是好消息,却没有想到是这个。魏玄知……没有找到,总不能还是活着?
“别担心!”薛凛见她面上血色登时抽尽,上前一步,将她僵冷的手裹进掌心中,“无论是死是活,除非他是彻底消失了,否则,我们一定会找到他。”
明漪靠进他怀里,轻轻点了点头。她自然是信薛凛的,可是连着好几日,宫城、望京都恢复了平静,连长公主、李凤娇她们都回到了宫城,可魏玄知还是没有找到,除了崖下一摊已经凝成冰的血迹,什么也没有留下,生死不知。除此之外,东宫的那位沈宝林,还有褚燕汐连同那位“小殿下”全都不见了踪影,是谁的手笔,一目了然。没想到,魏玄知竟布了这么多后手。他们虽是险胜,却仍埋下了不少祸患。
薛凛默默将搜索的范围扩大到了望京之外,明漪没有再过问,好似已经忘了这件事,却也只是好似而已。
崇宁帝也终于在几日之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两种毒药在他体内肆虐,虽是让他暂缓了几日的死亡,可这几日,却让他痛苦万分。
唯一的慰藉是这段最后的时光里,他在世间仅剩的亲人都陪在他的身边。
明漪其实已经做好了准备,这样的失去她前生经历过无数次,比如今更要不堪,更要绝望,加上她刚刚失去安嫤,本以为该习惯了这样的离别,可真正直面的那一刻,她才知晓,这样的事情,永远不可能习惯。也不可能因为失去过,下一次失去时,便会少痛一些。
唯独,见识过崇宁帝这几日的痛苦之后,明漪只觉得,此刻或许于他而言,是解脱,至少,他不会再那么痛了吧?
崇宁帝躺在龙榻之上,面若金纸,将该交代的都交代了,长公主和李凤娇退到一旁哀哀哭着,崇宁帝终于艰难地转过头,往一旁站着的薛凛和明漪看过来,手指微微动了动,张了口,半晌才喊道,“容与,云安……”
第288章 三生有幸
薛凛看向明漪,紧了她的手,她雅青的睫羽轻轻一颤,被他拉着到了龙榻前,跪在了他身侧。
“容与啊,朕……对你不住!也愧对安西的将士和百姓啊,朕不是个好皇帝……”崇宁帝微微抻起头来,却不过一瞬,又跌落回枕上,眼角有一滴泪蜿蜒淌下。“太子!阿煊……”他轻声喊道。
“父皇,儿臣在呢!”傅睿煊一直跪在榻边,听着崇宁帝唤他,忙往前膝行了两步,靠近枕边,哑着声应道。
“你往后,定要替朕赎罪,好好善待安西的百姓和安西军的将士。”崇宁帝声音渐渐低弱,却是努力撑起头,定定看着傅睿煊,慎重道。
“父皇,儿臣应下了。”傅睿煊似一夕之间沉稳了许多,亦是应得格外慎重。
“还有薛大都督,他是国之肱骨,朕要你起誓,定会倚重他、信任他,不可疑他、伤他……”崇宁帝撑得极是辛苦,撑在床沿的双手都发着颤,人眼看着又要软倒下去,徐内侍忙伸手将他扶住,让他倚在自己身上。崇宁帝一双含着泪光的眼仍是定定注视着傅睿煊,索要一个承诺,“你要与薛大都督一起守望相助,共护大周,还有百姓……”
明漪微微蹙眉,张口正待说什么,薛凛握着她的手却是一紧,她回眸,入目是他朝着她微不可察地轻轻摇了个头,明漪心头微动,到底没有再开口。
傅睿煊如崇宁帝所愿,抬起一只手作发誓状举至齐眉处,语调仍是慎重道,“我发誓,定会待薛大都督如手足,信他、倚重他,绝不疑他、伤他,若违此誓,明神殛吾,无克祚国!”
这可算是极重的誓了,何况,这誓言还出自傅睿煊之手,崇宁帝一旦崩逝,他就是大周的皇。
明漪心头微微动容,薛凛更是已重重抱拳,沉声道,“陛下放心!臣一直谨记您的知遇之恩,和这些年来的信重,臣亦可以在陛下面前立誓,只要太子殿下不负我,不负安西军,我便绝不会负太子,更不会负大周,负百姓!”
“好!”崇宁帝重重一声,又是岔了气,咳嗽起来,好不容易才缓过来,气息更微弱了些,“朕知你重诺,何况,还有这丫头在你身边,朕啊,安心得很!”说到这处时,瞥了一眼明漪,话中似有难言的深意。
明漪惊抬起双眸,正好撞见崇宁帝看着她的眼睛,平宁、慈和,带着点点笑意,一如从前看着李凤娇时一般无二,好似他已看穿了一切,明漪心口一揪,说不出的暖与涩,这个时候,心里那一声“舅舅”能不能喊出,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
“你不能离安西太久,朕特许你,待朕头七之后便动身离京,这回,便带着云安,还有你岳父岳母一起吧!”崇宁帝轻声道,示意徐内侍扶着他躺下。
薛凛和明漪微顿,对望一眼,双双伏下身去,“谢陛下!”明漪眼角的泪在低头时,倏然滑坠而下。
“容与啊,云安……你要好好待她……”崇宁帝倏然又交代了一句。
明漪眼睛红湿了,眼里的泪终于是忍不住,倾泻而下。薛凛紧握了她的手,冲着崇宁帝轻却郑重地将头点下,“陛下放心,臣定将她放在心上,珍之重之,与命同重。不!她就是臣的命!”
崇宁帝点着头,似欣慰,似释然,微微笑着,轻轻闭上了眼,“你们都先出去吧!朕有些累了!阿煊,将你母后请来,朕想与她说说话……”
崇宁帝都这般说了,殿内的其他人自然都不好再留下。明漪被薛凛扶起,转身往殿外而去,终究是不放心,跨出殿门时,转头看了过去,正好瞧见傅睿煊小心翼翼地捧了一幅画轴而来,在崇宁帝面前展开,栩栩如生的顾皇后跃然纸上,正冲着崇宁帝父子微笑着,崇宁帝亦是回以一笑,笑容满是欣然,竟是明漪许久未曾见过,没有半点儿粉饰,真正发自内心的欢喜。是了,他终于可以卸下困锁了他一生的责任,挣脱这个牢笼,真正自由了,去见他最想见的人,与之团聚,他那般真诚的喜悦,他们也该忘却悲伤,为他高兴才是。只是……望向他身旁的傅睿煊,明漪眸色微微一黯,谁又能想到,他的儿子又将走向与他相同的路呢?
回过头来,他们已经到了殿外,“想什么?”薛凛在她耳边轻声问道。
明漪抬起手轻轻拭去眼角的泪,转头时,正好瞧见不远处站着的长公主和李凤娇,母女俩这回回来好似比之前亲近了许多,或许,在生死存亡之时,那些曾经以为会存在一生的心结便显得无足轻重了吧,一道身影踌躇着踱到了那母女身前,是李挚。
这回,薛凛判定望京生变时,他便先回来了,丢下了身中剧毒,挣扎在生死边缘的薛凛,虽是薛凛的要求,何尝不是他自己的选择,为了大局,却也不只为了大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