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动静,蹭起身的弦歌转头看过来,目光撞见门口婷婷立着的明漪时,脸上的热切却是肉眼可见地僵硬起来,半晌才屈膝轻声喊道,“夫人!”
“弦歌姑娘不必多礼,坐吧!”明漪轻笑着道,然后举步往里走,行动间,腰间垂挂的环佩和鬓间的步摇都没有发出半点儿响动。
弦歌曾听楼里的妈妈讲过,那些望京的世家贵女讲究个行止有度,便是多一丝一毫的动作都不会有,笑不露齿、站不倚门、坐不漏膝、行不露足,踱不过寸、手不上胸,学一辈子,却不过矫情二字,男人不喜欢那些,她们不学,她们要学的是如何勾住男人的魂,是与他们家里的女人截然不同的东西。
之前两次见,明漪要么是言行奇特,要么是一身男装,全无半点儿女子娇态,弦歌从没有注意到,原来妈妈说的不对,那样将优雅雍容刻进骨子里的望京贵女,其实也挺好看,举手投足间自成风华,那是学不会的,是日复一日耳濡目染,浸刻进了骨子里的东西,好看得让她竟有些自惭形秽。
明漪款款落座,微雨便是上前来,给弦歌上了茶点。
明漪这才抬眼看向今日特意穿的素淡,却也不掩艳色的弦歌,“弦歌姑娘来是为了?”
弦歌扯了扯有些僵硬的嘴角,“昨日阿凛救我时受了些伤,我有些放心不下,所以才央着阿泰带我入府来看看。”想起她之前听过的望京城规矩,她又忙道,“我几乎不到都督府来,又跟着阿泰,是以忘了要递拜帖。”
“这里是安西,我没有那么多讲究,何况,弦歌姑娘与我们都督的关系本也不是寻常人可比,往后也不必太见外。”明漪倒是和颜悦色,转头对候在厅门口的松风道,“你去看看都督在做什么?可能腾得开身回内院一趟?”
弦歌神色莫名地看向明漪,明明在马场时她待自己还多有戒备,言辞间也带出两分来,怎的回了北关,却又客气中透着亲近了,还主动替她问起薛凛?
明漪由着她满是疑虑和戒备地将自己看着,兀自笑微微的模样。
松风朝着明漪抱了抱拳,道,“都督有事与诸位大人相商,眼下是抽不开身的。而且,都督说,以前咱们府上是没有女主人,可如今夫人在,这女客便该由夫人招待,他于情于理都该避嫌。”
“是这样!”明漪点了点头,看着弦歌脸上血色都抽尽了,一双眼睛里更已是含了泪,一时又觉得有些可怜,轻叹了一声道,“弦歌姑娘,你也听见了,我们都督他……不过你不用担心,他的伤昨夜陈军医就已处理过了,只要好生将养着就没有大碍,只是你看,他是个闲不住的,我这儿也是悬着心呢。”明漪说着,已是转头看向松风,沉下嗓道,“去与都督说一声,让他记着陈军医的话,不可过度劳累,那吊着的那条胳膊更是万万不能使力。”
“都督猜到夫人定会这般吩咐,是以一早便嘱咐了小的,若是夫人说起,便让小的代为传话,就说,请夫人放心,他定然保重自己,不会让夫人做寡妇的。”松风仆肖其主,竟是能眼皮都不眨地将这话说出口,还是当着弦歌的面,明漪都替他臊得慌。
咳咳了两声之后,她抬眼看着脸上已无半分血色,神色还有些恍惚的弦歌,心中有些不忍,尤其是想到她那未婚夫算得是替薛凛赴了死,这不忍更甚了两分,可是……她略一沉吟,还是道,“已经这个时辰了,弦歌姑娘不妨再等等,用过了午膳再走!至于都督……”
明漪转头看向松风道,“你去跑一趟外院书房,告诉都督,就说我说的,请他午膳回内院用。”
松风半点儿犹豫没有,应一声“是”,便转身快步走了。
“弦歌姑娘?”明漪转头时,弦歌却已经急急忙忙站起身来,动作有些大,甚至将她手边的茶碗都不慎打翻了,虽说她让得快,可还是有些茶水溅湿了她的裙幅,这几日的裙衫都是轻薄,一湿了就贴在腿上,很有两分狼狈。
“微雨,快领弦歌姑娘去换身衣裳!”明漪也没有想到会这般,愣了愣,忙道。
“不用了!”弦歌却是沉声道。
第185章 快刀斩乱麻
弦歌虽然脸色略白,却勉强端持了脸色,冲着明漪屈膝为礼道,“今日贸然登门,本就是因为挂心都督的伤势,既是都督已能至外院理事,想必没有大碍,如此,我便也能安心了。叨扰夫人了,我这便告辞了。”
“都这个时辰了,弦歌姑娘还是用罢午膳再走吧!”明漪道,恰恰好,松风已是小跑着回来了。
到得明漪跟前,打了个千儿,不等明漪吩咐,已是笑着道,“都督说,昨夜劳夫人陪了他一夜,也是辛苦得很,他已是交代厨房做些夫人爱吃的吃食,再过一会儿便回来陪夫人用膳……”
弦歌再听不下去,“我堕仙楼中还有事,便不打扰了,先行告辞!”说罢,朝着明漪匆匆一福礼,便是转身疾行而出。
“欸!”明漪喊了一声,没能喊住,她已出了门,明漪只得道,“奉玉,你去送送!”
“是!”奉玉领命而出。
松风有些踌躇地看向明漪道,“都督动了肝火,请了军法,要对薛二爷动刑,还请了在书房议事的一众将领都去观刑!”
明漪抬眼看去,果然见到已经走到庭中的弦歌身形猛地一滞,片刻后,才又再度迈开了步子,只背影却写满了落寞和失意。
明漪轻轻叹了一声,“都督这又是何必……”那弦歌到底是薛柏未过门的妻子,而薛凛明明那般敬重薛柏,这么多年,从他都将弦歌和薛泰他们视为亲人便可知,可是如今,却这般不留情面。
不只是弦歌,就是明漪自己都要以为是因为她了,这让她觉得……很有负罪感。
松风没有说话,他只是按着都督的吩咐来传话罢了,至于都督是怎么想的,他当真不知。
明漪轻叹了一声“罢了”,薛凛的做法虽然绝情了一些,但有些事情,确实快刀斩乱麻更好!不过……这个人为何如今才想着快刀斩乱麻?早干什么去了?他难道还能没有察觉弦歌的心思?
“我真没有察觉!”薛凛回来用午膳时,听着明漪的质问,对上她写满怀疑的眼神,真想道一声冤枉,沉叹了一声道,“我若是早察觉到了,如何会放任不管?”
“当初她与我大哥认识时,我不过是个半大小子,也知道他们感情甚好,并非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大哥故去之后,她悲痛欲绝,本来已存够了赎身的银钱,她却毅然决然留在了堕仙楼,并且汲汲营营爬到了花魁的位置,就是为了做耳目,探查当年的真相,还我大哥以清白。这些年我是当真将她当成长嫂一般敬重有加,根本没有多想,直到……”
他从前的心思从未用在儿女情长之上,虽然年岁也不小了,但从未动过旖旎的心思,何况先入为主,他一直觉得弦歌待薛柏情深义重,哪里会多想其他?直到后来对明漪动了情念,便好似开窍了一般,加之弦歌因着明漪,行事间也略失了分寸,薛凛本就敏锐,如何不会察觉?
我将你当嫂子,你却当我是相好?明漪一哂,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很想问问薛凛被自己一心当作嫂子敬重的人偷偷恋慕着是什么感觉,可看了看他苦闷的脸色,还有一经察觉,就快刀斩乱麻的行动,或许也用不着问了。
反倒是弦歌有些可怜。薛凛因为薛柏对她好,而她本就深陷泥沼,这样的好,自然是弥足珍贵。不管她对薛凛的感情是在什么时候变了质,可对上这样一个郎心如铁的,注定会受伤。不过……弦歌也是傻,明知道薛凛有多么敬重薛柏,这段恋慕不可能有任何的结果,可她还是一头栽进去了,飞蛾扑火一般。
看吧!这就是男女情爱,实在让人犯蠢,且盲目,麻烦得很,又何必去沾染?
“若是大哥泉下有知,我还真是无颜面对他!”薛凛半点儿不知明漪心中想法,若是知晓的话,只怕要气得吐血。
翌日,纪州的消息送到了,薛凛拆看了那封元拓快马送来的信笺之后,面沉如水,告知明漪,纪州州牧府中找出的那具焦尸果真不是金昌虢。金昌虢与元拓父亲,明刀寨的元老当家有数十年的交情,正是因着金昌虢对元老当家有“恩情”,而元老当家有恩必报,这才举明刀寨之力,一直帮衬着金昌虢。
而金昌虢对元老当家的“恩情”,正是曾在一次洪灾中救过元老当家,为此,还被扎破过一根腿骨,偏偏,那具焦尸的腿骨上并没有半点儿痕迹,便成了破绽。
元拓很是悔恨,当初怎么就没有想着察看一下焦尸的腿骨呢,居然大意得未曾察觉金昌虢已是金蝉脱壳。
而薛凛何尝不悔恨,何况,金昌虢关系着十年前薛柏一事,线索就此断了,金昌虢和他的另一条路都在克孜,要继续查,免不了去冒回险,难怪薛凛连着两日周身都是生人勿近的彻骨森寒。
好在这个生人不包括明漪,只是,这两日里,哪怕是对着明漪,他也是若非必要绝不说话,明漪才不想自讨没趣儿,便自己忙自己的,虽然商队已经出发,可她还有看不完的账册,待得花想容这个月的账盘出来,福记和德济堂也该往其余州府铺排了。
这一日,又一封加急信件被送进了都督府。薛凛看完之后,眉眼却瞬间舒展开来,真真如云开雾散,雨过天晴,虽然他仍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可整个人都好似明快了起来,甚至微勾着唇角对明漪道,“师父要回来了。”
“谁?”明漪正头疼着账目,听得这一声“师父”,还有些懵,问出口时,才反应了过来,“就是那位李先生?”
薛凛点了点头,“如今河、寿二州的政务与军务都一并理顺了,师父也无需再留在那里,巡边使既来了,师父便想着要回北关来帮我,这封信送出时他已在路上了,估摸着明日或后日就能到,届时,我带你去见他。”薛凛迫不及待想将明漪带去见李挚,迫不及待想要告诉师父,他并不只想要与他的夫人相敬如宾,而是想试试师父说的琴瑟和谐。
明漪见到了薛凛提到这位李先生时,眼中的孺慕与思念之情,他倒是甚少有这样情绪外露的时候,明漪不由有些纳罕,“我只知道这位李先生有过人之处,连陛下待他也有两分不同,是安西军众多幕僚之首,可却不知道他竟是你的师父?”
“我读书识字,骑马射箭,都是他教的。这一身的本事多承袭于他……”
“他是我的师父,是正经行过拜师礼的,往后,我还得给他养老送终,夫人既嫁了我,怕是得随我一起了。”
第186章 噩梦
薛凛算得不错,李挚第二日便回了北关。
却不等薛凛去看他,他便先来了都督府。
薛凛的胳膊还吊着,明漪遵着陈军医的医嘱,让他好生在府上养伤,薛大都督说话算话,由着明漪“管”他,难得很乖地待在府上,哪怕是议事也只在外院书房。
李挚来了府上后,便被引着去了外院书房,松风这才快步进内院去通禀。
薛凛到了书房时,李挚正在随意打量着这处与几个月前很有些不同的书房,听着动静转过身来,就望着薛凛意味深长笑了起来,“看来……这位云安郡主是个有本事的,倒是能让你这么个冷面杀神另眼相待!”
薛凛笑笑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师父先坐下喝茶吧?”说着,已是单手倒了一杯茶,推到了对面。
李挚倒也不与他客气,坐下后,端起那杯茶品了品,“嗯……这可是上好的雨前龙井,你这夫人还够豪气啊!”
“师父……这是都督府!”薛凛很有两分无奈。
“是你的都督府啊!你这都督府以前我又不是没来过,什么时候招待过我这样的好茶?何况我还不知道你吗?这茶可不便宜,你有那银子也不会买,只怕宁可留着多给军中添匹战马或是添架弓弩呢!”
薛凛无奈掀唇,“师父说的都对!这茶是我岳父给夫人准备的,夫人到北关不过半年,这已是捎来第四回 了,知道师父喜欢,我跟夫人说过了,让她匀出来一些,本是想着去看师父时一并带去,谁知师父来了,那一会儿便顺手捎上吧!”
“虽然你去向你夫人讨要东西,实在有些没脸没皮,可夫妻之间,太过客气反而不是好事,这般没脸没皮倒挺好,且念在你一片孝心的份儿上,为师便却之不恭了。”李挚显然心情极好,笑言道。
薛凛嘴角也自始至终牵着,哪怕李挚后来与他说起正事时,那惯常的冷肃中,也多了一分不可言说的柔软。
明漪听说李挚来了,专程去了一趟厨房,交代了按着李先生平日的喜好备下午膳,又回屋里待了一会儿,眼看着快到午时,估摸着薛凛和李挚也差不多说完话了,她这才换了一身见客的衣裙,往外院而去。
微雨看着她的背影,目下微微闪烁道,夫人这般郑重其事,看来,今日登门的这位李先生是个人物。
明漪到了外院书房门前,因着李挚在里头,她没有如平日一般径自进去,而是让松风先通报了一番,待得松风领了薛凛的命出来引她,她这才款款入内。
熟门熟路地进了书房,明漪抬眼就朝靠窗边的那张矮榻上看去,薛凛面对着门这边,抬眼朝着她轻勾唇角。
明漪回以一记轻笑,目光落在背对着她坐的那人背影上,一身石青色的直裰,花白的发丝用一根木簪束在头顶,腰背挺直,光从背影看上去,只觉清癯中透着精神,倒是看不出别的什么。
薛凛起身往她迎来,她也笑着向他举步,而背对着她的李挚缓缓转过身来,骤然对上那双笑中带着打量的眼睛,俄顷间,明漪恍惚以为这是一场幻梦,她的脚却是猝然停了下来。
面前这张脸遽然与一张血肉模糊的脸对在一处,所见的一切在眼前分崩离析,恍惚间,她又身处在那座恍若囚笼的华丽宫殿之中,殿内酒味与血腥味交杂,令人作呕。
魏玄知从身后半搂着她,抓着她的双手紧紧握住一把淌血的剑,方才这把剑,已是送进了两个宫娥的胸膛,“娇娇也来试试!生杀予夺的滋味可是会让人上瘾的,娇娇试试,试试之后你也会喜欢上的。”魏玄知在她耳边轻笑,可那笑声却让她浑身汗毛直立,毛骨悚然。
“不……”她僵硬地摇着头,听着自己抖颤着唇喊出一个字,细若蚊呐,没有半点儿力量,魏玄知恍若蛇腹般冰冷黏腻的手掌紧紧抓住她的手,带着那柄剑往前一送——
长剑直直没进那个拼命磕头,却除了“啊啊”声,连声求饶都喊不出来的宫娥胸口。
利刃穿透皮肉的嗤啦声仍响在耳畔,鲜血喷溅在她脸上,点点腥臭灼热,那在剑下顷刻断送性命的宫娥濒死前望着她的眼神,好似在无声的控诉,你这个刽子手……
耳边是魏玄知桀桀的怪笑声,她瞠圆双眸,肚腹间翻搅起来,他的手偏还掌在她的后颈处,猩红着双眼将她看着,“朕的娇娇果然是好样儿的,真是让朕一日比一日更爱你了,一刻都离不得你,你说……这该怎么办才好?看来娇娇往后一步都别离开朕,咱们生死不离,可好?”说罢,他低头便是狠狠吻了上来,而明漪再也忍不住那股恶心,用尽力气推开他,便是“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虚脱的眼睁开,就见到了恍若一个破布袋被扔在殿门处地上的人,还有就是这张脸,这张与眼前一模一样的脸,只是彼时这张脸是熟悉却又陌生的,不是她刻意遗忘,却未能忘记的年轻而意气风发的模样,看上去,更加的苍老,望着她的眼神满是绝望,他挣扎在地上扭动着身子,张大着嘴冲着魏玄知嘶吼着什么,可嘴里紧紧勒着一根布条,他用尽了力气,也只剩含糊不清的怪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