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玄知好像半点儿不介意她方才在他的亲吻下吐了,上前来,一只手掌仍是牢牢握在她后颈处,强硬地转过她的头,让她将门口那个人看得更清楚一些,“娇娇,这个人你可认识?”
她彼时茫然睁开眼睛,心中一片空茫,还不及反应,耳畔魏玄知的笑声就又是传来,他的手轻轻抚过她的脸颊,让她忍不住浑身颤栗,“这么久了,娇娇不认得也没关系,毕竟,他走的时候,你才几岁呀!不认得也对,不认得才是应该的。娇娇,那是你爹啊……那个当年抛下了你和你的母亲,一去便杳无踪影的男人,朕将他抓回来了,让他跪在你跟前,跟你赔罪,你高兴还是不高兴啊?”
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神情几近麻木地看着地上那个浑身血污的男人,将那张脸,还有那双写满苦痛和绝望的眼睛都深深刻在了脑海里。
“娇娇,没关系的。你与他有什么关系呢?他不过就是你名义上的生父,可当初既然能抛下你,如今却又来朕跟前演什么父女情深,还大言不惭要带走你……娇娇,你恨他吗?很简单的,来……”魏玄知温柔笑着,又将那把剑塞进了她手中,扯着她到了那个男人跟前。
一边紧紧拽着她将剑举了起来,一边紧贴在她耳边桀桀笑道,“娇娇,就像方才我教你的那样,对准了他的心窝子,将剑往里一送……什么爱啊恨啊,就都了结了。你瞧瞧,他多痛苦啊,好歹,他也生了你一场,你就帮他一把,让他解脱吧!也算你最后尽了一回孝心,了了你们一场父女的缘分,你说是不是,娇娇?”
“不,不是……”她拼命摇头,用力挣扎,可却挣脱不了魏玄知的钳制。
“来吧,娇娇!来……”魏玄知紧扣着她的手,将她手里的剑,往前一送。
第187章 李先生
“不要——”她记不得当初她哪里来的力气,恁是没有被魏玄知左右,带着那柄剑,往边上一撞,便是狠狠摔在了地上。
手里的剑被撞落,她自己亦是重重撞上了地面。
魏玄知居高临下看着她,脸上带着森寒的笑,“娇娇,你怎的不听话,不乖的话,是要受罚的。”
她听着那笑声,手往前疾伸,徒手抓住那剑刃,便往喉间送去。
可是,在那剑刃割上她颈项的刹那,那剑却被魏玄知一脚挑开,剑刃从她掌心划过,鲜血淋漓,她却感觉不到半点儿痛。
“娇娇居然对这个抛弃你的男人还有孺慕之情吗?你可真是让朕失望啊!”魏玄知扑上来,一只手扣在她喉咙处,将她紧紧压在地上,动弹不得,看着她的表情似悲悯,似遗憾,似哭似笑,扭曲狰狞。
“既是你舍不得,那便将他带下去吧!也是……他当初抛下你,让他一死了之也太便宜他了,就每日割他一片肉,以消你心头之恨吧……”
她瞠圆了眼看着魏玄知那张漂亮得过火,却恍若恶魔一般的笑脸,如同身处地狱,明明恨到极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
魏玄知看着她,笑得更温柔了,一只手轻轻抚过她的脸颊,一寸寸,将她脸上的血渍拭去,说出口的话仍是轻柔无比,“放心,朕不会让娇娇孤单。娇娇活着一日,他便也能活着一日,朕不会让他死的,让他一直陪着你,这样……好不好?”
无论她有多想死,可他总能找着无数让她连死都不能的缘由。
她握成拳头的手骤然一松,看着魏玄知轻柔笑着伏下身,在这满殿的血腥中压上她,看着殿门边那个男人被人如同破布袋一般被拖走,最后看见的还是他拼命往她看过来的,那张血肉模糊的脸和那双痛苦绝望的眼睛……
“夫人!”耳边骤然一声沉唤,有人隔着衣袖抓住了她的手臂,紧紧箍握住,那一握好似带着穿透一切的力量,将她从眼前的噩梦中拉扯回来。眼前这张脸与噩梦中那张血肉模糊的脸重叠在一处,眼睛还是那双眼睛,可眼睛里的东西却已不一样,没有痛苦,没有绝望,有的,不过是几许疑虑与探究。
“夫人,你没事儿吧?”边上薛凛又沉声问道,眉心紧紧颦在一处。
“没事儿。”明漪轻应一声,半垂下眼将手臂从他掌中抽出。
当真无事?薛凛狐疑地看向她,眼中仍是满满的不放心。她方才走着走着,突然就僵在那儿,脸色瞬间刷白,眼神发直地紧盯着先生,好似失了魂一般,他喊了她好几声才堪堪回过神。
“这便是李先生了?”明漪再抬眼时,面色虽还有些发白,眼神却已沉定,隐着点点锋芒,不闪不避地看向李挚。
明漪方才的异样李挚也看在眼中,心中亦是犯嘀咕,匆匆与薛凛对望一眼,起身朝着明漪一揖道,“李某见过夫人!”
明漪一个侧身避开了他的礼,垂目看着足尖,片刻抬起眼却是看向薛凛,“你说,你念书识字,骑马射箭,还有这一身的本事多是李先生所教?”
薛凛蹙了蹙眉心,果真不是没事儿的样子,“是啊!我之前不就与你说过了吗?”他一壁说着,一壁朝她探出手去。
明漪却是往边上一让,让他扑了个空,他皱着眉看过去,她的目光却不过一触,便即离开,转而看向亦是皱紧眉的李挚,轻轻勾起唇角,“所以,李先生十年前抛妻弃女,离开望京,是为了薛大都督吗?”
此话一出,李挚与薛凛面色骤然惊变,两人互觑一眼,薛凛蹙眉沉声道,“你如何会……”
“如何会知道?”明漪轻勾唇角,带着两分嘲讽,与李挚满是疑虑的双眸撞上,“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看来,你们也不需要回答,我已是知道答案了。”话落,明漪便是骤然转身,疾步朝着书房外走去。
她再一次痛恨自己的记忆太好,那些已经刻意锁起的记忆好似因着那个人的出现,被撬开了锁,刹那间,便是蜂拥而至。
李凤娇的幼时便常常充斥着父母的争吵,虽然他们一般不会在她跟前吵,但总会有避不开的时候。
“你又要走?一走又是几个月,你不顾念我也就罢了,难道连娇娇你也不顾及了?她一日日大了,偏偏对你多有依恋,你一不在,她就日日问起你,我终有瞒不住的一日,到那个时候,我要如何告诉她?难道告诉她,她的爹爹不在她身边,是因为他要去陪在另外一个孩子身边吗?”
记得最清楚的便是那一次,她抱着小厨房刚给她做的,最喜欢的蟹黄酥,想分给父母吃,却在窗外听到了母亲近乎歇斯底里的质问。那个时候的长公主还不是如今的冷淡矜贵,她会怒,会气,会闹,会哭,远比现在要鲜活,像个活着的人。
“我与你说过了,他爹临死之前,将这孩子托付给我,我不能不管!”男人的声音隐忍着不耐。
“你要照顾那孩子,带回望京有何不可?还是说,你本就想待在西北,照顾那孩子不过是你的借口罢了。李屹川,你为何不敢看我的眼睛,是心虚了吗?”
“够了!我不想与你吵……”
“我又想与你吵吗?李屹川,每每皇兄问起,我总说我过得好,是为了谁?早知如此,你当初为何不直接抗旨?你若没有娶我也不必如现在这般,你我相看两厌……你去哪儿?你要走……走了便莫要再回来了!”
每次吵完,李挚就会离府,通常都要几月才会回来,却原来,那几个月,他都在薛凛的身边。
而最后一次离开,李挚便再未回来。前生,最后一次见便是那殿中一瞥,而今世,她作为傅明漪,反倒先见到了李凤娇的父亲,也知道了前世她曾恨之妒之的那个孩子,居然是薛凛,这真是……可悲又可笑。
“小心!”耳边传来一声沉嗓,她抬起头来,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走回了内院,到了庭中那棵桃树下,而面前便是一根枝条,险些戳到她的眼睛,此刻那枝条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往上挑开。
明漪转过头,不怎么意外地撞进薛凛一双沉黑的眸中,看来,他一直跟着她。
明漪默了默,心中复杂的情绪翻搅不息,停顿片刻,她轻声问道,“是不是因为被赐婚的是阿娇,你才会接受这门亲事?”
连裴家的亲事他都能拒绝,她相信,以他的本事,若是他不想娶,哪怕是陛下赐婚,他也有办法不娶。
第188章 你莫要学我
“这门亲事是朝廷的试探,也是示好,我想要向朝廷和整个安西表明我的立场,这桩婚事便也是最好的投名状!”薛凛沉默片刻,竟是坦然承认了,对上明漪清澈如溪,恍若能洞悉一切的双眸,他顿了片刻,又道,“确实……对象是长宁郡主,是师父与陛下一手促成的。这些年,师父一直觉得愧对长宁郡主,虽然他人在北关,可是,仍然时刻关注着望京城的消息。”
明漪闭了闭眼睛,没想到,她那一跳倒是辜负了他们的苦心。“陛下与他……李先生竟是一直有联系吗?”
“嗯。”薛凛点头,目光仍落在她面上,“陛下很信任师父,也是透过师父,才识得我,信任我,才会一路扶持着我,走到今天这个位置!”
原来如此……明漪想到他明里暗里对李凤娇的关切,想到他对她说过,他与李凤娇有难以道明的渊源,想到她与李凤娇在一起时,曾两次看到的那个暗中窥探、似曾相识的身影,甚至想到了前世薛凛那样义无反顾地帮她……原来如此!
“前些时日……就是去岁你去望京前一段时日,李先生是否就在望京?”明漪顿了片刻,又问。
“你如何知道?”薛凛眉心一攒,“那时听说长宁郡主出了事,虽然后来被救了回来,可却伤了脸,一直在府中,师父放心不下,便特意偷偷去了一趟望京。”
以李挚在安西军中的位置,陆昭兄弟应该是识得他的,可是她明明在发现李挚时,派了陆昭去查探,他回来却缄口不言,定是得了李挚吩咐,不得透露他的行踪。可笑啊,关心自己的女儿,却偏要行在暗处。张了张嘴,明漪有那么一瞬间甚至想问他,是不是因为李挚,不管李凤娇让他做什么,他都会答应。可话到嘴边,她却一个字也问不出。好似只要她开了口,那些支撑着她走到他身边,站到他身边的信念就会崩塌一般。
可她不问,不代表薛凛也不问,“夫人是如何一眼就认出先生来的?就算你与长宁郡主情同姐妹,就算她与你提过先生,你也不该见过先生才对。”薛凛眼中隐隐透着锐光,将明漪紧紧凝着。
“我猜的。”明漪却是微抿唇角,没有半点儿慌张之色,“都督不是早就知道了吗?我最会猜了。”
薛凛皱了皱眉,到底没再追问此事,话锋一转道,“你方才那般……是为了长宁郡主抱不平?看来,长宁郡主心中还是怨着师父的?”
怨吗?明漪也不知道心中对李挚是怎般的情感,在有前生他不顾己身安危想从魏玄知身边带走她之后,在知道他今生也不是全然丢下李凤娇不管,还曾因为担心她,去过望京城,偷偷躲在一旁偷看时,心中的感受好像已不是一个简单的“怨”字能够概括的了。
可如今的李凤娇,必然是怨的。
“我只是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明漪仰面看着头顶瓦蓝的天空,幽幽道。
“这事并不怪师父,都是我。师父与我爹是军中同袍,当年,我爹战死,临死前不久刚收到堂叔捎去的信,知道我娘已是不在了,便将我托付给了师父,让他代父职,教我念书识字,骑马射箭。师父重诺,战后便回了兰州找我,甚至就在兰州赁了一处院子陪着我。其实说到底,是我爹为人父母的私心,并不想我只是活着,还要活得好,这才请了师父教我。师父本也提过要带我去望京,是我不愿……还趁着师父回望京的时候,瞒着他悄悄参了军。”薛凛声音喑哑,带着点点苦涩,“我那个时候也是不懂事,师父待我好,我便想让他只对我一人好,他守着我时,我便乖巧听话,他一走,我便想法子惹事,让他放心不下,回来看我。那几年,是我累得他一直望京兰州两处来回奔波,还与长公主生了嫌隙……”
“十年前,恰好就是我大哥出任务时,师父在望京收到消息,怕我出事,这才一定要赶回兰州。谁知,长公主却已忍到了极致,甚至拿出了和离书,让师父做选择。师父没有法子,只得签下了那封和离书……”
薛凛娓娓道来,嗓音越发沙哑,“说到底,真正对不起长公主和长宁郡主的是我,我也对不住师父……让他妻离子散,家不成家……”
“我还是不懂,一个承诺……一个别人的孩子,如何会比自己的妻子,自己的亲生女儿还要重要?”明漪的声音亦是哑下,语气里满满的困惑不解。
“你是不明白!”薛凛定定看着她,眸色深似暗海,“若是可以,我也希望你永远不明白。”
明漪看着他,心口微微一动,想到他这十年的坚持,不只为了薛柏,还为了给那些与薛柏一道,一去不回的同袍一个公道,一个交代。
她是真的不明白。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明漪收回视线,话落时,迈步朝着东厢而去。
薛凛将手背在身后,没有出声,看着她走进东厢,看着东厢的门合上,门内悄寂无声。他又在原处站了好一会儿,才微抿着唇角转过了身。
回到外院书房时,房内已有隐隐的饭菜香夹杂着酒香,李挚坐在矮榻几旁一壁倒酒一壁招呼他,“快来陪我喝一杯!你这夫人真的是没话说,这一桌子的菜都是按着我的喜好来的,送上来还热腾腾的,可惜……没能宾主尽欢!”
薛凛走到他对面坐了下来,李挚端起满上的酒杯递给他,却又想起什么,将酒杯收了回来,“罢了,你身上有伤,喝不得酒。若是被你那夫人知道我让你喝酒,以她如今对我的观感,怕是要对我不客气了,我还是自己喝,自己喝!”李挚说着,便已是端起那酒杯,仰脖一饮而尽。
“说起来除了念书识字,骑马射箭,你这喝酒也是跟着我学的吧?不只,你还跟着我学了不少东西,好的坏的都是一堆,但有些事儿千万莫要学我……”李挚幽幽苦笑着,喋喋不休。
“师父……”薛凛喉间微哽,轻声唤道。
李挚恍若没有听见,又一杯酒下肚,双目被酒气熏红,将他紧紧盯着道,“我说真的,容与!我当初何尝不是年轻气盛,明明有些事可以换种方式,处理得更好,可我偏偏选了最糟糕的那种,你莫要学我!容与……你这字当初是我取的,便是想着你那个‘凛’字太冷太独,这才给你取了这个字,就是盼着你能多些随和、宽容,命里也能多些欢喜安宁……”
第189章 病了
李挚一杯接一杯的酒喝下,说起李凤娇小时候的事儿,这些事儿,薛凛已经不知道听过多少遍,他记性又好,李挚刚起个头,他就能想起后面的所有,这么多年来,他一直觉得对幼时的李凤娇很是熟悉,哪怕他们其实从未见过,也并未觉得陌生。
李挚口中的李凤娇是个虽然娇气却很可爱的小姑娘,她对于李挚从前教她的那些东西很有天赋,总是一点就通,还能举一反三,虽然年纪小,更是从未出过望京,却好似将山河都画在了心中。李挚曾想过,待她再大些,便要带着她游历山河,她是个女儿家,又是出身显贵,自然不可能做个斥候,但李挚却不想埋没了上天恩赐的这份天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