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漪,你怎么了?”明漪与李凤娇交握的那只手骤然一紧,掐得她有些生疼,李凤娇遂蹙了眉问她。
明漪的目光仍落在那几个已鱼贯走进院落的丫鬟身上,紧着嗓问道,“这几个丫鬟有些眼生,怎么好像从未见过?”
“哦!我们府上的下人多是宫里赏赐下来的,前些时日,有些年纪大的,母亲放了出府去,宫里便又给补上了一些。”李凤娇一壁答着,一壁蹙眉看向明漪不太好看的脸色,“可是有什么不对吗?”
明漪扯了扯嘴角,强撑着脸色,“没有。”
只是待得出了长公主府,她脸上的笑便是彻底消失了,招了陆昭到跟前,低声吩咐道,“让咱们的人盯紧长公主府,尤其注意长公主殿下与长宁郡主的安全,还有就是她们身边伺候的人也要盯紧,尤其是刚从宫里送进来的那些新人。”
“另外,再让人好好盘查一番长公主府周边,看看可有什么形迹可疑之人。”
陆昭面有疑色,可看明漪脸色沉凝,不敢多言,应了一声“是”,便是领命而去。
微雨却没有那么多顾虑,“夫人这是怎么了?自见了那几个丫鬟之后神色便不对。”
“那几个丫鬟里,有魏玄知的人。”明漪沉声道。
微雨面色微变,惊疑中带着两分不敢出口的惶惑,魏玄知的人……夫人为何一眼就能认出?
明漪却已没有看她,撩开车帘看了出去,一阵风来,吹得道旁一棵树上枯黄了的叶儿晃悠悠飘落下来,秋色已渐浓。
与望京隔着千里之遥的北关城外此时却已是满目萧瑟,草木枯黄,北风起,风里已是隐隐带了些凛冽的味道。
玉带般的河水已浅得只能没过马蹄,在一片枯黄之中蜿蜒而过,一方行帐就设在河边,两侧却皆有重兵把守。
薛凛只带了杨礼和两名弓卫轻骑而来,到得近前,被人架起长矛阻了去路。他只勒停了马儿,高居马背,目色淡淡朝着那行帐的方向看了过去。
不过片刻,便有人着急忙慌从行帐处赶了过来,看着薛凛满脸堆笑,“薛大都督来了,快些请,我们赞普已在帐中相候了。没眼力见儿的,还不速速放行?”说罢,还瞪了那两名架起长矛阻了薛凛去路的兵卒一眼。
薛凛懒得与他们打这些肚皮官司,兵卒收了长矛放行,他便是拍马疾驰而去,杨礼和两名弓卫亦是紧随其后,那个从行帐迎出的吐蕃官员张嘴想喊,却吃了一嘴的灰,又着急忙慌往回赶。
薛凛已是到了行帐前,堪堪勒停马儿,人已是自马背上一跃而下。
“薛大都督只身前来,果真是大家风范,令人赞服啊!”帐内响起一串爽朗的笑声,紧接着,帐帘被掀起,一个高壮的身影阔步而出。只见他四五十岁的年纪,身高差不多八尺,身形魁梧强壮,身披素褐,袖长委地,头上戴一赤红色霞毡编制而成的筒状头巾,是谓朝霞冠。这便是如今的吐蕃赞普,昆仲。
薛凛虽从未见过这位吐蕃赞普,却也知道,他与如今最是看不上中原,却又时时觊觎中原,想要将之据为己有的北狄可汗不同,昆仲是个真正的中原通,据说,他年少时,还曾到过中原游历,见识过中原的文化与富庶,并且甚是推崇,这才学了一口几乎没有什么口音的纯正官话。
虽不知此人究竟有何目的,薛凛却只将满腔的戒备都压在心底,面上仍是淡淡,却还是拱手道,“当不得赞普称赞。”
“欸,薛大都督年少英才,太过自谦了。本王已在帐内备了薄酒,薛大都督既是来了,便先请进帐中,你我边喝边聊如何?”
薛凛面上没有半分惧色,脚下没有迟疑地直接迈步往那行帐中去,丝毫不怕当中有埋伏一般。
昆仲紧随其后,进得帐中,笑道,“薛大都督果真是坦荡的真英雄。”
“我是信赞普会爱惜自己声誉,毕竟,我若在此处出了事,赞普约见我,却伏杀于我的消息很快就会传遍天下,赞普与吐蕃便是永世难洗的不义污名。何况……赞普当真觉得,我什么都未曾准备,就这么孤身来了?”帐内自是没有埋伏,至少没有一眼就能看出的埋伏。薛凛的语气自始至终的冷淡,进得帐中,自择了一处空位坐下,腰背挺得仍是笔直。
“本王自是不敢小觑薛大都督。”昆仲落了座,轻轻击掌,便有人送了酒水菜肴上来,貌美的侍婢给薛凛满了酒碗,主座上,昆仲端起酒碗,朝着薛凛遥遥一敬,“早就听说薛大都督海量,不妨也尝尝我雅砻的好酒?”
薛凛却根本动也不动,“赞普当真觉得我会喝你帐中之酒?”
这话音冷沉,话更是半点儿不客气,让帐中猝不及防就是一寂。
第220章 东床
昆仲脸上的笑敛了敛,没再敬薛凛,顾自端起酒碗,将碗中酒一饮而尽。显然,薛凛不吃敬酒已让他有些恼火,毕竟一国之君当久了,哪儿能轻易容得旁人在他跟前这般……放肆。
偏偏薛凛冷肃着一张脸,坐于下首,浑身的气势却是大开,没有半点儿势弱。
“赞普邀我来见,到底是为什么?若是赞普只为拖延时间,那便恕我不能奉陪了。”昆仲喝罢酒,看着薛凛半晌不语,薛凛便是作势欲起。
“薛大都督且慢!”昆仲连忙又漾开笑,“本王请薛大都督来,自然是诚意满满,有要事相商。”
薛凛暂且坐了回去,只是却皱眉看着他,神色间隐隐不耐,摆明了让他快些说“要事”。
昆仲略沉吟,笑着道,“既然薛大都督不肯喝酒,那本王便也不再赘言,我们便打开天窗说亮话。这些年,安西十四州的军政几乎都在大都督手中,如今中原朝廷自顾不暇,哪怕是安西如今面临强敌,他们也是坐视不管。中原有句话,叫你不仁,便莫怪我不义,既是如此,薛大都督又何苦非要甘于人下,为中原朝廷守着西北门户?倒不如你我合作,共享这安西十四州如何?”
薛凛眉梢微提,“赞普真是好大的口气!你我共享安西十四州?莫说别的,你不妨去问问斛律可汗可答应?”
“你我联手,他就算不答应又能如何?”昆仲面上带出了两分不可一世的傲慢。
薛凛指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在几案上没有规律地轻敲了两下,“赞普不是与斛律可汗已有盟约?这般背信弃义,北狄可不是好相与的。”
“还是那句话,你我联手,那北狄即便是只猛虎,它也只能趴着。至于盟约……与谁定不是定,本王也实在不忍看着战火纷飞,几国百姓流离啊!”昆仲叹了一声。
薛凛嘴角轻牵了一下,哂道,“恕我直言,比起吐蕃,北狄的实力可不知强上多少,既要合作,赞普如何就笃定我会选你,而弃北狄呢?我若是与北狄联手,莫说安西十四州,就是拿下整个中原,又有何不可?”
薛凛面无表情,语调亦是淡漠,可说出口的话,却带着万钧之力。
昆仲面上的神色果然微乎其微变了,但他却强撑着,“与虎谋皮之事,薛大都督是个聪明人,自是不会做的。何况,你安西军与北狄交战日久,仇怨极深,即便是为了利益,又岂是能轻易握手言和的?反倒是我吐蕃,与安西军虽多有对峙,但真正交战实在少之又少,谈不上多深的仇怨。我们的实力比起安西,自是弱了些,薛大都督大可不必担心与虎谋皮,反倒是对上北狄,你我双方可互为依仗,便能与北狄成掎角之势,让西边彻底太平,让三方百姓都得休养生息。”
薛凛抬起手来,鼓了几下掌,“赞普真是长了一张厉害的嘴,不只是说了一口流利的官话,怕是连我们中原的纵横捭阖之术也尽学了去,我几乎要被说服了。”
昆仲脸上的笑还不及展开,就回过味儿来,几乎?再看向薛凛时,神色便有些发僵。
“只是可惜了,赞普今日可以对狄主背信弃义,焉知来日不会同样背弃你我盟约?是以,真是抱歉,赞普这样的人,薛某实在不敢与之为伍。”薛凛说罢,一拍袍摆,站了起来,作势欲走。
“薛大都督大可放心,你可是本王的东床,说起来,算一家人,又岂会与狄主等同,你自可将心放回肚子里。”
薛凛骤然转头看向昆仲,嘴角轻勾,“刚夸了赞普对中原文化了解甚深,怎么此时便犯了错?东床可不是这么用的。”
昆仲方才一瞬的惶惶已没了踪影,此时神色笃定,对着薛凛从容笑道,“本王可没有用错,既是薛大都督心存疑虑,那本王便说得更清楚些。你的夫人,是本王的女儿,那薛大都督你,可不就是本王的东床快婿了吗?”
薛凛嘴角缓缓拉平、抿紧,眸子深处刀尖一般的锐光骤然凝聚,“赞普怕是糊涂了,我夫人乃是大周济阳王之女,我朝陛下钦封的云安郡主,怎么会是你的女儿?还望赞普慎言。”
“薛大都督难道觉得本王会到处随便认女儿吗?你夫人确确实实是我亲生女,我当初在中原游历,与济阳王妃曾有一段旧情,后来她嫁给济阳王,两人却闹了矛盾,她回了剑南,我们在那时重逢。后来便有了你夫人,她虽然挂着大周郡主的名头,但确确实实是我吐蕃的公主。这事儿若是传扬出去,对她们母女不好,是以本王一直缄口不言,若非你实在不信本王,本王也不会将此事告知于你。眼下,你夫人正在望京吧?你想想,若此时她的身世曝光了,会如何。”昆仲一副他都是为了他们着想,他很是难为的模样。
薛凛双眸中却深敛着森冷的锐意,“此事事关重大,并非赞普空口白牙几句话,我就能信的。”
“你若是不信,大可去问问你那便宜老丈人和丈母娘。他们再清楚不过。”昆仲倒是一副老神在在,“这事儿被捂得紧,可当初若非我知道你那夫人是我的孩子,十年前剑南关一战,我吐蕃大军岂会退避?说不得,如今的剑南道已然是我吐蕃的领土了。薛大都督就算不知当年真相,想必也听说过此战,我吐蕃分明已占了先机,彼时安西已因前大都督之死乱作一团,自顾不暇,你们的朝廷自来龟缩,我若再进一步,再容易不过,为何会突然退兵?你就未曾想过这当中或有内情?”
“说到底,终究是血浓于水,高节使舍得他带在身边数载的外孙女,本王却舍不得我的亲生骨肉。他们拿她的性命要挟,本王只得撤军。本来,那孩子也随我在雅砻住了一段时日的,可她始终放不开心怀,日渐消瘦,本王没了法子,这才将她送回大周,并为了她,将此事捂得死紧,就怕影响她分毫。可这些年,本王没有一日忘记过她,得知她嫁来安西,离得这般近,本王心里欢喜,就想着终有我们父女相见一日......”
“所以,赞普便伙同狄主一起兵临城下,就是为了见你口中的女儿?赞普,恕薛某直言,你口口声声说我夫人是你女儿,可到现在为止,提起她,你要么是‘你夫人’,要么是她,怎么,难道她没有名字?还是说,赞普对自己女儿的名字一无所知呢?”薛凛冷声奚落道。
第221章 真相
昆仲的脸色骤然一僵,“她的名字皆是傅玉生所赐,本王为何要认?她若在本王身边,自是我吐蕃最尊贵的明珠,本王自会给她最好,最宝贵的一切,可他傅玉生又能给她什么?”话中的怒气与愤恨恍若实质,再没有半点儿做戏的成分。
薛凛自有判断,一双眸子转而深沉。
昆仲深吸一口气,才平复了翻涌的心绪,转而往薛凛看来,“说了这么半天,薛大都督还是不信本王?”
“事关重大,赞普总该给薛某一些时间搞清楚。”薛凛沉声。
“也罢,不过眼下的情形,本王可等不了太久,你还要尽快给本王一个准信儿才行。”昆仲亦是敛了笑。
“嗯。”薛凛淡淡一点头,脚跟一旋,便是转身迈步朝帐外疾走,神色仍是如常的波澜不惊,可心中却已是波涛汹涌,他想起在京时,济阳王一家相处的情形,济阳王的性情不是寻常的严父,他会与儿女玩闹,让薛凛想起幼时与父亲的相处,那种感觉让他忍不住贪恋,那段时间,他待济阳王甚至比待明漪更亲近,去济阳王府也更多是与济阳王相处。而高氏待他自然也是好的,虽然那样的好更多的是期待他往后能她他的女儿好,还有傅明琰……
他们之间很是亲近自然,看不出半点儿异样。不,也是有的,高氏曾偶尔露出些许古怪神色。还有之前在北关城的大牢中,他并未特意去听,却因为耳力太好,听到了一耳朵斛律严对明漪说的话……
薛凛蓦地紧扯缰绳,勒停了马儿,他们已是离开河边许久了,前头不远就是北营。
“杨礼!”他沉声喊道,“将昆仲秘密约见我的事儿想办法透到斛律封耳中。”
“是!”杨礼应了一声,打马先行。
薛凛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天,呼出的气化作白烟腾袅上灰白的天空,冬天快来了,得在天气更冷之前,快些结束这乱局,让明漪回来。不论昆仲话语的真假,此事一旦传到望京,朝中那些人还不知会如何,她只有回到他身边,他才能安心呐。这一刻,薛凛有些后悔了,早知望京也未必安全,又何必让她走这一趟?可只一瞬,他挽紧缰绳,眼神也重新坚定,如今的北关也不安全,待得安全了,便接她回来。
明漪自是不知这些,她刚到济阳王府门口就听得门房道,“郡主回来了?方才王妃特意让人传了话,说郡主回府便请直接去正院,她和王爷都在等着您。”
明漪目下闪动了一下,“知道了。”话落,她脚下一动,缓步进了府门,她本以为二老还要想上几日的,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就想通了。
到得正院门口,她的步子迟滞了一瞬,却也只一瞬,便又坚定地迈进了门中。
“回来了?”高氏目光对上她,面上看不出异色,济阳王却是别开了眼去,明漪还在门边就看见了他红肿的双眼,心头微顿,点了点头,走了进去。
“先用膳吧!用了膳再说!”高氏也是瞥了一眼济阳王,轻声道。
明漪还是点头,高氏让人摆饭,房内登时又悄寂下来。
一顿饭也吃得沉默压抑,全然没有往日的欢快轻松,明漪心中也是沉甸甸的,若非担心那个身份会成为隐患,她倒宁愿永远也不知道。
食不知味地用罢晚膳,一桌子的菜肴还剩下大半,高氏让人都收拾了下去,又上了茶点来,将人都支了开,屋内登时只剩他们三人,明漪撑着沉静的脸色,可呼吸却在这满屋的悄寂中悄悄紧了起来。
“娇娇!”良久,高氏轻声喊了她的名,明漪不自觉地抻了抻身子,挺直腰背,高氏目光定定往她看来,“你确实是我所生,至于你的亲生父亲......”高氏一瞥济阳王,还是道,“自然是你阿爹。”
明漪眉心微颦,“可是......”她不是不希望如此,可理智总觉得不可能如此简单。
高氏抬起手制止了她,“这当中确实有内情,你听我说。”
明漪嘴角翕张了两下,到底安静了下来,目光落在济阳王身上,他目光有些发直地看着某一处,脸色发白。
高氏没有看他们任何一个人,目光直直落在门外一点点沉降的夜色之上,眼神好似因着陷入回忆,而显出两分虚空,“当年我长在剑南道,无忧无虑,你外祖宠着我,我常常在外行走,与望京的贵女全然不同。彼时我认识了一个人,与他很是投契,甚至私定了终身,可后来才知晓,他竟不是普通人,而是出身吐蕃皇族,乃是下任的吐蕃赞普,当时于我而言,恍若晴天霹雳,你外祖更是怒不可遏,发了狠将我禁足家中。那时,雅砻部中有事,他被召唤回了吐蕃,一去便是数月。你外祖趁着这个时间,为我定下了一门亲事,不顾我的意愿,将我远嫁了望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