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席上,喝着明漪特意从安西带回的酒,微醺之际,济阳王就更是满意了,一边哼着小曲儿,一边笑呵呵道,“我家乖女就是贴心,这般听话懂事,阿爹真是恨不得将天上的星星都摘下来送你呢。”
高氏的回应是朝天一个白眼,然后便是在桌下毫不留情地一脚,“摘星星?你怎么不上天呢?”
这老两口倒是与半年前没有半点儿区别,明漪将思虑掩成眸底的一缕暗光,端起手中的酒杯,将里头的酒一饮而尽。
第217章 伤了他们的心
酒的热辣从喉间一路烫到肺腑,倒是让她平添了几许勇气,“我用不着让阿爹给我摘星星,只是有桩事,想要问问阿爹阿娘。”明漪说话间,抬眼一瞥,微雨立时会意地将人都清了出去,一时间,偌大的膳厅内,只余他们三人。
高氏蹙了蹙眉,双眼盯着明漪,不由得抻了抻身子。
倒是济阳王,好似真有些醉意了般,半歪在桌上,一手撑着下巴,另外一手高高举起笑道,“乖女有什么想问的,只管问,你阿爹我,一定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明漪倒也不与他们客气,又倒了一杯酒,仰脖灌下后,这才抬眼凝着济阳王夫妇道,“阿爹,阿娘,我……可是你们的亲生女儿?”
此时,远在千里之外的北关暂且没有硝烟弥漫,但因着南北城外的两国陈兵,城内的祥和不再,多了些肃杀与紧张的氛围。
自从明漪去了望京,薛凛便连都督府都未曾回过,终日只在军营之中,今日自然也是一样。
北营帅帐之中,此时仍是灯火通明,刚议完事,一道又一道军令颁出,将领们鱼贯领命而出,热闹的帅帐才在此刻夜深时安寂下来,杨礼便在此时拿着一封信笺快步而入。
看罢信,薛凛却沉默着微微蹙眉,眼中凝着两分不解的暗色,“北狄那头还没有动静?”
“是!”杨礼应道,而后,略有些迟疑看向薛凛,“都督可要去赴约吗?”
“去!为何不去?”薛凛沉声,答得轻巧却坚决。
这回答并未出乎杨礼意料,却让他一急,“都督,按理说,斛律严在咱们手中,北狄要与咱们私见乃在情理之中,可北狄那头,却迟迟没有动静。反倒是吐蕃赞普请你去见,都督……那魏玄知可是往吐蕃去的,谨防有诈啊!”
“放心吧!我自有成算!”薛凛抬手挥了挥,杨礼没法,只得面带迟疑地抱拳退下。
帐内阒然无声,薛凛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良久,他才睁开眼,望着闪烁的烛火,心里默默算着,已是第二十一日了,明漪离开北关那日到今,已是第二十一天。
济阳王府的膳厅内,因着明漪那一问,让本来悄寂的空气一瞬间凝滞了一般,济阳王和高氏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了。
济阳王一拍桌子,脸上的醉意全消,倒是多了盛燃的怒火,“这是谁在你跟前胡说八道的?你告诉阿爹,我非去扒了他的皮不可!你不是我闺女?乖女,你想想,阿爹平日待你如何?你若不是我闺女,我凭什么待你那么好?”
济阳王和高氏,还有傅明琰待她确实是没话说,她能那么快就接受自己成了另外一个人,甚至感受到了作为李凤娇时缺失的血脉亲情,都是因为他们,这一点,毋庸置疑。所以,在听到斛律严的话之前,她从未怀疑过什么。可是……斛律严那话又是什么意思?她并不在乎她是否是济阳王夫妇亲生,可她在乎的是这件事背后的隐患,只有先弄清楚,她才能防患于未然啊。
“阿爹,阿娘,你们莫要恼。其实于我而言,我是不是你们亲生并没有那么重要,在我心中,你们就是我的爹娘,我就是你们的女儿,这一点不会因为是否有血缘而有半点儿改变,可是,我不希望你们瞒着我,我若什么都不知道,当旁人拿着这个当成利器来对付我们时,我连如何应对都不知道……”
“娇娇,是什么原因让你问出这样的问题来?”济阳王正待说什么,高氏却是将他的手一压,阻止了他,她面色虽是苍白,看着明漪的眼神却很是坚决。
“是有人对我说的,让我不要怕身份曝光,听他的话音,我这个身份若是在望京爆出,只怕还会有性命之忧。”明漪说话时,目光一直紧凝着济阳王夫妇,自然注意到了他们神色之间的变化。她心中已有了两分确定,看来,斛律严的话并非空穴来风。
“与你说这些话的那人是谁?”高氏促声问道。
“北狄四王子,斛律严。”明漪说罢,便见得高氏与济阳王交换了一个眼神,“阿爹和阿娘好似听过这个人的名字?那可知道,他与我竟是旧识?”
“你既知晓他是你的旧识,那为何他知晓的那些,你却不知?”高氏问道。
这一问,让膳厅内骤然一寂,就是济阳王亦是神色莫名地瞥了一眼高氏。
高氏却仍定定望着明漪。
明漪默了片刻,才幽幽道,“去岁端午宫宴落水之后再醒来,很多事便不记得了。”
这回答倒是出乎济阳王和高氏的意料,两人又是对望一眼,双双变了脸色,“你早前为何未曾与我们说过?”
“起先是害怕你们发觉,后来是害怕你们担心。”明漪的这句话倒是半点儿没假。
济阳王和高氏双双沉默下来,好一会儿后,济阳王虎着脸道,“我不管谁与你说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话,今日就算完了,往后休要再提!”话落,他便是起身拂袖而去。
这还是明漪头一回见他这般生气的模样。
回过头,高氏望着她,神色亦有些怔忪。
“阿娘其实早就察觉我与从前不同了吧?”明漪轻声问道,一个母亲又怎会察觉不到自己女儿的变化?何况,明漪不是傻子,蛛丝马迹早就告诉她,真正的傅明漪与父母兄长之间并不亲近,她不想引起他们怀疑的最好法子就是与他们疏远,可是,她却不忍……不忍他们的期待落空,也忍不住自己想要靠近的心。
“阿娘为何从不问我呢?”明漪不解的是这个。
“不为什么,反正无论如何变,你都是我的娇娇,你还好好活着,这对我最重要。”高氏神色坦然,不闪不避地对上明漪的目光,“今日你问的这事儿委实太突然了些,你阿爹有多在乎你,你心里清楚,你问这样的话,便是拿着刀在戳他的心。可我也知道,你必然有你的理由,这样……这事我与你阿爹商量,能不能与你说,该与你怎么说,我们还要再好好想想。”
这便是间接承认了傅明漪的身世果真有问题。
明漪一瞬间心绪复杂,略带两分茫然地点下头去。
高氏叹了一声,站起身来,“我去看看你阿爹,天色不早了,你也收拾收拾早些歇着吧!”
明漪轻“嗯”了一声,看着高氏走了出去,那背影少了平日的精气神,竟颓然了两分,再想到方才济阳王的样子,明漪的眸色不由一黯,她本是想着要好好孝敬他们,却还是伤了他们的心。
第218章 图案
高氏找了一圈儿,才在一个角落里找到济阳王,他半点儿不顾形象地直接盘腿坐在地上,从身后看过去,双肩一抽一抽的,高氏叹了一声,走过去,“怎么还哭鼻子了?”
济阳王身子一僵,抬起手抹了抹眼睛,“我是气自己,明明我早就跟自己保证过,无论如何也不对娇娇发脾气的,可刚才……我还是没有忍住。怎么就没有忍住呢?”济阳王一边说着,一边抬起手,冲着自己脸颊扇了一下。
“干什么?”高氏将他的手抓住。
济阳王却仍是红着眼睛,“千防万防,终究还是没能防过这一天。本以为,她什么都不记得了,这是老天可怜咱们,给咱们的福报,谁知道……当初她要嫁薛凛时,我便担心,那里离得太近,容易被人察觉,你偏说离了望京对她才是好,如今……她偏回了望京,又问起这事儿,是真瞒不住了……”济阳王说着说着又是抬手捂住了眼睛。
那些话可说是语无伦次,可高氏却是听得明白,“这怎么还怪上我了呢?当初那可是陛下赐婚,你倒说说,你若不愿意能如何?还能带着你闺女抗旨呢?再说了,容与那女婿你难道不喜欢?换了旁的哪个世家子,你能如现在这般满意?”
济阳王捂着眼睛不说话了。
高氏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嗓音已有些微哑,“再说了,纸包不住火,眼下这情形,已是瞒不住了,那便都告诉她吧……”
“那她……她要是又成了从前那样,可怎么办?”济阳王哽咽道。
高氏见他这样,手痒地扬了扬,险些又呼他脑袋上,咬着牙到底忍了下来,可再开口时,语气却没那么温和了,“又不是没有见过,你不能过了几日舒心日子就前怕狼后怕虎了。而且,刚才你闺女不是说了吗?若是眼下你还不说,有人拿这事儿当了刀去对付她,或是对付咱们姑爷,到时怎么办?”
济阳王干脆抬起一双手,将整张脸都捂了起来,带着哭腔的嗓音从手掌后含含糊糊地传出来,“都是我,都怪我……年轻的时候不懂事儿,却害苦了你们娘儿俩,本想着事情都过去了,谁料想,都这么多年了,还是不肯放过我们……”
高氏没有说话,听着他哭,良久,抬起手来,放在他背上,一下一下地轻拍。
仰起头来,耳边是济阳王不太好听的哭声,头顶是一勾残月,满目清晖,生活或许便是如此,不能尽善尽美吧?
既然高氏已经将话说到了这份儿上,明漪便也没有再去催,只等着他们想好那日,再与她说。又忙了两日,元拓和陈文源带着那批伤药出了望京,明漪了却了一桩心事,腾出空来,往长公主府递了拜帖。
登门那日,李凤娇亲自来接,脸上笑容满满,携了明漪的手,却是轻声抱怨道,“来就来吧,还递什么拜帖,这般倒显得生疏了。”
“这是礼数,不能不全。何况,不先送拜帖,你如何会让府上好好准备招待我,我可是馋你们府上那些精致的小点许久了,在北关可吃不着这一口,怎么样?可给我备了没有?”
听到这些话,李凤娇真是哭笑不得,迭声道,“有有有,你爱吃的全都给备了,你一会儿若是吃不够,我再让人做了给你送济阳王府去。总之,定让你吃个够。”明漪从望京离开时,便一把锁将薛府锁了起来,今回回来,她也没有着意去收拾,就还住在济阳王府。济阳王夫妇俩乐得女儿相陪,旁人也不敢胡乱言语。
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径直去了长公主院中。明漪如今来长公主府,都不必去待客的花厅了,无论是长公主还是李凤娇,真真都将她当作了自己人。
明漪再回到这座熟悉而陌生的府邸,一时间却是心绪复杂。看到面色红润的长公主时,她才将这点点复杂按捺下,罢了,李挚既早已远离她们的生活,如今又何必再让他来打扰她们呢?有些事不知道也未必不好。
长公主府内果然置办了一桌丰盛的宴席,多是明漪喜欢吃的,席上,明漪自是与长公主和李凤娇其乐融融,宾主尽欢。
见如今长公主安泰,明漪也是高兴得很,不管如今有多少难以掌控,不知是好是坏的变化,至少,长公主如今好好的,看上去未再受病痛折磨,她便觉得,她没有白白重来这一回。
宴罢,明漪端起茶,神色和缓看向长公主,“有一桩事我想私下向殿下请教。”
长公主对明漪是真正喜欢,听得这话,虽是怔了怔,却是闻弦知雅,目光扫向玉嬷嬷。后者会意,敛目退下,顺道将厅内伺候的下人都清了出去,而后掩上了厅门,自己亲自守在了门外。
一切妥当,偌大的膳厅内只余长公主、李凤娇和明漪三人。
长公主这才抬眼看向明漪道,“现下可以说了。到底什么事儿?”居然这般郑重其事。
明漪却是不得不慎重,她从衣襟里掏出一张绢布递给长公主,上头隐隐透出墨迹,“还请殿下看看,可认得这图案吗?”
那绢布上绘着一个奇怪的徽记或是花押,可却并不完整,看上去弯曲扭绕,很有些古怪。
长公主虽不知她因何拿出这样的东西让她辨认,但还是仔细看了看,只是看着看着,这眉心就是狐疑蹙了起来,“这东西......看着有些眼熟。”
明漪却是听得双眸一亮,“殿下也觉得眼熟?”
长公主点了点头,又仔细看了看,“确实眼熟,但也确实记不起究竟在何处见过了。”话落,她突然想起方才明漪的话,眉心间的疑虑更深,“也?”
明漪点头,牵唇一哂,“我初见这图案时也是觉得眼熟,可也如殿下一般,想不起究竟在何处见过了。本想着殿下见多识广,说不定会知晓,没想到你我居然一样。”
“你这东西从何而来?又有什么要紧?”长公主问道。
明漪本也没想瞒她,“薛大都督这些年一直怀疑朝中有权贵暗中与北狄勾结,出卖军情,以致十年前安西前任大都督身死,安西陷入数年混乱,与朝廷越发离心离德,十年来,他一直未曾放弃调查此事,偏偏那人藏得极深,查了许久,不过都是些零星的线索。这图案来自他截获的半封残信,可惜,信和这个都并不完整。”
长公主和李凤娇都没有料到这背后居然还有这样大的牵扯,两人的面色都不由得变了变。
“既然殿下也不知,那便只能请您帮忙留意着,只是这事关重大,还望殿下......”
“本宫虽担不得这家国天下,但到底并不糊涂,本宫都省得。你放心,今日之事,出你口,入本宫耳,除却阿娇之外,不会再有第四人知晓。”
“多谢殿下。”明漪屈膝福礼。
第219章 魏玄知的人
将那绢布收回,重新妥帖放回衣襟内,长公主又与明漪闲话了两句,但因着方才之事,双方都有些心不在焉,勉强倒是不美。
明漪遂起身告辞,长公主也未挽留,只让李凤娇代为送客。
两人携手而出,李凤娇面上没了方才欢快的笑,反倒眉间愁云轻绕。
明漪笑望她,“怎么了?”
李凤娇抬眼看了看,她们身边伺候的都识趣地缀在后头,四下无人,她才压低了嗓音凑在明漪耳边轻声问道,“你今回来京,也是为了此事?”说的自然是方才那图案,还有与北狄勾结之人。
明漪轻轻“嗯”了一声,倒是未曾瞒她,“若是不将那人揪出来,于朝廷,于安西,都太危险了。”
“可是能够左右战局,还让安西乱了那么多年,此人必然不是个简单的。你如今只有这么一点点线索,你怎么才能将人揪出来?而且,就算知道了是谁,你又能做什么?”李凤娇是真的不解,认识明漪越久,她越是觉得她与寻常的望京贵女不同,她怎么就那么敢想,那么敢为?她就不害怕吗?
明漪面上确无半点儿惧色,仍是笑微微的模样,“总有能做之事。且走一步,看一步吧!阿娇,我是盼着大周海清河晏,你能一世安然的。可眼下......你应该也瞧出来了,有些事儿,你得多想想。”话,点到即止,见李凤娇若有所思,明漪便是住了口,两人一路无话,往府门的方向走。
刚刚走出长公主的院子,前头几个丫鬟由外而来,退到边上屈膝福礼,明漪的目光不经意看过去,却瞥见了一张脸,明明是平平无奇,却是看得她脸色骤然一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