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漪怎么都没想到这当中还有这样的曲折,不由看向济阳王,她之前未曾见过如济阳王夫妇这般恩爱的夫妻,本还当他们自来便是伉俪情深,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高氏在嫁他之前,居然心有所属。
许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济阳王醒过神来,朝着她牵了牵嘴角,带着两分难言的苦涩。
“我虽然知道与心上人已是不可能再在一处,可却也不甘心与旁人稀里糊涂度过一生,虽是嫁了,却从未想过要与你阿爹好好过日子。因而起初的时候,我们很是别扭了一段时间。你阿爹这个人吧,本事没有多少,但却也有些好处,我后来才知道,这桩婚事原是他去向你外祖求来的,他甚至早就知道我与那人的事,可他还是娶了我。无论我如何冷脸对他,他待我却始终如初,我的心也不是石头做的,慢慢的,竟也被他打动了。后来,便有了你哥哥,也是过了两年如胶似漆的日子,可后来,我做了个噩梦,梦见你外祖不好,醒了后,便很是不安。虽然去了信问过,你外祖言说一切都好,我却始终放心不下,急着回剑南道去看他。彼时你阿爹与我闹了别扭,觉得剑南道离吐蕃太近,我去探望你外祖是假,听说那人继任了吐蕃赞普,想要回去与他重修旧好才是真,无论如何也不让我走。那个时候,我和你阿爹都年轻,固执己见,总觉得是对方的错,闹得不欢而散。”
高氏说到这儿,脸上神色也多了两分苦涩,长长叹了一声道,“我们那个时候哪里能知道,一时的自我,却让我们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终其一生都未得解脱。”
第222章 我不怪你们
高氏顿了顿,又深吸了一口气,才能接着絮絮道,“我还是回了剑南道。你外祖果真是病了,只是怕我担心,这才瞒着。我彼时心里又气又委屈,你阿爹去了信,我也不搭理,只是一心照顾你外祖。就在那时,我又遇上了那个人。彼时,吐蕃与剑南道时有摩擦,有些剑拔弩张的架势,虽然旧情已逝,但我到底也不忍见他落得不好,便并未将他在城中之事告知你外祖。待得你外祖病好,你阿爹便追来了。我心里存着气,还是不愿理他,他倒是能屈能伸,为了讨我欢心,竟隐了身份,在你外祖府上当起了小厮。我本来就最是受不得他磨缠,他又这般做低伏小,慢慢地,我便心软了。谁知,就在那个时候,那个人竟趁着我上街时将我掳走,而且,还强迫了我。”
说到此处,高氏嗓音微哑,济阳王的身形却是彻底僵住。
明漪心口一掐,伸手过去握住高氏的手,“阿娘,别说了。”她此时才真正明白,为何高氏之前说,她问起这事儿,便是在拿刀剜济阳王的心。她想要知道真相,却不知道,这真相于济阳王和高氏而言,是经年累月,好不容易才粉饰太平的伤疤,一揭开,便是血淋淋的惨烈。
高氏反手握住她,苍白着脸色冲她摇了摇头,“好不容易开了口,哪儿有半途而废的道理,我说,你别打岔,听着便是。”
高氏语调平淡却坚决,济阳王虽僵住了身,却自始至终沉默着,没有制止,明漪咬了咬唇,只得沉默下来,静静听着。
高氏缓了缓,才又道,“你阿爹想尽了法子,总算是将我救了出来,可那时,我已是万念俱灰。我本是想要一死了之的,可到底舍不得你阿爹和哥哥,而且就在那个时候,我有了身孕。这孩子......来得就是那样的巧,巧得连我这个做母亲的,都不知道......”高氏哽咽难言。
明漪却已是明白,高氏在被掳走前,已是与济阳王和好,年轻夫妻自然免不了亲近,可偏偏那个人将她掳走后,就强迫了她,日子隔得太近,连她这个做母亲的,也弄不清楚孩子的生父究竟是谁。
“我不想要这个孩子,可你阿爹舍不得,他说,那是他盼了许久的闺女,谁也不能不要。”高氏看向济阳王,没有平日的凶悍,竟是显出难得的柔情来,“其实我知道,他是舍不得这孩子,可更是为了我。他了解我,他知道,我嘴上说着不要这个孩子,但倘若孩子真的没有了,我会垮了的。说到底,他都是为了我,才让我一定要生下这个孩子。十月怀胎,你出生了,果真是个玉雪可爱的女儿,你阿爹欢喜极了,将你抱在怀中,爱不释手。好像一切都过去了,那只是一场了无痕迹的噩梦,可是我们都知道,发生的就是发生了,又哪里真正能够过去呢?”
“你外祖也知道,为了让我和你阿爹弥补裂痕,他不能让我们时时看见你。是以,在你满了百日不久后,他便催着我和你阿爹回了望京,却是独独留下了你,说是他一人在剑南道难免孤独,是以留下外孙女作陪。我们都知道,他留下你,是为了我们。我们明明知道,可是我们自私,权作不知,就这样抛下了你。娇娇,我和你阿爹,确实对不住你。我们千不该万不该为了自己好过些,生下你,却又抛下你,明明,你才是最无辜的那一个。”高氏紧紧握着明漪的手,控制不住的眼泪涟涟。
不知是因为她不是真正的傅明漪,没法感同身受,还是她曾经历过太多,骨子里已是个沧桑的中年人,她能理解彼时的济阳王和高氏对女儿复杂的情感,尤其是她亲身感受过的二老对她的疼爱,她实在没有办法生出半分怨恨。“阿娘,这也不是你和阿爹的错,我不怪你们,真的。”这话,她是真心实意。
高氏却是怔怔看着她,就连济阳王亦是带着两分不敢置信看向她,而后高氏倏然就是泣不成声,哭得更厉害了。
“阿娘!”明漪哭笑不得,忙道,“我都说不怪你们了,你怎的反倒还哭上了?”
“我是高兴,我家娇娇……我家娇娇长大了啊!”高氏又哭又笑,紧紧拉住明漪的手。
济阳王亦是微微红了眼眶,抬手抹了把眼睛,道,“你阿娘尚未说完,你若听到后头还是不怨我们,那我和你阿娘这辈子都知足了。”
还有?明漪眨了眨眼,看向济阳王。
高氏哭得停不住,已是说不了了,济阳王哑着嗓音继续道,“彼时,你外祖为了不必要的麻烦,将你阿娘孕期的事儿都瞒得密不透风,对外宣称你的生辰晚了两个月,是以,昆仲虽知晓你的存在,却从未怀疑过你与他有关,之后,你随你外祖在剑南道,我和你阿娘回了望京,就这般平静安然了几年。许是为了补偿,你外祖待你很好,一直带在身边亲自教养,将你视若掌珠,恨不得替你摘星揽月。但也就是因为这份疼爱,才为你惹来了后来的祸事。”
“崇宁九年春,吐蕃犯剑南关,双方战事胶着两月,彼时安西乱起,朝中争论不休,却并不作为,剑南军中粮草不足,生了几回乱子,虽被你外祖以铁血手腕镇压下来,却到底是治标不治本。当中有将领起了反心,趁你外祖不备,竟是将你掳了去,以你作那投名状,投靠了昆仲。”
“整个西南都知你这个外孙女是你外祖的心尖子,加之昆仲因你阿娘的缘故,对我多有嫉恨,你既是我的女儿,他又如何会让你好过?那段时日,我不知他究竟是如何待你的,总之待你再回来时,已是性情大变,胆小怕生,脆弱敏感,好似变了个人般。彼时,他将你带到阵前,要挟你外祖,甚至威胁要将你挑在枪尖儿上,用于祭旗,你外祖没了法子,为了护住你的性命,只得告知昆仲,你是他的女儿……”
至此,明漪已全然明白,傅明漪大抵就是在那个时候与斛律严认识的。而她不知这些前因后果,只当自己果然是昆仲之女,偏偏之前昆仲恨她是济阳王之女,不知如何对她,竟让她改了性子,想到斛律严说她怕黑……明漪从前也见识过不少魏玄知折磨人的习惯,心中已有所感,只是用来对付一个小姑娘,未免太阴狠了些。
“你外祖硬撑着一口气,在护住你的性命之后,制定了一个围魏救赵的法子,竟是直接冒险带人潜入雅砻,暗中刺杀了吐蕃大相,又烧了吐蕃的粮草,昆仲这才没有法子撤了兵……”
第223章 面圣
“我和你阿娘是在你外祖去雅砻前夕才赶到了剑南,你外祖却执意要去雅砻,我与你阿娘拦不住,他还让我们趁着他刺杀了吐蕃大相,吐蕃军中大乱之时,趁乱将你从昆仲手中救出。”
“我们找到你的时候,你一身华丽的衣裳,可却不动不笑,好似一尊精致的瓷娃娃。”济阳王说到此处,几度哽咽,抬起手,抹了抹眼睛,才又道,“你外祖成功了,吐蕃撤了兵,也救回了你,撑着他的那口气便也散了,尤其是见到你的样子,他悲愤交加,一口血吐出,便就此倒下,缠绵病榻一月,抱憾而终。娇娇,你不知道,我从未那样后悔过,后悔当初不该将你留在剑南道,甚至后悔当初不该因为一时醋意,与你阿娘闹了别扭,又因为年轻气盛,低不下头,最终酿成这样的苦果,可是,明明是我的错,却让你们娘儿俩承担……娇娇,是阿爹对不住你,害你受了诸多苦楚,你怨我们恨我们都是应当的……”
“你恨我们怨我们,我们都受着,可你这孩子却偏偏要自己扛,性子变了不说,还时不时……娇娇,我对你说过的,你能好好活着我已知足了,旁的又哪里还会奢求再多?”高氏摩挲着她的手,哑声道。
听高氏这话,明漪双瞳惊得微缩,难道傅明漪还曾做过什么傻事儿吗?这就难怪当初她醒来,明明与真正的傅明漪那般不同,可却没有人问过一句了。
至此,明漪已是全都明白了,想到记忆中那个总是畏缩胆小,恨不得将自己藏在人群之后的傅明漪,心口微微一掐,小小年纪,她究竟在吐蕃军中经历了什么才会如此?她回来之后,为了不刺激她,想必济阳王与高氏刚才与她说过的那些,半个字也未曾对她提过,又是个敏感的性子,只怕会想得极端,钻了牛角尖吧?难怪斛律严说,那个时候她不愿回望京,难怪她与家人的关系不好……
厅内安寂下来,只能听到济阳王和高氏时不时的抽噎声,“阿娘什么都不怕,就怕你知道了这些,又变成从前那样,更怕你伤害自己,那阿娘就真的承受不住了……”高氏一边紧紧拉住明漪,一边哭道。
明漪叹了一声,安抚地反握住高氏的手,“阿娘,我不会的,你放心。我方才就说了,我不怪你和阿爹,我说的都是真的,我现在长大了,我理解你和阿爹的难处,我不怪你们,真的。”
高氏和济阳王抻了抻身子,都是有些不敢置信地往明漪看过来,“你……当真?”
“当真!”明漪有些无奈地笑了,“我之前不就说了吗?若非怕这事成为祸患,我也不是非要知道不可。只是说到祸患……吐蕃赞普是不是以为我是他的女儿?”
济阳王和高氏点了点头,“应该是的。我们找到你时,你穿的很华贵,住的地方也是上好,身边有不少人伺候,他应该是信了的。”
明漪的眉心轻蹙起来,“眼下吐蕃与北狄一道进犯安西,若是从前,我这个身份不过与我个人和咱们家有碍,倒无关大局。可如今,我却是薛凛的夫人……”
“你是担心他拿你的身世做文章?”济阳王与高氏对望一眼,神色间也带出两分忧虑来。
明漪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那怎么办呢?”高氏脸上现出急色。
明漪拧眉思索片刻,已是有了决定,“阿爹,咱们一道进宫,将这件事面呈陛下吧!”
“啊?”济阳王和高氏脸上都是惊色,“这事若是陛下知晓了,会不会怪罪?”
“阿爹如今也算与陛下有过许多回接触了,难道阿爹觉得陛下是个蛮不讲理的昏君?”明漪眉心一蹙。
“当然不是,你这孩子,这话怎么好乱说?”济阳王吓住了,这孩子从前胆儿小,如今却是太过胆大了,“你让我想想,你再让我好好想想!”
还要想?明漪都要急死了,“阿爹不要瞻前顾后的,咱们眼下也顾不了许多,若是晚了,当真有害西北战局,那才是大罪过。这件事只有在陛下那儿过了明路,我才好尽快去信安西,告知都督,让他免受威胁,阿爹,咱们没有别的选择了。”
听得明漪这么说,济阳王总算咬着牙应了下来,“好!都听我乖女的。”
可往宫中递了折子,却是一直没有回应,直到第三日,明漪已是等得着急,差点儿想去向李凤娇要随意进出宫门的令牌了,才等来宫中的消息,崇宁帝允准了济阳王和明漪进宫觐见。
崇宁帝没在御书房,反倒是在寝宫中接见的济阳王父女,这本也没什么,因为他们父女算得崇宁帝族亲,觐见可算家事。
可明漪刚刚跨进殿门,就闻得一阵浓郁的药味,她皱了皱眉,步子迟滞了两分,随在济阳王身后绕过帘栊,便隐隐听着一阵咳嗽声,紧接着是几句话语,声音熟悉,是崇宁帝和徐内侍,可惜,她没有薛凛那么好的耳力,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直到又走了几步,才听得了那么一两句。
“……好了好了,朕的身体朕知道,这药一会儿再喝,你个老货莫要多话,快些让开,云安父女俩都来了,你可莫害朕被笑话……”崇宁帝笑着嗔怪了徐内侍两句,然后转头笑望向济阳王和明漪,“你们父女俩倒是约好了一道来看朕。”
明漪看着崇宁帝的脸色,却是皱了皱眉,他的脸色不好看,人更是瘦了不少,眼下青影重重,比上次见时苍老了许多,也不知是病的,还是因着眼下境况思虑过甚,心病所致。
明漪一边想着,一边随着济阳王一道屈膝福礼。
“都是一家人,就不必多礼了,快些起来吧!”崇宁帝一边说着,一边又是咳嗽起来,而且一咳起来,便好似停不住一般,边上的徐内侍连忙又是递温茶,又是忙着拍抚顺气,崇宁帝好不容易歇了咳嗽,脸色比方才又更难看了两分,朝着面现忧虑的明漪父女二人扯出一抹笑道,“朕本想着早些见你们的,谁知道这个身子……到底是不争气啊!”说着话,他又转头看向徐内侍问道,“太子呢?可到了?”
话音刚落,殿外便传来了唱名声,“太子殿下到!”
崇宁帝脸上的笑盛了两分,“这人呐,就是经不起念叨,眼下这各桩事朕都带着太子,让他多见见,也好历练历练!”
说话间,傅睿煊已是进得殿来,先是向崇宁帝见了礼,又是转头朝济阳王和明漪揖道,“皇叔!云安妹妹!”礼数周到,态度谦和,一如往昔。
第224章 生了个好女儿
济阳王父女俩向他见了礼,便见他揖来,手忙脚乱地连连避让,“太子殿下礼重了,臣受不起,受不起。”济阳王急得额头出了汗。
“你平素里不是个混不吝的,以往在朕面前也没有见你怕过,今日倒是跟个小辈儿讲起规矩来了?”崇宁帝轻哼道。
济阳王干笑两声,那不是因为今日实在心虚吗?
“今日这殿中都是一家人,只论长幼,不论尊卑,他喊你一声皇叔,这礼你便受得起。”
崇宁帝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济阳王也只得喏喏,硬着头皮受了这礼。
“你在折子里说有要事要禀,不知是何要事?”既然人都到齐了,崇宁帝便也不再赘言,看向济阳王,单刀直入问道。
济阳王正心虚着呢,被这一问吓得双膝一软,“扑通”一声便跪了下来,以额抵地,抖着嗓道,“陛下,臣弟有罪,特特来请罪的!”
明漪也跟着跪了下来,看着浑身抖若筛糠,声调儿里都带了些哭音的济阳王,心里感受很有些一言难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