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天家之中,其实并没有什么亲情?母后对自己爱重,也不过如此?
此刻的谢冰柔却并不知晓发生了什么事。
京城离这儿还太远,那些消息她也并不知晓。
淄川之地开始安静起来,她也顺意几分。
夏日里暑热之气渐浓,她估摸着没几日也要回京城了。
这日上午,谢冰柔得了讯,却是匆匆赶去城外。
河水静静流淌,河边一片浓翠,然后她见着匆匆赶回来的章爵。
虽不过月余未见,谢冰柔却觉得过了许久许久了。
她提着裙摆,笑吟吟过去,却是被章爵一把抱起。在章爵有力臂膀间,谢冰柔却像是一根轻飘飘的羽毛,被章爵带着转了几圈。
谢冰柔也不觉闹得笑出了声,草丛间深深浅浅的小花也被这落下来的笑声闹得更艳。
听章爵轻轻将她放下了,谢冰柔也仍呼吸微促。
她忍不住伸出手,抚上了章爵的面颊。
少年面颊多了几分锋锐和凌厉,锐光吐露,眼里却透出了几分柔情。
第116章 116
谢冰柔只觉得自己一颗心轻飘飘的被抛在天上, 接着便又落到了实处了。
那些欢喜的热切涌上心头,使得谢冰柔一颗心砰砰的跳,双颊也生出娇艳红晕。
少女的情思在这具身躯之中涌起,却也是第一次, 使她拥有说不尽快乐。
她手掌犹自按住了章爵面颊, 然后轻轻问:“这些日子, 你去哪里了?”
章爵:“不过是回家一趟,又杀了几个人。”
他眼里吐露着锐光, 将这些日子辛劳说得轻描淡写。
他没说自己是怎样急匆匆的赶回吴国,然后当着兄长的面, 生生将老武王的使者用弓弦绞死。
兄长一双眼沉得似幽幽沉水, 有着说不尽的深沉, 却终究没有阻止自己绞死老武王的使者。
可如今那些血腥之事似离他远了,女娘的手掌也轻轻按在了他面颊之上。
章爵如坠天堂,一切都是万分甜蜜和欢喜, 仿佛什么样烦恼都没有了。
爱情竟有这样的魔力,令人如痴如醉,沉迷其中,浑然忘却一切。
看着眼前的谢冰柔,章爵便觉得自己在她跟前, 原不必有任何的秘密。
他轻轻说道:“你可知晓我为什么要离开南氏, 改名换姓,又背井离乡?我为什么又肯听从小卫侯吩咐, 为他做那些事?”
谢冰柔明媚的眼中幻化出缕缕光彩, 这自然是她想要知晓之事。
章爵身上有许多秘密, 这使得他整个人宛如在迷雾之中,纵然热切, 可也并不能看清楚。
可到了如今,章爵身上秘密却要在她面前被揭破了。
章爵娓娓道来。
这一任南氏的家主南璋便是他的兄长,已为吴王所倚重,素来有野心。
吴王的野心便是谋反。
南氏虽为古老的世族,但对于大胤太祖投资并不到位,故虽为一方豪强,但比之从前已大有不如。至少,家族之中并无列侯。
哪怕出了几个郡守,甚至可位列九卿,也仍嫌不足。
南漳便想再投资一次。
只要吴王成为了天子,一切都不一样,南氏也扶摇而上,沐风迎光,迎来失去的无上荣光。
但章爵只觉得他是个疯子。
南漳就是个疯子,他如今仍是白身,其实他要获官易如反掌,很多人愿意举荐于他。毕竟连元家也与南氏联姻,有好几位元家族女嫁入南氏,相互通婚。就像章爵也确实算得上是元后外侄,元后也不介意拉拢南氏给些人情。
可南漳看不上小官,他要谋就谋大事,做大官,绝不能屈居人下。
他也善于蛊惑人心,又颇有手腕,吴王也十分倚重他,将他视作心腹。
可章爵却觉他已然疯了。
他人在京城,其实也是南氏表忠心,又有几分为质的意味。
他听从卫玄,卫玄借他影响南氏,而他也甘愿灭火,将南氏从这场注定会发生的宗室之乱里摘出来。
就好似这一次,双方皆各取所需。
兄长是个聪明人,只要局势不利,他也不会冒险出手。
可这些谋算就如同走钢丝,需小心翼翼,稍稍不慎,便会粉身碎骨。
所以那些言语憋在章爵心中,使得章爵快要疯了。所以他性情乖戾,言语锋锐,行事古怪,身边难有亲近之人。
直到谢冰柔来到了他的身边,女娘聪慧的眸光似窥破了迷雾,轻盈来到了自己身边。
而章爵终于在谢冰柔面前一吐为快,将所有秘密尽数告知,全无保留。
他是将自己性命都塞在了谢冰柔手里了。
谢冰柔这样子听着,她心惊肉跳,恐惧之余又仿佛有一缕恍然大悟,就好似有些事情终于有了个答案。
那个梦里残忍,终于落到了实处。
梦里的卫玄如此冰冷,因为南氏皆是逆贼。
而自己心爱的章爵,便是浊流中难得的清醒之人,只是终究被这洪水所湮没。
想到了这儿,谢冰柔的手紧紧攥紧了章爵的手,心内充满了担心。
她对卫玄恐惧又深了几分,梦里不但自己为卫玄所杀,死的还有她的阿爵。
两人终将反目成仇,对于卫玄而言,但凡碍着他的人,则必定会杀之。
有那么一瞬间,谢冰柔都想跟章爵说那个梦,可话到唇边,也生生咽下去。
毕竟那梦并未预示任何关键节点的重大事件,只预示了南氏的死。有时候不就是有那样的事,因为泄露预言,反倒促使事情发生。
她这样握着章爵的手,口里却说道:“这是要谋反啊,这样的事,你也说给我听?”
章爵:“我只是不想瞒着你,谢娘子,你不就是好奇心很多,什么都想要知晓?你想要知晓,我便说和你知。我想了很久,还是决意告诉你。”
谢冰柔却想自己若是个刻意接近的女间谍,章爵只怕要完了,就这么落入自己股掌之中,任由自己摆布,却无一丝一毫的保留。
她自然绝不会伤害章爵,可心里却是甜丝丝。
章爵旋即面上浮起了一缕苦恼:“这些事情麻烦得很,我只想快快结束,当真不愿意多理睬。”
“若一切结束,我宁愿去北疆之地,那里柔黑人作乱,屡屡犯我大胤边境。我去做个小将,骑在马上,杀他个落花流水,这样建功立业。”
谢冰柔看着章爵,想象着章爵成为一个年轻英俊的小将领,这样建功立业,威风凛凛,仿佛也是不错的。
阿爵他不应该只是一个暗处杀手,更不好一生搅在家族之中那些烂事里。他应当有属于自己人生,有着属于自己光彩。
南漳有自己野心,南氏有自己企愿,可这一切和阿爵没什么关系。
她也禁不住笑了一下,于是草地里的鲜花也失了颜色。
谢冰柔轻轻松开了手,她将手轻轻背在自己身后,故意说道:“可要是北疆没有战事,你也没办法建功立业,没什么柔黑人让人杀,你会怎么样?”
章爵心头一热,低低说道:“那我就什么都不要,跟你一道走,陪你走遍大江南北,看遍山山水水。你喜欢断狱验尸,还别人一个公道,可你身子骨弱,我便护着你。”
谢冰柔摇摇头:“那日子也很清苦了。”
章爵忍不住笑了一下:“其实,我还是有些钱的,阿兄也管不着。”
谢冰柔退后一步:“我便一定会答允你吗?”
章爵心里一片热切:“你愿意不愿意,我都要跟着你。”
他这样来见谢冰柔,虽然沐浴过,但自己不会梳头发,只笨笨扎着,就像毛绒绒的狗狗头。
谢冰柔也不知说什么好了,她笑了一下,想要忍住笑,可还是禁不住。
她飞快转过头去,面颊也是微微发红。
谢冰柔:“我看,也还好。”
章爵已掠到了谢冰柔跟前,柔声:“自然很好很好。”
风还轻轻吹拂,两人影子已经轻轻叠在一道了。
就好似幻梦里看到那样,南家的公子手臂搂住了她,然后这样吻过去。
谢冰柔轻轻闭上眼。
她心里想,阿爵,我很喜欢你呀!
哪怕有那个梦,有着那个预兆,我也一定一定要勉强,才不会被一个梦摆布住。
章爵必然会脱身,然后就如章爵所说那样,他伴着自己,这般走过大胤山山水水,一辈子都不分离。
皇宫也好,世族也好,南氏也好,这些什么都不要紧了。
谢冰柔慢慢抓紧了章爵的衣服,心里皆是欢喜。
这个吻结束后,章爵面颊也浮起了奇异的红晕,直勾勾的看着谢冰柔。
他尝到了一滴蜜糖,而在以后,他大约会品尝到更多甜蜜。
然后他说道:“其实我还有些事,要去做一做,你等等我”
谢冰柔红着脸,轻轻说道:“是什么?”
章爵略一犹豫,毕竟南漳并不愿意他外道。
可眼前女娘却任性起来,柔柔说道:“阿爵,我偏想知晓,你告诉我好不好?”
于是章爵的犹豫便不值钱了。
他与谢冰柔肩并肩坐下,能说的,不能说的,皆是一一告知。
及到了分离之时,谢冰柔虽恋恋不舍,终究也不好留。
她与章爵这样年轻,以后还有长长久久的未来,还会有许多时间相处。
待到离别之时,章爵倒是害羞起来了,不敢再吻谢冰柔微润红唇,只轻轻吻了谢冰柔额头一下。
谢冰柔恋恋不舍看着他背影,直到背影不见了,她也看了好一会儿,方才这般离开。
一辆马车已停了许久,车中主人大约有什么事,却在河边迟迟没动静。
马车之中,卫玄那张脸似浸在一片幽润之中,竟无一丝表情,冷得好似浸过了雪水。
至始至终,他都看得十分通透,从章爵搂着谢冰柔转了一个圈,到最后那个宛如蜻蜓点水的一个吻。
他也看到了谢冰柔眼中期待、不舍,以及缕缕欢喜。
那样的眼神从来没有落到自己身上,他从来没有被这样眼神看到过。
河边绿草青青,少年人的欢意也是如此纯粹。谢冰柔是个心思重的女娘,却也是可这般的纯粹欢喜,不似人前那般端方拘谨。
卫玄认真看着这一切,他只觉得呼吸不过来,他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
到最后,他也没下马车,只缓缓用手放下车帘,掩住他冷色面容。
第117章 117
谢冰柔将要回城之际, 却听着滚滚车轮声,然后便是自己被拦下来。
她自是认得是卫玄的车,知晓小卫侯日常出行,必是会有黑甲卫士相随。
一片修长手掌轻轻撩开了车帘, 露出卫玄半张面孔。
他嗓音缓缓, 轻轻说道:“谢娘子, 还请上车一叙。”
一缕淡淡的寒意顿时涌上了谢冰柔心头。纵然是炎炎夏日,她竟生出了几分忐忑。她面颊还有几分因刚才欢喜生出的娇艳, 可如今却是微微一僵。
谢冰柔心下更不由得升起一个念头,那便是方才自己与章爵私会, 可曾被卫玄窥见?
她心底蓦然一冷。
哪怕她曾经拒绝卫玄, 可是却从未提及自己心有所属。她本便是个机巧的女娘, 心思深,觉得有些会触怒于人的话本也不必说。
也许小卫侯已经放下了,可因为见自己和别的男子在一处, 说不定便会觉得尊严受损,于是反倒与自己计较起来?
那也并非不可能。
这样想着,谢冰柔心尖儿微微动了动。
心念转动片刻,谢冰柔也已经打定主意。她轻轻嗯上一声,便踏上了马车。她念及章爵, 只想将卫玄稳一稳。
卫侯若无别的居心, 自己上马车也是无妨。倘若他竟因这些男女之事动怒,那么自己本就纤弱, 逃也没有用。既然是如此, 倒无妨大方一些。
谢冰柔上了马车, 车帘落下,她蓦然觉得好似喘不过气来, 十分的不顺。
恍惚间,她也想到了第一次上卫玄马车时情景。
那时候她虽然惧怕,可卫玄也给她带来了希望,使她看到了为阿韶报复的曙光。那时候她的心情终究是欢喜且有期待的,与如今截然不同。
马车之中放着冰匣子,虽是盛夏,却也浸出凉意,使得车里并不显得闷热。
卫玄嗓音里有些沉沉之意:“方才我见章爵回来青州了,他是朝廷校尉,行事也应当有些章法,却不知为了什么事,又这样离开。”
那言语里也没什么怪罪之意,可谢冰柔心里却升起了惊雷,有些不愿意发生的事到底还是发生了,终究也是这般的顺理成章。
自己与阿爵的一番亲近,必然也使得卫玄看在眼里。
而在此之前,卫玄却并不知晓这件事。
饶是谢冰柔百般伶俐,也不知晓说什么才好。
她止不住心虚,又忍不住掐了自己手掌心一下。
谢冰柔告诫自己,她原本不必有丝毫心虚,对卫玄更没有什么亏欠。她早就和卫玄说得很清楚,自己并不喜欢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