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冷有雪,什么样的梦也应该醒一醒了。
谢冰柔轻轻的抬起头,一双眸子亦不觉灼灼生辉。
姜藻面上神色淡了些,不过倒看不出有什么恼怒,犹是极为温和亲切:“天冷,我也令人替你做了几件新衣,袄子和披风都有,统共做了几套,都是上好料子。”
谢冰柔感慨:“还没过年呢。”
姜藻笑了笑:“姜家也不至于这么不宽裕,再者卫侯也要来了,你穿好看些,也显得你过得极好,不至于在他面前落了面子。这不过是小小心意,你若不肯领受,反倒显得生分了。”
他柔声和谢冰柔细声细语说了几句话,然后方才告辞。
姜藻走了,谢冰柔才慢有条理嗅了一下红梅。
她忽而觉得可惜,她方才还以为姜藻会想要杀了她呢。
姜藻是藏得很好,也很有手腕的一个人。
两个聪明人从小一起玩耍,待年纪渐长,却是各怀心思。
还有就是卫玄人未到,可已是先声夺人了。
姜萱已经道过歉,姜家其他人态度也发生了很大改变,从前并不殷勤的婢仆也热络起来。
谢冰柔便想,姜藻心里必定是很乱。
还有,就是姜姚为什么会死?
若论能从中得益,明面上仿佛便是姜萱。四娘子一贯和姜姚并不对付,如今姜姚死了,姜萱说不准能得掌事之权。
谢冰柔这么想着,又觉得姜家之事大约并不会如此的简单。
这时姜萱却潜去了库房之中,她瞧着谢冰柔的新衣,于是便掩不住眼中恼恨。那些心思流转间,她面颊亦流转了几许恨色。
如今谢娘子又飞上了枝头,站在了云端之上。而她们这些姜家女娘本就不值一提,更本不配上心。自己向谢冰柔认错,这位谢娘子也极轻巧的原谅她了,并未十分的在意。那锦云般前程就铺在了谢冰柔的足下,使得谢冰柔一步步的踏向云端之上。
而姜藻给谢冰柔寻来的这些蜀锦,也是光华灿烂,触手细腻。
可惜姜藻只替谢冰柔做了衣衫,而没有恩泽姜家其他女眷。
姜萱便取出了剪子,将这些新衣一条条的剪碎,剪得补都补不回来了。看着眼前的一塌糊涂,姜萱心尖儿不觉透出了几分喜意,她兴奋得浑身发抖。
恶意在姜萱心头滋长,如同那疯狂滋长的毒草。
她也不知晓自己何时厌上了谢冰柔的,只知晓谢冰柔好似一根尖锐的刺,刺到了心头,使得她十分的不舒服。
然后姜萱转身,不觉匆匆离开。
她没留意到姜离站于一侧,面颊亦染上了几分讶色。
姜萱手掌犹自握着那把剪刀,她的手禁不住在发抖,心尖儿也在抖。
方才行这样事时她很是痛苦,可如今姜萱却一阵子的心惊。姜藻一向对谢冰柔很爱惜,也绝不允旁人让谢冰柔不快。可现在,自己却将姜藻精心准备的衣裳给剪碎了。
她这个兄长可不似样子上显出来的那般温文尔雅。
念及于此,姜萱心头便升起了一缕惧意。
那股痛快劲儿消散了,姜萱后背却浸出冷汗。
一道身影却已经快步赶上了她,蓦然伸出手,从背后狠狠掐住了姜萱的颈项。
如此猝不及防,加上巨力压迫姜萱颈侧,一瞬间她也不由得头晕目眩,整个人更陷入一种极大的惊恐之中。
她本来手里还握着一把剪子,下意识的向着对方戳去,慌乱间似也戳中两下。可对方将她往柱上狠狠一撞,顿也将姜萱撞得头破血流。
鲜血滴滴答答的淌落,姜萱也顿时也头昏眼黑,使不出力气来。
她手臂无意识的垂落,袖里那串红珊瑚手串便露出来,珊瑚珠颗颗鲜艳如血。
意识垂危,姜萱也莫名其妙想起了一些小时候的事情。
那时候她偷偷拿了谢冰柔喜欢的话本,撕碎扔在了墙角。
可等她转过身,却看见了姜藻了。
姜藻看着她,仿佛有些叹息:“阿萱,你怎么做出这样的事?还是年纪小,不懂事,也不聪明,所以行事也很愚蠢。”
她小时候很愚蠢,长大了也没聪明到哪里去。
可是,为什么呢?
姜姚临死之前大约也是这样想的,都是带着困惑,糊里糊涂死去。
谢冰柔正在依梅阁内绣花,她从前并不喜欢这针黹女红,如今却慢慢喜欢上。这么一边绣花,她思索起事情来亦能更加凝神专注。
她心里惦念着姜姚的死,觉得姜姚之死绝不简单。
姜姚手握掌事之权,也许知晓了些什么,或者管家时候看出了什么端倪,故而被人这么悄无声息杀了。
可是姜姚究竟知晓了些什么呢?
谢冰柔细细思量着,想着姜姚死的那天众人言辞,却依然并没有什么头绪。
这时冬儿容色急切,匆匆赶来。
谢冰柔放下了手里的绣活,听着冬儿说道:“姑娘,听说四娘子也已经死了。”
谢冰柔方才来到了姜府,这姜府之中便接连死了两个女娘。
姜萱这四娘子死得更是古怪,她一身单薄衣衫,这寒冬腊月的光景,却是出现在二十多里的城外,再被抛在了泥塘之中。
她尸体被发现,这蹊跷事很快便传回了姜家。冬儿听说了,也飞快跑来告知谢冰柔。
谢冰柔这样听着了,却禁不住怔怔发呆,容色亦透出了几分的古怪。
姜萱也死了,伴随自己的到来,这姜府上空确也笼罩了一层乌云。
忽而见谢冰柔好似想到了什么了,容色也微微一变。
她本来就在思量着姜姚的死,想着姜姚死的那天众人说过的话。
如今姜萱也死了,一个猜测顿时在谢冰柔脑海里浮起,虽不可思议,却仿佛也有些真实。
她一直以为姜姚掌家时候发现了什么,所以才被灭口。
可也许这件事至始至终,都是自己给想岔了。
可能正是因为那样,先死了姜姚,后又死了姜萱。
姜萱口无遮拦,却不知为自己带来了杀生之祸。
卫玄快来川中之地了,于是有些人自然惴惴不安,他们自然是要先下手为强,把有些东西给藏起来。
所以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也许姜萱本身也什么都不知道呢。
谢冰柔下意识拂过了手腕,手腕上有那红珊瑚珠串。此物稀罕,别人都说是姜藻对家中女眷照拂,所以才以此相赠。
谢冰柔的心尖儿却微微一冷。
她匆匆换了衣衫,便要出城,给姜萱验尸。
第159章 159
谢冰柔来时, 姜萱尸首还在泥水之中。
有人认出是姜家的四娘子,可也不敢妄动。死的若是姜家女娘,贸然动一动,指不定会惹来些关系。
姜萱头朝下栽倒在水池之中, 却是半侧身, 一条手臂露出来, 上面还戴着条红珊瑚手串,半张脸颊也是若隐若现。
这是村中挖的池塘, 又正值冬日,水也不算深, 踩下去泥也只能没到膝盖。
姜藻唤来几个家丁下去打捞尸首, 谢冰柔绑好腿, 也准备下去捞尸。
姜藻便劝她:“冰柔,何必如此?”
谢冰柔只柔声说道:“不打紧的。”
眼见谢冰柔下了池塘,姜藻面色微变, 他向前一步,似要帮衬一二。可不知为何,姜藻踏出一步之后,却也是一动不动,似僵住了一般。
他垂着头, 看着自己干净的鞋尖。
曾经姜藻心里也生出了一个念头, 那就是他永远要站在了阳光之下,绝不会再踏足污泥之中
然后他心尖儿便生出了一缕凉意。
他瞧着谢冰柔入水拖拽尸首, 知晓谢娘子势必还会搜罗看有无其他证物。姜藻从前看着谢冰柔这么办案, 知晓她细致体贴, 亲历亲为。
那时候姜藻也是跟谢冰柔在一道。
可现在姜藻眼底却泛起了一缕凉意。
他觉得自己跟谢冰柔的曾经很遥远,禁不住望向了水中那具尸首, 那尸首本是姜萱,忽而间却觉得像是谢冰柔。
这时马蹄声却是由远及近,的的如密雨。
姜藻受了惊,不觉侧头望去,却一片黑云这样涌来。
那是卫玄的玄甲卫,初入川中,便好生气派。
旁人也是一怔,为其气势所慑,皆停下了手里的活儿。
然后那片乌云却是停住了,玄甲卫训练有素,说停便停,一下子乌压压站住,一点声音都没有。
姜藻为其气势所慑,竟觉得手足冰凉,一动也不能动。
为首之人玄色披风上滚了金边,脸上面具亦与旁人不同。那首领伸手摘了面具,却见他双目炯炯,俊美非凡。
赫然正是卫玄。
玄甲卫后,是眼巴巴凑来的郡守、郡尉等本地官员,都十分殷切惶恐。
这样急惶惶下马,郡守也急切道下官来迟,下官有罪。
在场之人方才如梦初醒,纷纷行礼。
姜藻亦是如此。
这么垂首作揖时,姜藻凝视着自己足尖,内心之中亦不由得泛起了惊涛骇浪。
他其实是见过卫玄的,一见卫玄,就禁不住浑身发抖,整个人心气儿就好似短了一截。
姜藻自然不喜欢这样的感觉,却是受不得控制似的身躯发抖,心惊胆颤。
恨意却顿生。
卫玄待他们却是是有些漫不经心。
他人在马上,只轻轻一点头,算是还了礼,口中淡淡说了句郡守也不必如此。
可他的目光却落向池塘,向着谢冰柔望过去。
他和谢冰柔的那段狗血旧事也可谓是人尽皆知,谁都知晓卫玄对谢娘子有些想头。
谢冰柔的容貌也谈不上是人尽皆知,于是便有人好奇,这让卫侯魂牵梦萦的女娘究竟是什么模样。
不过目光触及,也不免添了几分惊愕之意。
此刻谢冰柔正在泥水之中,拖拽着一具尸首,这世间再出尘的美人儿这么个姿态,都不免有些滑稽和狼狈。
美人儿除开花容月貌,也应当以金玉为饰,再加上一些氛围感。或月下,或者花间,这气氛烘托之下,七八分的美貌便能有十二分的姿色。
可谢冰柔如今这么个模样,倒并不是个跟前未婚夫见面好模样。
那些吃瓜之人见谢冰柔容貌虽美,却是这般情态,也不免有些替她尴尬。
卫玄却目不转睛看着,眼底深处竟有几分贪婪之意。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冰柔了。
今日天气也还不错,虽是冬日,却无风无雪,是个大晴天。
川中冬日里难得天气这么好,天空也不是灰蒙蒙的,倒透出沁蓝颜色。
卫玄仔细的看着谢冰柔,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谢冰柔了,恨不得将谢冰柔一寸一寸的看清楚。
她仿佛看着也还不错,秀美面颊上有一双温柔坚韧眸子,就是打扮得古怪了些。这脚上缠着防水油毡布,也是谢冰柔自己心思?看着倒是比京城里更有活人气,和她那位大兄在川中之地行侠仗义,寻那些抗杀百姓之逆贼。
他也知晓谢冰柔生来病弱,可也竭力锻炼,使得自己身体好些。
这样想着时,卫玄心口便泛起了一缕温柔的痛楚。
好似谢冰柔离了京城,反倒另有一种说不出的光辉。
听说她如今身边也了交好女娘,也可相伴。他对谢冰柔在川中的举动可谓是了如指掌心,可那些从讯息中得到消息,终究与实实在在活人是大不相同的。
卫玄嗓音温沉:“你可还好?”
众人面色不免生出了几分古怪,此情此景,那话听着仿佛像是嘲讽。毕竟如若当年谢冰柔点点头,似乎也不必在这污泥里拉动身体。
若换做旁人,大约便是嘲讽了,只是卫玄语调听着好似也不大像这个意思。
谢冰柔微微一怔,也回答道:“也还好。”
她脑内一片空白,微微有些无措。其实她一直是个极冷静女娘,哪怕对着姜藻时也游刃有余。
可每次对上卫玄,谢冰柔都不免有些心神不宁。一开始是惧怕,后来惧怕淡了,却又有些别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心境。
那些心思攒在一道,使得谢冰柔微微有些恍惚,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哪怕知晓卫玄要来,可真见到他了,却是另外一种不同。
她下意识说道:“卫侯可还好?”
卫玄微微一默,说道:“不怎么好,不过也不怎么坏。”
众人不免听得个心潮起伏,又觉得两人对话说不出的奇怪。仿佛有些事情是他们两个之间的事,旁人怕是不能如何了然。
姜藻蓦然握紧了手掌,将手心生生掐出了一缕痛楚。
接着现场却是静下来,谁也不知晓说什么好,旁人也不敢插个话,只觉在场气氛十分之诡异。
虽无什么情切言语,但卫侯垂青这位谢家娘子,也是无可否认之事了。
旁人的尴尬却抵不过谢冰柔所领受之万一,她实不知如何应对,四周十分安静,总归要有人说说话。
其实本应该卫玄来打破这个沉默的。
卫玄其实颇擅言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