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谢冰柔第二次让他让让,谢冰柔虽未跟他争执,却仿佛对谢济怀极为不屑。谢济怀好似挨了一鞭子,身躯不觉微微轻颤。
谢济怀面色数遍,终于还是让开道路,不好再拦。
他忽而发现谢冰柔形容虽有些狼狈,衣摆上带着泥水,却润出了几分坚韧之气。洗去了人前的温柔,这娇柔女娘倒透出了几分锐气。
谢济怀不知想到了什么,面颊竟不觉生出了几分惧色。
他已经准备去问一问,谢令华总不至于会说什么大话。可倘若真是如此,自己岂非错失良机?自己一开始对谢冰柔十分恭顺,可之后却十分刻薄。
尤其是刚才,更是撕破了脸,未给谢冰柔留半点颜面。
谢济怀冷汗津津,他忽而盼沈婉兰是在虚言恐吓,而不是谢冰柔当真攀上什么高枝。
但谢济怀又深知沈婉兰性子,知晓其一向谨慎恭顺。若非谢冰柔当真得了贵人看中,那女娘岂会赶来攀谢冰柔?
念及于此,谢济怀步伐更快了些。
想到沈婉兰温婉美貌样儿,谢济怀燥热更浓了几分。他恶狠狠想,不过是个养女,还妄图攀上高枝,还在自己面前拿乔。
谢济怀能看出来的事,谢冰柔当然也窥出几分。
待谢济怀离去之后,谢冰柔目光在沈婉兰身上逡巡,然后说道:“婉兰,你寻我可是有事?”
沈婉兰迁出拂雪阁,如今居于落月轩,可是于拂雪阁并不顺路。沈婉兰也不像无意间来至此处,谢冰柔看出她是特意来寻自己的。
她好奇沈婉兰想要跟自己说什么。
自打自己回谢氏,跟沈婉兰相处也是客客气气的,面上关系不错,可也没什么推心置腹的亲近。
沈婉兰眼底流转一缕光辉,就像是落水之人握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她轻轻说道:“我有些话是想跟五娘子说,盼能在落月轩跟五娘子一叙。”
花园里自不是说话的好地方,谢冰柔也点点头。
及到了落月轩,沈婉兰屏退其他婢仆,只留下阿萱。
谢冰柔亦看出阿萱是沈婉兰亲近之人,信任自与旁人不同。
明明是沈婉兰拦着跟谢冰柔说话,可沈婉兰却安静下来,谢冰柔也不着急。
沈婉兰深深呼吸了一口气,面上渐渐浮起了一缕坚决之色。
她蓦然闭上眼睛,方才缓缓说道:“冰柔,其实你可知晓,济怀是个很残忍的人。”
谢冰柔没发声,由着沈婉兰继续说下去。
“有一次他情志失调,心中郁郁,便对身边一个家仆动手。尊卑有别,那家仆也不敢还手,竟被生生打成重伤。”
“那家仆名唤张华,我去瞧过他,大夫说他肋骨断了四根,伤得极重。若非他身强体壮,说不定便救不回来。我赏了他些银钱,别人都说我心善,可我只是害怕罢了。”
谢冰柔这样听着,然后说道:“济怀看着仿佛也不是这样的人。”
她这样说并不是替谢济怀开脱,也不是觉得谢济怀是个好人。她只是觉得沈婉兰口中的谢济怀跟自己所见的谢济怀似乎不一样。
不错,谢济怀为人功利心重,又很自私凉薄,他汲汲于名利,是个极度利己主义的人。可是他似乎不算很暴戾,不像那种会对人随意动手的性子。
阿萱急切说道:“五娘子,我家姑娘可没有说谎,你若不信,不如寻府里的人问一问。张华又没有死,更可以问一问。”
沈婉兰叹息着说道:“亦无怪乎五娘子会有这样感觉。你是谢家娇客,身份尊贵,大夫人又爱惜于你,又有个为国殒身的父亲。他知晓知晓什么人可以惹,什么人又惹不得。哪怕你因阿韶之事跟他生出龃龉,他至多不过对你冷嘲热讽,恶心你几句,是绝不敢动你一根手指头。”
“他在宫中做事,之后又辗转到了廷尉府。上司冷待于他,他怎敢如何?也只敢奉承罢了。在他上司眼里,谢济怀也不过是个软弱可欺之人。”
“可人有很多张面孔,他在别人面前,那便是另外一副面孔。他对一个家仆,便绝不会克制自己。他人前受了许多羞辱,私底下自然是要在婢仆身上找回来。于是他那张面孔就会变得暴戾起来,因为他不必有丝毫克制。”
“就像张华死了,谢济怀又不会受到任何责罚。便是打死了仆人,也不过杖十,徒一年,而且还可以以金赎刑。更不必说张华人还没有死,只要多赔钱帛就是了。”
“更何况谢济怀将人殴至重伤,他也不觉自己有什么过错。他觉得是这仆人无义,本来侍奉自己,可却想去侍奉大兄,如此有辱他的尊严,秦玉纨更跳出来说这是挑拨谢氏不和。大夫人又能如何?她若多多怪罪谢济怀,岂不是鼓励家中仆人更向着大兄,外人怎样看?”
“上下有别,谢济怀甚至不觉得是谢家替他遮掩此事,而是觉得自己受了莫大委屈。”
比起谢济怀,自然是谢令华更耀眼夺目,甚至家中仆人也趋之若鹜。
谢济怀当然不爽快,觉得有损自己的尊严。
沈婉兰嗓音里更有一声叹息:“谢济怀还追捧时下流行的五石散,他心情不佳时,就会将此物冲入热酒之中服用。酒意加上石发,他便愈发放肆,越发凶狠,越发不知分寸。”
“这几年他郁郁不得志,他削尖了脑袋往上爬,可他总不如意。于是他行事愈发荒唐,甚至那日梧侯府,他也携了五石散服用。”
谢冰柔蓦然锋锐望向了沈婉兰,一双眸子灼灼生辉煌,似要将沈婉兰看透。
那日梧侯府做寿,阿韶却是死于府中。
沈婉兰似未意识到这份锋锐,只说道:“五娘子你自然不知晓,那日我向他求饶,只盼他能不再纠缠于我。我早便想如何哀求,却又怕别人听见,可若私下哀求,又怕他对我无礼。”
“于是我便想,如若我在梧侯府跟他把话说透,他大约也不敢太过于放肆。可我想错他了,我比不得五娘子,我也不是个值得谢济怀尊重的人。”
“那天我软语哀求,盼他饶了我,我心中并没有他。可是他却对我无礼,甚至撕下了我的一片衣袖——”
说到了这儿,沈婉兰嗓音微微哽咽,竟也似说不下去了。
阿萱在一旁急切说道:“不错,那日我在屋外,听着争执声进去。谢济怀好生无礼,竟撕下姑娘一片衣袖。他还——”
沈婉兰蓦然握住了阿萱的手,说道:“阿萱,你不必说了,剩下的话,我想单独和五娘子说一说。”
阿萱回过神来,应了一声是,然后退出了房间。
谢冰柔有一种感觉,她隐隐觉得沈婉兰不愿意阿萱继续说下去。可这也是可以理解的,谢济怀如此冒犯,可能损及沈婉兰名声。谢济怀肯定还有别的无礼举动,沈婉兰也不愿意一一道出。
沈婉兰显然也有属于自己的尊严。
谢冰柔揣测沈婉兰寻上自己的用意,谢济怀是她推断的三个嫌疑者之一,故谢冰柔单刀直入,直接问道:“婉兰,你提及了梧侯府,又提及了谢济怀的性情,说起他不为人知的一面。你可是想要告诉我,你觉得谢济怀是杀死阿韶的凶手?”
沈婉兰没想到谢冰柔居然如此直接,可能沈婉兰也并不习惯这样的直接,故而不觉怔住了。
也许她平日里习惯了恭顺,更习惯了隐忍,早惯了那样弯弯绕绕的说话方式。
可谢冰柔却单刀直入,令她猝不及防。
五娘子显然并不想继续跟她猜谜了,想这谈话显得更有效率一些。
沈婉兰深深呼吸了一口气,然后说了声是。
“是!我是这样觉得。还有一件事情你不知晓,那日谢济怀对我无礼,却被折返归来的阿韶撞见,进而替我理论。后来发生了什么,我便不知晓了。阿韶死了,别人说她是那个在京城连环杀人的凶徒所杀,可我不觉得,我觉得是谢济怀杀了阿韶,再伪装成那副模样。”
谢冰柔没想到沈婉兰能做出这样推论,而这样推论竟与谢冰柔心里想法是不谋而合的。
如果阿韶是模仿杀人,其实最大嫌疑人就是谢济怀。
谢冰柔心里如此推断,可她谁也没告诉。然而今日沈婉兰拉过她,居然说出了同样的猜测。
她瞧着沈婉兰,心里知晓沈婉兰其实很聪明,然而沈婉兰在这件事情里究竟扮演怎样一个角色呢?
现在沈婉兰算是个谢济怀撕破脸了,她不但人前对谢济怀无礼,人后还吹风说谢济怀是凶手。看来沈婉兰跟谢济怀是势同水火,这样不肯罢休。
无论如何,阿韶总不可能是沈婉兰杀的。沈婉兰是纤纤弱质女娘,那日手臂也受了伤,阿韶却会些防身功夫。从阿韶脖子上掐痕来看,那应当是男子的手掌,更何况沈婉兰困于后宅,也没机会窥见那些犯案的卷宗,更没机会模仿。
谢冰柔目光灼灼,她很认真的审视沈婉兰。她知晓自己多疑了,也许她心思真的有点儿重。但一番推断之下,沈婉兰至多不过是借力打力,想趁机摆脱谢济怀的纠缠。
谢冰柔内心默默补充:但她有可能当真掌握了什么证据。
所以谢冰柔说:“还有呢?”
沈婉兰飞快说道:“那日他将五石散融入热酒之中,带去了梧侯府,他竟大胆如斯,难怪情绪如此激动。”
谢冰柔抓住重点:“可你怎么知晓?”
沈婉兰略有些犹豫,可还是回答:“只因我私底下买通谢济怀身边家仆,故而得了消息。”
谢府的宅斗就是这么的朴实无华,秦玉纨跟沈婉兰可谓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秦玉纨买通谢青缇身边婢子,沈婉兰买通谢济怀身边家仆。
沈婉兰继续说道:“而他之所以心情不佳,正是因为阿韶拒了他。他父亲爵位都不过是沾了义父的光,而他虽为郎官,日常却并不受人待见。他嘲我攀不上元四郎,可他还不是在梧侯府门前被章爵冷嘲热讽,却一句话也不敢说。”
“当初他的家仆张华欲图侍奉大兄,就招至他的殴打。他也以为抬举阿韶做个小妇,是给了阿韶脸面,谁能想得到阿韶居然拒绝了他。”
“不过是个婢子,居然如此不识好歹,他定然是这样想。”
第030章 030
沈婉兰平日里谨慎寡言, 可一旦打开了话匣子,却是这样的侃侃而谈,将人性之恶描述的畅快淋漓。
“五娘子,倘若你拘着阿韶不放, 他虽会恨你不懂事不懂得顾全大局, 可他尚不至于如此难受。好东西谁都要争, 你舍不得放手,他其实知晓是天经地义。”
“可阿韶却一心跟你, 并不稀罕做他小妇,而是想跟你有一份忠义。那便是阿韶这个婢子瞧不起他, 没把他放在眼里。是他自作多情, 却被个小婢否定这份恩赏。”
“你是谢家五娘子, 可阿韶却是个婢女,他必定恨透了阿韶,就像他恨极了那个想侍奉大兄的张华。”
“比起恨你, 他自然更恨阿韶。”
“定是他一时失手,弄死了阿韶,然后想着诿过给别人。”
“更何况,那日谢济怀归家,他还换了一身衣衫。他为什么换了衣服?是不是因为他衣衫之上沾染了血污?”
谢冰柔都没留意到谢济怀那日有没有换衣衫, 可是沈婉兰却留意到了。
沈婉兰对谢济怀有一种可怕的关注, 而这样的关注当然并不是出于爱,而是出于一种仇恨。
当然, 这也是可以理解的。
说到了此处, 沈婉兰也意识到自己面上激动。她稍敛容色, 似有惭色:“五娘子,我本不该这般厌一个人。”
她这样说着时, 双眸渐渐浸出了泪意:“你知晓谢济怀庸碌无能,宛如跳梁小丑。可他纵然是这样一个人,却在谢家能压得我喘不过气来。那婉兰又算得了什么?”
任她慧智兰心,机灵百巧,可总比不过一个最庸碌可笑男子。
她之前也在谢冰柔跟前垂泪,那泪水里未必有什么真意,可现在沈婉兰眼里也许添了些真情实感。
在她未曾继续那般温婉娴淑时,仿佛才似洗去面上脂粉,透出了几分真意。
谢冰柔目不转睛瞧着她,嗓音柔了柔:“婉兰,你若有什么需要我帮衬之处,也可与我说一说。”
沈婉兰飞快抬起头来,她眼底似染上了几分亮晶晶的光芒,就像是落水之人捡着了一根救命稻草。
听了谢冰柔的话,她飞快伸过去手拢住了谢冰柔的手掌:“只要五娘子得势,以你我之间亲厚,谢济怀也断不敢辱我。更何况,如今五娘子还得了小卫侯的赏识。”
谢冰柔听她提及卫玄,也微微有些不适,大约不太适应别人将她跟卫玄关系说得那般亲厚。
谢冰柔提醒:“我虽替卫侯验尸,又得允探查此案,可卫侯也未必当真看重我。”
卫玄心思很深,他虽温言细语,却未必真的会重用自己,更何况她不过是个女娘。
但沈婉兰人前言语却十分夸张,已经有意借势。
沈婉兰玲珑心肝,也听出谢冰柔言下之意,故说道:“我知晓五娘子不欲张扬,只是方才若不将谢济怀压一压,还不知晓他能闹成什么样子。”
她生恐谢冰柔误会,故而赶紧解释:“而且五娘子是初来京城,大约不知晓小卫侯本事。他虽年纪轻,却是极善于相人。但凡被他相中之人,无不平步青云,飞黄腾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