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卫玄五岁时便送走, 可总记得事了, 也许他对亲情唯一记忆便是郑氏。
楚负是万万容不得的。
那时候楚负已生了重病,瘦脱了相, 手镯戴在手腕上,就能滑到底。她生命里微火将要停歇时, 便招来了令屠嘉。
令屠嘉是她最忠心的死士。
临死之前, 她让令屠嘉做一件时, 那便是杀了郑氏。
哪怕她跟卫衍没什么真感情,与人共侍一夫,她也会生出嫉妒, 更何况郑氏还夺走了她的孩子。
令屠嘉缓缓道来,他面上也浮起了一种异样的光彩,唇中言语凉凉:“后来我便寻了个机会,杀了郑氏,以她心肝祭了公主。公主九泉之下, 必然也会欢喜高兴。”
谢冰柔瞧着他那样子, 知晓令屠嘉已经为楚负这个楚国公主疯魔了,隐隐有些毛骨悚然。
瞧令屠嘉这副样子, 还不知晓他能做出怎么样的疯事。
谢冰柔蓦然浮起了一个念头, 心想楚国公主其实并不爱自己的孩子呀。
若她真爱自己的孩子, 弥留之际想的却只是杀死自己情敌。她可有吩咐自己死士好生照拂自己的孩子?
令屠嘉也将楚负的心意缓缓道出:“公主临死前还劝我说,一定要对你宽容几分, 你不懂事,也是卫衍关系,要多多给你机会。可少主若真成了一个胤国之人,那便再怎么不忍,也不能相容。”
“少主当年亲手杀死卫衍,我也以为少主与我等是一条心,可如今看来,似乎也不是。却不知当年少主弑父,是否为了杀人灭口,是为了自己的锦绣前程?”
卫玄似沉吟,然后答道:“倒也算不得深思熟虑,那年我从山中出来,刚刚回答楚地,便遇到此等变故。彼时年岁尚幼,也并没有什么十分周全的应变之能。”
“后来阿父寻上了我,那时卫家家眷已被屠,他便有些恍惚。他先是对我大哭,后又满面忠贞之色,说自己虽犯过错,但为了天下苍生,为了这世间和平,他甘愿自赎罪孽。”
“他让我杀了他,说自己既行错事,又再无回旋余地,便恳求我杀了他。”
“我想了想,于是便应了这桩差事。”
令屠嘉嗓音尖锐:“说得好听,他只不过既不敢谋反,又有罪证在楚人手中,欲进不能,欲退不得,故而只能自尽。偏要套个大仁大义的壳子——”
“这自尽也舍不得自己死,偏要少主动手。”
“少主,你当年不过十四岁,这位大仁大义老卫侯怎么没想过你会如何?”
“他借着一死,却将我等复国楚人贬得一文不值。”
比起令屠嘉的愤而形于色,卫玄面色反倒平和许多,他和缓说道:“倒也不必如此说,我想父亲那时也是有几分真情在的。”
“阿父忠肝义胆,心系天下,很是仁厚。”
“当然阿母也是刚毅果决,对故国一片赤诚丹心。”
“我比之父母,那便差了许多,并没有他们那般伟大的情操。”
卫玄是平静的,静得像是一块冰,哪怕叙述那些个波涛汹涌的往事,卫玄也静得不可思议。
不知怎的,谢冰柔心里却有点儿为卫玄难过。
也许卫玄自己并不觉得难受,哪怕如今撕开旧事,卫玄也是游刃有余的,只不过却显卫玄淡漠了些。
可若卫玄不是这么一副性情,也许他也熬不过去这样往事,早就被这些恩怨情仇家国大义撕个粉碎。
这样混沌污浊泥水般的往事里,卫玄偏有如冰雪般性情,这般生出枝桠,极茁壮往上生长,在新兴的帝国里炫耀出冷酷却耀眼的生长力。
谢冰柔倒从这淡漠中看到一种生命力出来。
她又想,不过也许别人并不愿意窥见此等光景。
就好似眼前的令屠嘉,便是这样子的人。
他瞧着卫玄冰雪一般性子,然后心里便有一缕忌惮,进而滋生出一种畏惧。
那些畏惧凝聚于心,有些时日了,便如隐藏的灼热的岩浆,终要寻个机会,蓬勃的迸发出来。
于是便有了今日之事。
令屠嘉分明要图穷见匕,当然亦是要卫玄露出底牌。
令屠嘉缓缓说道:“今日属下便想要问少主,少主心中可还存复国之志?”
卫玄平静的看着令屠嘉,然后说道:“自然从未有过,我心中所念,一向便是自己。”
他答得那样干脆,又是那样的不留余地,竟不肯留下半点转圜。
这般决绝,分明亦将令屠嘉面上逼出了几分铁青之色。
卫玄:“那年我十四岁,楚地又生乱,不过我并没有去找你们。是我一个人无人庇护,又这么逃至京城。”
“那样一来,自然也吃了些苦,我险些死了。”
“不过也不要紧,既然活下来了,那便好好活下去。”
说到了这里,卫玄唇角难得浮起了一丝微笑:“是我在太子跟前有了些声势后,你们才找上我的。”
那样清淡微笑里,却有着些洞悉世情的淡淡讥讽。
卫玄初至京城时,他处境并不怎样好。他瘦脱了相,旁人都知晓他家里人没有了,于是便有些常情里该有的同情,可这些同情于他也并没有带来真正的好处。
家里根基全断了,那么他便只是个孤臣。一开始他去了元家,元璧相嫉,于是便传他克了自己。后来卫玄有些光彩,吴王世子又加以打压,说他出身时有荧惑守心之兆。
那时太子权衡利弊,也对卫玄并不如何亲近。
可这样的一切,又有什么不好呢?
至少他是自由的,有着自由生长权力。
那年他初到京城,昭华公主小小的,将一颗糖放在卫玄手心。不过卫玄并没有为之而动,因为他心思太复杂了,便很难以一些温柔心境生出小小感动了。
天真的女孩儿也不是他的阳光,因为他的阳光一直在他自己心里。若简单将自己的心系于外物,将信念放在某个人身上,他绝不能走到如今这一步。
不过在卫玄稍显得意时,令屠嘉却寻了卫玄。
换做旁人,许便会觉崩溃了,会觉得好日子没几日,讨债的恶鬼便寻上来。
不过卫玄却平静而温和接待了他们,甚至使其成为了自己近卫。
令屠嘉当然也想到了这一层,他怒极反笑:“少主,你好深的心机!那时候你才几岁?不但在太子跟前复宠,还懂得如何稳住我等。”
“我似你当年那般岁数时,也还只会横冲直撞。不过你既是公主血脉,便算心里想岔了,我也是该瞧公主情面,宽宥于你。”
“而今少主来了青州,其实也有一个很好机会。其实淄川国中,亦有不满大胤之人。如此良机,正应该振臂一呼,再迎来当年各国旧臣相应。”
“只要搅乱天下,我等楚人便可趁势复国。”
他这样要挟,蓦然扬声:“进来吧。”
谢冰柔便见那些个玄甲卫鱼贯而入,原来今日这些个杀退匪徒的勇悍之卫竟皆是楚人,偏偏还是卫玄近侍。
当然屋外人更多,令屠嘉所能策应者也不止如今这么几个。
谢冰柔心里也沉了沉,令屠嘉没说卫玄不应会如何,可本也无需说得太清楚。
令屠嘉面上却无半点得意之色,反而面沉若水,十分警惕。
近些年卫玄手腕愈发了得,且也笼络了许多楚人,令屠嘉已生出危机感。他只能此时发难,因为卫玄手段厉害,心思缜密,只有借别人之局出其不意发难,方才能有今日之机。
更何况难得卫玄受了些伤。
他今日趁势逼宫,虽势起仓促,却又深思熟虑。为了多一份筹码,令屠嘉甚至特意将谢冰柔唤来此地。
因为令屠嘉听闻卫玄对谢冰柔有些意思,哪怕只是传闻,他也不介意多个筹码。
当然令屠嘉觉得卫玄冷情,他虽如此施为,却并不觉得谢冰柔当真能有很大的作用。
可卫玄却向前一步,玄色的身影不动声色将谢冰柔挡在身后。
那令屠嘉心里倒生出了几分玩味,也许谢冰柔这个美人儿倒是找对了。
他毕竟并不想跟卫玄玉石俱焚,若卫玄不点头,怕也不能成事。若真能捉住个卫玄柔情的把柄,倒是很不错了。
谢冰柔亦感受到这样子的压迫力,她暗暗倒吸了一口凉气。她忽而体会到之前卫玄眼神为何那般古怪。
彼时卫玄看见自己,就有点儿不大愿意自己来此模样。大约也是卫侯敏锐,知晓今日必有些异事发生?卫玄心思深,方才自己替卫玄看伤时却没露出半点。
卫玄玄色身影替谢冰柔挡住了那些揣测目光,可纵然瞧不见,谢冰柔亦是能感受到周遭沉沉气氛。她虽不愿,自己如今倒确实跟卫玄绑在一道。
如今兵变,却如箭在弦上,显得危险之极了。
第086章 086
卫玄方才缝合伤口又开始缓缓渗出了血水, 只不过他如今换了一身玄衣,瞧着也并不如何明显就是。
谢冰柔人在背后,看不见卫玄面上神色,但大约并不是急怒。
因为卫玄嗓音一直都是温和而平静的:“令统领, 咱们一直相处极好, 我也从未亏待过你。怎么就突然寻我发难?”
“有些话本不必说破, 为什么今日偏要讨我一个准话?是我近日做得有什么不对,还是你心里怕了?”
卫玄眼睛又深又沉, 似看到了令屠嘉心里。
就好似看清了令屠嘉心底深处的惊恐。
触及卫玄这双眼,令屠嘉心底蓦然一悸!
这时风吹拂过了章爵面颊, 章爵心底却不由得升起了一缕颤意, 他又想到了谢冰柔了。纵然知晓小卫侯颇有手段, 身边最为安全,可章爵不知为何,心底仍是有些难安。
也许是越接近淄川之地, 诡事愈多。也许是因为谢冰柔如今走进了他心里,使他患得患失。
那女娘此刻去了别处,章爵也不觉惴惴不安。
这时候乔晚雪也已经缓过劲儿来,如今死了那么些人,她确实也是惊魂未定, 可到了如今, 她也没有怯弱恐惧资格。
她掏出了手帕,擦去了面上泪痕, 甚至安抚了安嬷嬷几句, 还将蜜饯果子分给同行女娘。
同行宫娥虽各有盘算, 不过对乔晚雪观感也不差。
然后乔晚雪手握伤药,带着几分怯意看着章爵。
她其实有些怕章爵这位随行校尉的, 但她也理解谢冰柔为何言语柔顺,也没有呵斥章爵言语里的无礼。
毕竟如今到了凶地,她们也皆需要章爵相护,谁都知晓章爵武技出众。
安嬷嬷那些暗戳戳指责谢冰柔的言语便显得没眼力劲。
乔晚雪虽心中惧怕,可一咬牙,还是起了身,小心翼翼接近章爵。
她低声细语:“章校尉,你受了些伤,可要替你处理伤口。”
如今骤然遇袭,本也没那么多讲究。随行侍卫受伤者众,同行宫娥女娘方才也替伤重者裹伤涂药。
不过章爵却一动也没有动。
谢冰柔虽嘱咐了他要留意受的伤,可章爵却并没有将那话如何放在心上。
章爵好似未曾从方才杀意里回过神来,整个人似犹自沉浸在战斗之中。他俊美面颊沾染了几点血污,就好似一尊杀神。
乔晚雪几句话这样轻柔道出,章爵却好似没听见一般。
他手里仍如死死攥着谢冰柔给他伤药,蓦然侧头望向了乔晚雪,乔晚雪倒是吓了一挑。
章爵沉声说道:“乔娘子,既然小卫侯到此,那么他便是处在风口浪尖,自然是吸引了所有人目光,是不是?”
乔晚雪不大懂这些的,轻轻嗯了一声,顺着章爵的话说道:“我瞧大约也是。”
章爵喃喃说道:“是了,就是如此,所以便不会有人再留意乔娘子了,所有人其实都是盯着小卫侯的。所以我还有些事,我要去见见小卫侯。”
他居然要走。
乔晚雪倒是措手不及,可章爵却是雷厉风行,他留下了几句话,居然扯了一匹马,就这样飞快离开。
这样策马急奔,章爵心却无比灼热和焦急。
那些情愫早就发芽,不再懵懂,只不过如今更为清晰就是。
他年轻的生命里,已经深深爱上了一个女娘,使得他举止怪异,可他却不可遏制。
那些滋味涌上了心头,甜蜜里又好似有些酸苦,大约是因他这样飘零混沌人生之中,很难生出什么甜蜜之事。
章爵听到自己的心砰砰乱跳,好似要跳出了自己腔子里来。
这时卫玄稳当的站在谢冰柔跟前,一向温和嗓音里亦是微微扬了扬:“杀了!”
伴随卫玄这样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现场局势顿时也是发生了出乎意料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