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边躺着的净是面目不清的尸首,不分敌我。他一步步踏过,却又像是永远都走不出。
直到视线的尽头出现了一具棺椁,眼中的黄沙才又都消散不见。
可即便心中极力地抗拒,也阻挡不了那具棺木来到他的面前。
棺盖掀开,显出内里景象,他目眦欲裂,瞬间惊醒。
魏淮昭气息沉沉地坐起在床榻上,拭去颈间冷汗,攥拳抵住了额头。
许久,才望着窗外的明媚日光缓过神来。
他为何又梦见了?
前世自他回京之后,便生了这夜间频频噩梦的毛病。
梦中总是那几个景象来回轮转,魇得人进退不能。
受这梦影响,魏淮昭每回醒后,便只觉得心口堵着浓浓戾气,极不顺心,目之所及皆想撕尽毁去。前世他一旦做了此梦,就会去刑牢里头坐坐,听听声响释缓心绪。
空华寺的主持也曾说,他这不是魇,而是心魔。
自从回来后,魏淮昭就再没梦到过了。
眼下理清了自己如今身在何时何地,大大抚平了他的心中燥郁。
可仍然算不得好。
他简单收拾,起身出府。
当下的魏淮昭,自然无权随意进出刑牢。于是他便往人多的街巷上走走,让耳旁的吵嚷人声帮着扫去那梦魇引起的不适。
莫重旻正和三两友人往酒楼中去,一转头就看见了熟悉的人影,忙招手喊道:“魏兄!”
与莫重旻一起的几人,魏淮昭也算认识,既然都邀他酒楼共进午膳,也就点头同意了。
席间魏淮昭言谈如常,不过莫重旻总觉得他情绪不佳?
因为上次楚筠的事,莫重旻还挂怀自己似乎惹恼了魏兄,此时自然想替兄弟排解烦忧。
于是一搭他肩,说道:“我们商议了一会要去游湖散心,魏兄若是没别的安排,不如一起吧?”
魏淮昭今日没有兴致,只道:“没事游什么湖?”
莫重旻则劝道:“这两日回暖,正是行船饮酒小憩的好时候啊!再晚些近了年关落雪,要想游湖就得等到明年春日了。”
“程姐姐,今日一同游湖的还有谁呀?”楚筠和来接她的程嫣一起登上了画舫,在她身侧小声问道。
“我那两位妹妹你是识得的,还有一位是我夫家妯娌,也是好相处的人。”程嫣解释说道。
她看向楚筠,姑娘家如今娇美动人,浅浅梨涡甜得很,比她家中那两个妹妹可讨人喜欢多了。
“二姐姐,还有楚筠姐姐!”
楚筠听见舫舱内有人喊她,正是程家的三姑娘和五姑娘。
程三同妹妹说道:“你看二姐姐那神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了。”
五姑娘也笑说:“二姐姐肯定想,若楚姐姐是她妹妹,可比我们俩好多了。”
小姑娘们低声嘀咕,掩着嘴笑。
程嫣见了故意板起脸:“你们两个,又说什么小话呢?”
程三忙过来道:“没有没有,说二姐姐最好了。”
程嫣今日游湖,将儿子也带来了。小家伙还挺乖,豆丁点大,话也说不了太多,但模样动作已有些板正,许是跟着他父亲学的。
他紧紧抱着娘亲,刚被放下,就被三姑娘和五姑娘围着逗玩去了。
随后程嫣的妯娌汪氏也上了船。
画舫离岸,远处粼粼湖面映着日光,风也算柔和,甚是舒适。
然而楚筠临着窗边,抿唇蹙眉地望着水中倒影。
唉,有些烦呢。
程嫣见了,好奇她这是藏了什么心事。
桌上的糕点都没能吸引到她。
楚筠一想,便拉着程嫣问道:“程姐姐,你成婚几年过得可还顺心?”
程嫣道:“挺好的。”
“同夫君相处如何呢?”
程嫣一笑,明白楚筠是何心事了。
“夫君待我也挺好。”程嫣告诉她,但真要说男女之情,怕是没有几分。
夫家是历经三朝的世家门阀,亲事也是父母之命,是两家的决议,不是她的选择。
但成亲后诸事还算和睦,有了几年夫妻的情分,又诞下廷儿,也就知足了。
程嫣今日与姐妹相聚游湖,也只挑了信得过的船夫,并未让婢仆跟着。
钱府的下人都被训导得太规矩,让她们跟着,便要时刻谨记自己是钱氏少夫人,难以松缓口气。
她道:“女子在世,哪那么多的事事顺心。知足常乐吧。”
楚筠及笄不久的年纪,不太懂女子嫁人后的那些事,也难得听程嫣与她说这些。
不过她还没来得及多想,就被一阵琴音打断了。
舫上备着琴,刚刚正是汪氏顺手抚了一段。
五姑娘拍掌称好,想起什么看向了楚筠:“要说琴,我只记得楚筠姐姐弹得极好。”
小豆丁很喜欢听琴音,小小年纪好奇心也旺,听着转过头来巴巴望着她。
楚筠这般的闺阁贵女,琴棋书画自是从小学起,而且她幼时是祖父请了人来教导的。
虽说棋跟画摸不着窍门,但她的琴确实学得不错。
楚筠打小就不是爱展现的性子,什么宴上当众表现的事也都能避则避。是以除了走得近些的,并没什么人知道她擅音律。
这会儿只是画舫上的几人闲玩,又有小豆丁在等,楚筠便抱琴出来弹了一首。
楚筠所弹,是她幼时就谱着玩的曲子,轻快婉转。就在曲过一半时,众人竟突然听见湖面上有箫声传来相和。
楚筠疑惑抬眸。
哪来的箫声?
第08章
听这箫声,对方应该也是个颇懂音律的人。楚筠弹的是自己的曲子,那人不过听了半曲,竟然也能自如地跟上。
楚筠好奇地眨眨眼,视线越过舫边湖面,循着声音看出去。
箫声所在离得些许远,隐约能见一只小船,一男子持萧立于船头。
随着箫声渐近,小船和人影也瞧着明晰了起来。
宁煊因备考明年的恩科,刚入京不久,投靠暂住在京中的远房叔伯府中。温书间隙受友人相邀出门,竟意外在船上听到了一曲妙极的琴音。
他心道这儿不愧是京城。
能抚出这等琴音的,想必一定是位贤静淑美的女子。
他心中有感,便取出了随身的竹萧相和。
萧音缓缓跟上了琴音,动听悦耳,又有湖景船舫相衬,托出了另一番美妙意境。
在宁煊心中,虽还未见到人,但已将对方视为了乐中知音。
直到与那画舫靠得近了,他也终于瞧见了抚琴的姑娘。
即便只是浅浅一瞥,亦能看出女子的动人娇美,与想象中的相差无几。
而姑娘家的视线似乎也正要向他看过来。
宁煊略一失神,感到心口莫名跳快了几分,险些断了萧音。
魏淮昭独自支肘靠着船沿,任湖间的风吹着,心中燥戾此刻也已排遣出去了一些。
莫重旻取了酒,探头出来,往他怀里一塞。
“可惜宋兄家里看得紧,整日忙着温书,不然也能将他喊出来。”莫重旻说着,见魏淮昭脸色瞧着比先前好多了,也就敢放心问他了。
“什么事能惹你心烦?”
魏淮昭摇摇头,只道:“无事。”
莫重旻笑道:“行,你说没事就没事。”
他以前怎么没觉得,魏兄冷漠不笑的时候,原来挺吓人?
还怪有压迫感的。
他仰头倒了口酒,想想还是问他:“话说上回那事,你真生气呢?”
是说的持弓对着楚筠那事。
他回去好一番琢磨,可算是想明白了。宋誉猜得对,魏淮昭当真改了想法,打算好好与楚姑娘成亲了。
见魏淮昭视线看来,莫重旻忙坐正了认真表态:“魏兄放心。你要真觉得楚姑娘好,那她以后就是我亲嫂子!”
“谁敢欺负她,就是跟我莫重旻过不去。”
那之前他不是还没反应过来么?
莫重旻还要说什么,忽然察觉远处隐约的一曲琴音,这会儿逐渐听得清晰起来。
琴音优美婉转,顺着湖面微波飘荡过来,一船画舫也缓缓入了视线。
这曲子……
魏淮昭觉得他应该不曾听过,可偏偏又有那么一点熟悉。他的目光循声向远处的画舫上探寻,直到停在那道抚琴的娇人身影上。
记忆恍惚之间,回到了更久远些的时候。
彼时他的个头还不过爹的腰际,跟着前去楚家拜访。
他中途溜达出来,逛至一处院子外头时,就隔着墙听见有谁在哼唱着曲子。
他觉得还挺好听,好奇使然便溜进去瞧了瞧,只见楚筠正坐在小秋千上晃荡着,略显奶气地哼着自己的曲调,怡然自乐。
这事他转头就忘了。然而后来他身处边关之时,这一幕倒入梦过几回。
可他只能在梦里看见小楚筠在欢乐地哼曲,却半分也忆不起当时那曲子了。
是了,原来这就是她当时哼的那曲子。
魏淮昭紧抿的嘴角不由得轻轻弯起,正仔细聆听着,但突然被骤起的另一道箫声给打断了。
他们的船本就与画舫相遇而行,自然也看到了另一侧向着画舫靠近的持萧男子。
那人一边奏箫,一边目不转睛地紧盯着楚筠。
离得近了,魏淮昭看清了那人。一番辨认后,才缓和的唇角又冷冷压了下去。
此时的宁煊还仅是个普通书生,衣着朴素亦无官职。
想来他也是才入京城,甚至还分不清城中街巷南北。
但不妨碍魏淮昭看他不顺眼。
魏淮昭想起前世二人亲事解除后,上楚家说媒之人并未少过,宁煊亦是其一。
能够重回当下,他自觉并无什么多余念想,只愿护着楚筠能一世安好。
哪怕最后,她始终不喜他,也不愿意嫁给他,另议亲事,魏淮昭自认也能够坦然处之。
但是宁煊不行。
他不配。
莫重旻看到魏淮昭突然起身离开,往船尾那儿去了。
他正疑惑着,突然手一抖洒了几滴酒出来。
他们这船正加速朝着画舫而去。
似乎也不对……更像是冲着边上那小船去的?
宁煊与画舫中那姑娘的合奏已至一曲终尾。
离近些后,女子姿容映入眼中,比琴曲更加拨人心弦。
他抬头望着,还有些意犹未尽,打算两船相靠后,寻机会结识一番。
宁煊心思专注,全然没注意到周围动静。
他才将竹萧放下,就听身后同游摇桨的友人一声惊呼。
紧接着什么都还没看见,就感觉脚下的船身猛然一震,狠狠地斜晃了几个摇摆。他本就站立船头,如此震晃下当然维持不了平稳,脚下一滑,当头栽进了湖里。
小船翻翘了半身又重重跌回湖面,激起了湖面及腰高的几个浪花,又照着才挣扎着浮出水面的宁煊拍了满脸。
船上的友人扒着边沿,等船稳下来了,才发现好好的人跑水里去了,赶紧要去拉宁煊。
同时也瞧见撞上他们的那船,上面的似乎是那魏将军的儿子。
这边动静属实不小,舫上几人清清楚楚看到宁煊掉进水里去的,掩嘴惊呼。
楚筠指尖弦还没松,被那好大一个落水声惊了下,忙跟程嫣她们一块过去看看情况。
廷儿尚小,也不知有人落水,只疑惑地跟着她们走。小豆丁跑到了娘亲跟楚筠之间,学着她们扒着边沿瞧。恰好此处堆了杂物,一踩便上去了。
眼前见有人落了水,不论是否相识,总是会紧张的。楚筠看到那公子被拉回到船上,正松了口气,一转头竟见小豆丁探出脑袋摇摇晃晃的。
她蓦地吓一跳,也顾不上许多,本能伸了手要去拉,小半个身子都探出去了。
然而她这边还没碰到呢,廷儿晃悠悠的小身子突然停住了。
楚筠看到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将廷儿沉稳拎住,紧接着自己额头上一凉,身子也被一个缓和的力道推了回来。
魏淮昭一跃上了画舫,半蹲船沿上,一手将险些要摔的小孩拎起,一边轻轻点指在楚筠的额间,将小姑娘探出的半个身子给推了回去。
“魏……魏淮昭?”
楚筠愣愣眨眼,看着眼前“从天而降”的魏淮昭,也不知他是突然从哪里冒出来的?
魏淮昭望进她明亮的眼眸。小姑娘有些呆地在盯着他看,漆黑的瞳眸里倒映的皆是自己的模样。
他只觉得今日因噩梦而起的躁戾心绪,如被日光一扫的乌黑云层,倏然消散了。
他指尖收回一转,实在没忍住,屈起在她脑门上轻弹了一下。
“今日这么大胆,不怕水?”
楚筠“呀”了一声,捂着额头后退了一步,回过神来了。
她一点都不会水。
方才一时急切,身子本能地先动了,没来得及想那么多。这会回过味来,自己也为这危险举动后怕。
不过楚筠也是没想到,还能听到有人说她胆子大,而且还是这个总嫌弃她娇弱的魏淮昭。
故意说来笑话她的呢。
魏淮昭上了画舫,将小豆丁送回程嫣手中。
左右不过片刻,却险些要出事,程嫣一颗心差点快跳出来。她赶紧抱着儿子瞧了仔细,又起身对魏公子见礼谢过。
汪氏也是惶惶。
先前那一会,廷儿本是坐在她身旁帮着照看的。若一个走神间当真出了事,她回去怕是说不清了。
她同程嫣致歉,道往后若带廷儿出来,身边还是需带几个仆妇的好。
转眼间,画舫上的几人各有心思,已经无暇顾及那落了水又得救的宁煊。
宁煊狼狈爬回船上,已经从头到脚湿透,竹箫更是入水后飘远了。
莫重旻所在的船一撞之后,已经稳稳退回,离了宁煊的船一段距离。
他看着一晃眼就上了画舫的魏兄,觉得最近真看不透他这好兄弟。
似乎有时变得沉敛,可时而又比以前还要行事张狂。
不过莫重旻一向懒得动脑子,也就不想了。
他就说吧,魏兄今天心情很不好。
第09章
莫重旻冲对面二人略一抱拳,只说是船意外失了控,还劝他快些靠岸去。
本就是入冬的天,落水一趟后便是刺骨的寒意。宁煊哆嗦不止,早已顾不上其他,更不愿自己这般模样落入舫上女子们的眼中。
好在此处已离另一侧的岸头不远。
待他上了岸,已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再不换下湿透的衣裳,怕是要得风寒。
可宁煊远望着舫上人影,回过神后,忆起落水前瞥见对方的冷漠眼色,怀疑那男子是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