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这小子至少跟你同年,有可能还比你大那么一两岁,你怎么说他小?”岑老头一副想不明白的表情。
“他怎么可能比我大啊?老爷子你又不是没见过他几个月前的样子,他那时候才到我这!”潇箬比划下自己耳朵的高度。“比我矮半个头呢,他也就十一二岁吧?”
岑老头连连摇头道:“我不会看错的,我之前给他治伤的时候,摸了那么多遍他的腿骨,还有他的牙齿,这些都表明他不可能是十一二岁的年纪。”
他摸骨的本事是年轻游医时从一个老大夫那里学的,摸骨定龄属于基础性的知识,他不可能看错的。
“这几个月他身高长这么快你就没想过为啥?”岑老头补充着:“那是因为他体内的毒素排出,原本被压抑的身体舒展开来,人自然就恢复成他这个年纪本来就有的模样。”
潇箬恍然大悟,虽然说成长期的少年长个子是正常的,但她一直觉得潇荀的个子长得未免也太快了,已经超过她的日常认知。原先她只当潇荀是天生特殊,没想到是事出有因。
“难道他之前不止是中了生半夏的毒?”潇箬追问。
“我一开始也以为只是生半夏导致的咽喉水肿,后来他迟迟不能恢复记忆,我就怀疑他体内可能有另一种毒素存在。正是这种毒素抑制他的身体让他失忆,我还怀疑这种毒会让人身体外观发生变化,矮化或者其他,不过我到现在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毒素。”
想了想岑老头又补充道:“他吃了大量生半夏还没死,也可能是两种毒性相抗导致的。”
潇箬哑然,她以为自己捡了个小狗崽子,虽然对别人说这小狗崽是她娃娃亲的夫婿,但她一直心里把他当成弟弟一样看待。
突然之间小狗变大狗,弟弟可能要变成兄长?
潇荀也没想到自己糊弄江平,随口说的十六岁竟然一语成谶。
随即他心里又泛起一阵快活,他可能和箬箬同岁,甚至可能比箬箬要大,那么更应该他来照顾潇箬。
潇荀夹了一筷子炒鸡蛋到潇箬碗里,她赌气一晚上只吃面前的菜,炒鸡蛋都没被她临幸过。
观察了下她的神情,确定她没有之前那般激烈的抗拒后,潇荀才缓缓开口道:“箬箬,除了五十两的酬金外,我还有其他要跟镖的原因。”
说话间他的视线一刻也不曾从潇箬的脸上移开,看到俏丽的脸蛋紧绷的线条逐渐柔和下来,不再像之前那样怒气冲冲,潇荀知道潇箬这是逐渐平复了情绪。
潇箬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人,她开朗强势的外表下有一颗柔软的心,她只是习惯用强硬的姿态来保护她想保护的人。
“我一直没有想起来自己的过往。我很庆幸是你捡到了我,帮我治伤,给我姓名,我也很喜欢和你在一起生活,还有袅袅、昭昭和岑老,对我来说这就是我的家。”潇荀语调平稳,从他的声音里能听出他是真心喜欢现在的生活。
“有时候我会做梦,梦里面有时是无边的黑暗,有鞭子噼啪的响声,有时会是广阔的,一望无际的草原,我不知道这是我的想象,还是我曾经的生活。”
“我并不想回到过去,我也不关心我是否还有其他家人。我希望我将来的生活里一直有你,有袅袅昭昭,有岑老,对我来说你们就是我的家人。但是我想记起我是谁,我想作为一个完整的,有来处的人,和你们一起过有去处的生活。”
“走镖能接触到很多人,没准有些东西就能触发我的记忆。”
潇箬扭向一边,她眼眶酸胀,泪水盈睫。但她不想在弟弟妹妹面前哭鼻子,只好努力向上看,并且快速眨动双眼,企图让眼泪倒流回去。
她能理解潇荀的想法。在重生前有次出任务,她也曾脑部受到冲击而短暂的失忆过。那段时间她觉得自己就像是无根的浮萍,在偌大的天地间游荡,她不能回头,回头只有一片浓重的雾气。
那种脚不沾地的漂浮感,是因为她不知道自己的来处,没有根。就像潇荀所说的,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完整的人。
潇荀一直注视着潇箬,看到她眼角一闪而过的水光,他顿时慌乱起来。
“我只是想试试能不能想起些东西,他们说这趟镖就一个月的时间,很快就能回来的,我很快就能回来……”
那抹水光像一根尖锐的针,狠狠扎进他的胸口,在他的心里面叫嚣着搅动着。
潇箬看他甚少有表情的脸上充斥的慌张和不知所措,噗的一声笑出来:“我又没说不许你想以前,急什么。”她也不掩饰了,大大方方地用指节揩去眼角的泪痕。
“你要走镖也可以,就一点你要记着,要是路上遇到了危险,你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逃跑,知道吗!不许受伤!”
第四十二章 水路
潇箬的要求潇荀就没有不答应的,何况只是要他保证自己的安全,他连连点头,就差没举手发誓。
一家人这才安安稳稳把晚饭吃完。
第二天潇荀是自己独自去找江平汇合。
潇箬本想和他一起去,潇荀借口医馆里病人求医不好耽搁,没让潇箬与他同去。镖师个个腰佩寒刃,面带风霜,他怕潇箬见了徒增担忧。
江平早早在亭外等着,马老三时不时过来晃荡几圈,阴阳怪气地说道:“老大,这太阳都大起来了,那小子怕是拿钱跑路了,不会来的,咱们还是出发吧!”
他特别看不惯老大对那毛头小子看重的样子,不就是拿罐子击落了自己的刀嘛,那是自己一时失手,要是正正经经和那小子比一场,他一定能打的那小子哭爹喊娘。
“你少说几句!”江平白了马老三一眼,这家伙心里想什么他一清二楚。“我可警告你,等会儿潇兄弟来了你给我放恭敬点,他是我江平请来的,以后就是我们兄弟,你再挑刺惹事别怪我不顾往日情面!”
马老三看老大真的生气了,也不敢再犟,只不服气地嘟囔几声,回去整理自己的行囊了。
潇箬给他准备行囊时为带几套衣服纠结了好一会儿,导致潇荀到三里亭已经是巳时,太阳已经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
江平也不生气,他让镖师们和潇荀互相认识了一下,分给他一条几人腰间相同款式的黑红腰带,腰带末端用金黄色丝线刺绣着顺字。
“这是咱们顺记镖局的标志,这腰带加上我们的镖旗,路上的朋友们见到了就能知道我们是谁。”江平向他解释着。
顺记镖局创立已有二十余年,实力雄厚,从天子脚下的盈都到南北的县府,大大小小十几个分局,在江湖上颇有威望,金字狼牙旗和黑红腰带就是他们在镖路上的通行证。
清点完要押运的货物,行囊中蓄满清水,准备好的众人在江平的一声令下,踏上了继续往滇南前进的路途。
几日下来路途很是顺遂,他们每天卯时启程,酉时歇息。有村落小镇就借宿一宿,不赶巧在荒野中便直接就地安营。
越往滇南行走山路越多,马匹吃重登山下坡,逐渐的就慢下来,之前一日能走百里,现在不足八十里地。
江平是个经验丰富的镖头,看到这样的情况,他果断下令换成水路前行。
马匹被寄存在马行里,每日只需付二十文的草料钱,等他们回来时候凭信物就能取回。四车货物用涂了熟桐油的油布包裹防止进水,整齐码放在租来的船舱里。
潇荀第一次体会到头晕目眩四肢无力的感觉,他晕船了。
又一次忍不住趴在船沿上干呕,他觉得自己脚好像踩在棉花上,口腔两侧不断分泌着酸涩的口水,喉咙痉挛仿佛被无形的手掐着。
他已经吐不出来什么东西了,从上船开始他就头脑发胀胃口全无,早上强迫自己咽下的包子早就吐了个一干二净,胃里面空荡荡的,只涌上来阵阵酸水。
“来,喝点水漱漱口。”江平递过来水囊。“潇兄弟之前没坐过船吧?晕的这么厉害可不好受啊。”
潇荀接过囊袋,打开喝了一口,嘴巴里的酸涩被冲淡。现在他说话都觉得费劲,只能朝江平举了下水囊表示感谢。
“还以为是条多厉害的龙呢,没想到带了只旱鸭子。”阴阳怪气地声音必然是马老三无疑。
他被江平警告过来就憋着一肚子气,无奈老大的命令他不敢不从,一路上只是离潇荀远远地翻着白眼。这会儿潇荀晕船手脚无力,算是被他逮着机会嘲讽。
抛下这句嘲讽后马老三立刻朝船舱走去,他只是过过嘴瘾,被老大逮住少不了一顿教训,还是去船舱借口看货物,趁机找个地方睡觉舒坦。
江平有心说马老三几句,又找不着机会,最后只能叹一口朝潇荀说道:“你别介意,马老三就是嘴巴欠,他对你没有恶意。”
潇荀摇头表示没关系。对他来说马老三不过是暂时性的合作伙伴,等这趟镖走完以后还不一定能见面,只要马老三不来招惹他,他也不管对方对他到底是喜欢还是讨厌。
两人靠在船栏杆上吹着江风聊着闲话,以此分散潇荀的注意力,缓解他晕船的感觉。
大部分时候是江平在说,潇荀在听。
江平走南闯北多年,十八岁开始给顺记镖局做镖师,去过荒芜的漠北,也去过风浪滔天的南海,他斩过麻匪,擒过山贼,曾经三天三夜追击千里抢回被盗的珠宝,也曾失手被擒关在山洞里差点饿死。
正在他滔滔不绝地给潇荀讲他那趟押镖去江南的途中,遇到色艺双绝的花魁非他不嫁时,船舱里突然传来重物落在舱底的巨响,紧接着就是马老三的破锣嗓子嚎了声:“你们是谁?来人啊!有贼!”
江平和潇荀对视一眼,同时紧握兵器飞奔向船舱。
还未等两人掀开船舱口悬挂的帘布,一个身影就从仓里屁股朝后迎面飞来,正是被踹飞出来的马老三。
潇荀左脚向后一抵,上身前倾,右手正托住马老三的后背心。接住马老三卸去第一步的力道后,他右手肘依着惯性向后一撤,带着马老三的身体连续后退三步,稳稳停在甲板上,免去了马老三被踹下船落水的结局。
江平在他接住马老三的瞬间已提刀冲进船舱,与舱里的人缠斗起来。他那把薄刃长刀在狭小的船舱里仿佛一条游鱼,迎着三个贼人左突右击,以一敌三毫不落下风。
潇荀抓住江平闪身让出的间隙,短剑出鞘,也加入了战斗。
他的剑法没有那些华丽繁复的招式,精髓在于快、准、狠。
剑锋凌厉,几招下来对方几人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受伤,其中一人手腕被潇荀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
三人中领头的那个见势不妙,口中发出尖锐的哨声,紧接着三人就开始后撤,向船尾冲去。
另外四个镖师这时也从船尾赶到船舱,和江平潇荀形成前后包抄的架势,将三个贼人正好困在舱口。
第四十三章 救人
几人皆是黑布蒙面,只露出精光四射的吊梢眼,三人背靠背围成三角阵势。
眼看无路可逃,为首的贼人环视一圈后朝江平喊道:“悬崖枯枝老鸦立,浅潭仍有戏龙鱼。”
江平在听到这句话后眉头一皱,抬手拦住正要提剑攻去的潇荀。
潇荀不解为何不趁着现在一举拿下这三人,但江平是镖头,镖头的决策就是镖师要执行的铁律,他只能握紧短剑暗中聚气,注视着围靠在一起的贼人,随时准备在他们有所行动之前,让他们一剑毙命。
只听江平沉思片刻后开口道:“老鸦展翅归巢去,风停云止自有时。”
这一句话之后,原本拦在船尾舱口的四个镖师左右散开,居然给三个蒙面人让出一条路来。
三个蒙面人一拱手,走出船舱后鱼贯跃入江中,随着水波散去,他们也消失无踪。
危机解除,除了马老三被踹了肚子需要揉药酒休息外,其他人都毫发无伤。江平指挥着众人两两一组,把船舱里因打斗散乱的货物重新整理码放。
潇荀和江平合力抬着箱子小心地摞在一起。江平看潇荀只干活不说话,他暗想这小子真沉得住气,第一次走镖遇上这种事情也不开口问问他为什么放人走,是个成大事的苗子。
摞好箱子后,江平擦了一把额头的汗水,拍拍潇荀的肩膀道:“潇兄弟,这次多亏了你。”
“我收钱跟你护镖,这是我该做的。”
“你就不好奇为什么我们刚才让他们走?”
潇荀闻言抬头直视江平不做言语,意思是你要是想告诉我,我就听着,你要是不说,我也没必要多问。
江平哈哈笑着说道:“你这小子有点意思,告诉你也无妨。你也听到他们头儿刚才说的话了吧,这是我们道上的暗语,意思是他们这次不是冲着我们的货来的,纯粹就是撞上了。”
“我回那两句的意思是让他们赶紧离开,我们也不再追究,天高路远以后若是再遇上,大家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交个朋友。”
潇荀了然地点头,暗想这镖师内里的门道原来还有这么多,他这趟也是长了见识。
两人这边说着话,就听到瞿二扬声喊道:“老大,这里还有个人!”
江平和潇荀闻声上前,果然在货箱的阴影处仰躺着个青年,身量八尺左右,刚才被交错叠放的箱子挡着视线,所以谁都没有发现他。
此人身着墨绿色丝绸织就的行装,袖口是一圈绣着雅致竹叶纹路的雪白滚边,此刻已经被水浸的湿透,整个人好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般,他躺着的船板上已经泅开一大滩水迹。
这人双目紧闭,面色苍白,江平伸出食指在他鼻子下面探了一会,有微弱的鼻息。
“没死。”江平得出结论。“刚才那三个人可能是冲他来的。”
翟二拄着货箱探头观察这人,说道:“他这打扮,看起来是个有钱人,他怎么会出现在我们船上?只怕是个麻烦。”翟二也是跟着江平护镖多次的镖师,形形色色的人他见了不老少,一看就能看出地上这人穿的衣服料子可不便宜。
江平也赞同翟二的观点,青年服饰昂贵来历不明,还被人追杀,怎么看都会是个大麻烦。他思考了下说:“等明天到下个码头,就寻个医馆把他丢在那里吧,我们还有一段路才能到货点,带着他只怕会滋生事端。”
“救……救……”微弱的声音从地上的人口中发出,在江平决定怎么处理他的时候,此人竟然醒了。
他发白的嘴唇无力地开合着,费劲挤出几个字:“请……救……救……”
在众人惊讶的目光里潇荀靠近青年蹲下,将他上半身扶起才发现这人的后背处有一道约莫五寸的伤口。
伤口被水泡的发白发胀,不知是不是刚才仰躺的姿势压迫正好止住血,此刻的伤口并没有流出大量血液,只有丝丝缕缕的血丝掺杂在水里,沿着衣袖往下滴落。
“潇兄弟,你这是……”江平欲言又止,他本打算让这人就这么在船舱呆一晚,明天送下船就和他们无关了。潇荀这会儿若是插手,那就等于他们管了这件事,只救人不是什么大问题,问题是救了这个人会产生什么样的后续,是不可预见的。
潇荀明白江平没说出口的顾忌,他看向江平道:“这件事和你,和顺记镖局无关,是我潇荀一人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