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走上前来拿起笔,在韩玉画的那个圈上又画了另一个圈覆盖住,旁边写一个“绽”字。
霖铃忍不住拍手说:“这个改得好!故园三径绽幽丛,这个‘绽’字比‘满’字更有力量,把整句句子都提起来了,很不错!”
江陵有些不好意思地施一礼,转身也下去了。
霖铃又陆陆续续喊了几个人上来改字。一首诗上面画着七八个红圈,各种各样的字词都有。
等大家差不多都改完了,霖铃笑着说:“好,那我也来凑个热闹。”
她提起笔,在“有”字和“挂”字上分别画一个圈,旁边写下“吐”和“坠”二字。
“大家觉得如何?”她放下笔,笑着说:“明远,你觉得呢?”
江陵忙站起来说:“先生用的字比我的好得多。尤其这个‘吐’字,更显菊花的优雅矜贵,相比之下‘绽’字就显得俗气了。还有这个‘坠’字也是妙极,天气由热转冷的变化,都在这坠字之间,学生如何也想不到用如此精妙的字来形容。”
霖铃心道,嘿嘿我也想不到,这些都是唐伯虎想出来的。
霖铃正为自己的教学创意得意,忽然在众人兴致勃勃的目光中看到一瞥冷冷的,甚至带点嘲讽的眼神,正是斋长马子骏同学。
霖铃心里一跳,有种大事不妙的感觉。她干咳一声,问子骏道:“子骏,你有什么看法?”
子骏站起来,不慌不忙地说道:“先生,恕我直言,诗词的深意乃至意境,绝非依靠某个字来烘托。相反,一首用字平平无奇的诗,只要意境深远,情志动人,依然会是一首绝佳好诗。就如王摩诘,孟襄阳的诗,也没有甚么惊人的字词,但依旧是千古佳句。如果拘泥于揣摩字词,而忘了诗者本心,那反而落入词藻的窠臼了。”
子骏这一番话一出,斋舍里的气氛又安静下来。霖铃一看完了,自己苦心经营的学习氛围又被马子俊这个刺头给搅黄了。关键这个刺头还是个学霸,如果自己不能一击即中把他给制服了,这样的罪估计自己今后还有的受。草。
幸好昨天晚上她备课比较充分,对这个问题有所准备。霖铃定定神,对子骏朗声说道:“你说的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但是并不全面。字词和意境都是很重要的,如果一首诗光有意境,光有感情,但是没有出彩甚至合适的字面意思表达出来,那你让读的人如何能体会到呢?”
子骏垂下眼睛不言。霖铃又说:“更何况你们明年要去应举。你要知道,应举的时候主考官要读成千上万的诗。他读每首诗的时间只有那么一点点,你意境再好,情感再真挚,如果你不能一下子抓住他的注意力,那么再好的诗也会被埋没。因为他没有时间来细细揣摩你的作品,去发掘诗中蕴含的意义。只有当你的诗能第一时间脱颖而出,让他产生眼前一亮的感觉,他才会去读第二遍,第三遍,明白吗?”
子骏看着霖铃不说话,两个人就像谈判桌上的对手那样,默默用眼神互相较劲儿。
过一会,子骏忽然说道:“先生,我也拜读过先生的诗集,一直想向先生请教。不知先生是否愿意给我一次机会,我们现场掂字做诗比试一下,让子骏向先生学习一二,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第24章 课堂比试
方霖铃差点没晕倒。这马子骏竟然当着全斋舍学生的面给自己下挑战书!!
霖铃只觉得心脏突突跳得厉害,手心也隐隐冒汗。她知道自己已经被马逊顶到了杠头上,如果她说不同意,那非但马逊会以为自己胆小不敢应战,以后在学生中立威也无从谈起了。
但是如果应战...妈呀。
她心里很清楚,自己在诗赋方面根本就是菜鸟中的菜鸟,虽然背了几首后世的诗词吧,那也完全不是子骏的对手。一旦输了,那真的是自个打脸,估计这份工作也保不住了。
所以答应还是不答应?答应还是不答应?
不答应,惹人笑柄。答应,可能一败涂地。到底怎么办?怎么办?
她脑子飞快地转着。
到最后心一横,算了!反正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大不了老娘跟你拼了!
她深吸一口气,说:“好啊,子骏,那我们就切磋切磋。”
子骏眼睛一亮。他也没想到霖铃会这么爽快地答应,心里有点激动,对霖铃说:“请先生定韵。”
霖铃想算了,都到这个份上了,死也要死得好看点。
她指指王燮:“文召,你来定吧。”
王燮一下子从座位上跳起来。这种看热闹的事自己最在行了,而且是从来没有过的热闹,实在是太刺激了!
“是,”他想了想说:“昨天学生下山时,听到山间的梯田里有阵阵蛙鸣。我想不如就以这个‘蛙’字为韵,二位觉得如何?”
霖铃一听更加完了。这个王燮真的是搅屎棍,想个简单点的什么月啊花啊之类的韵就行了,还搞个什么蛙出来。蛙你个头啊!
她在肚子里骂人的时候,子骏说句“好”,便开始思索起来。他朝窗外的竹影凝望一阵,又低头想一会,大约一盏茶时,他抬起头说:“我有了。”
霖铃还没反应过来,只听子骏朗声吟道:
“最爱江南里
春深染物华
风轻燕似舞
雨细花更发
蛙鸣隔三两
犬吠近七八
不知深山后
若个是陶家”
子骏说完最后一句,王燮捧场地喝一声采。接着,所有人的目光都转移到霖铃身上。
方霖铃这时已经慌得不行。她知道子骏肯定能做出诗,但是她没料到对方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把诗做出来,而自己一个标点符号还没想出来。
她绞尽脑汁在这些天背的诗句中搜罗“蛙”字韵的诗,但越想越着急,越着急越想不出。到最后她干脆破罐子破摔,对子骏说一句“我内急,一会再回来”就冲出了斋舍。
她奔出去后众人一片哗然。王燮对子骏说:“子骏,先生吓得逃走了。要不你来做我们先生吧?”
张德龙几个纷纷起哄。子骏被他们闹得有点烦,皱着眉头让王燮不要胡说。
一群学生在斋舍胡闹时,霖铃已经以最快奔跑速度跑回斋舍,翻出几本诗词词典,疾风扫落叶一般地翻看。
她一边翻看一边祷告,各位诗仙诗神诗爷爷诗奶奶,求你们让我看到蛙字韵的诗,蛙...蛙...蛙...
她翻着翻着,突然,一首诗词映入眼睛。
霖铃一拍桌子。靠!就是它了!
她把诗速背几遍,又飞快地跑回书院。
等她赶到闻鹊斋时,一群学生叽叽喳喳的比麻雀还沸腾,但一看她进来,大家一下子都愣住了。
“你们怎么吵成这样,”霖铃皱着眉头数落他们:“我只是去上个茅厕,又不是不上课了。你们这样吵,被孔先生听见又要罚你们抄《论语》了。你们想抄《论语》吗?”
下面鸦雀无声,只有一个学生怂怂地说了句“不想”。
霖铃看一眼依然站着的子骏,对他说:“子骏,诗我已经做好了,请你指点。”
子骏立刻说:“请先生指教。”
霖铃清清嗓子,朗声念道:
“黄梅时节家家雨
青草池塘处处蛙。”
她才念两句,子骏一声喝彩已经发出。
霖铃笑笑,又接着念道:
“有约不来过夜半,
闲敲棋子落灯花。”
她诗还没念完,子骏眼中已经现出一种惊喜乃至痴迷的神色。等四句诗念完,他用拳头在桌上敲一下,狠狠说道:“好个闲敲棋子落灯花...真是妙句!妙句!哎...”
他叹息一声,脸上的神情又罩上一层淡淡的失落,自言自语道:“我何时才能写出这样的妙句,哎。”
霖铃胸中长舒一口气。从子骏的表情来看,她知道自己已经赢了,虽然赢得很不光彩,赢得很卑鄙,但她还是征服了这位心高气傲的才子。
和上次雅集那次一样,霖铃的心里其实并不好受,也没有什么特别爽的感觉。相反,她甚至觉得有点愧对子骏。尤其是看到子骏脸上失落的表情,这种愧疚的感觉就更深了。
两人互相沉默片刻。子骏诚心诚意地开口道:“先生,是我输了。我做的诗在先生那首面前全然不值一提。今后学生定当认真听讲,向先生请教。”
霖铃心中一酸,对他说:“子骏,你的这首也做得很好,诗无定论,我也会向你学习。”
子骏浅施一礼,重新坐下。
霖铃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她只知道自己必须把所有的情绪压下去,只寻求那个结果就行了。现在结果已经得到,她还难受什么呢?
哎,庸人自扰。
她定定神,说服自己振作起来,重新回到讲台上。
“现在我们做一个诗文字词的训练,每人上来拿一首诗,用新的字词修改,时间一个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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霖铃上完课溜达回家。一回去就看见王燮他老爹站在绿荫山房门口等她,旁边还有一个伙计模样的人。
霖铃赶紧上招呼:“王员外,让你久等了,抱歉,抱歉。”
王老爹立刻笑着说:“没有没有,我刚刚去拜访岑学究,现在也是刚过来。先生教学辛苦了。”
“客气客气,员外请进。”
霖铃带王老爹进屋,亲自给他和伙计点了一杯香茶。她给伙计送茶时发现伙计手上拿着一堆红红绿绿的东西,不由愣了一下。
王老爹赶紧站起来,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礼单递给霖铃,口中说道:“这次我出海时多拿了一些样货,想着先生可能有需要的,便给先生带了几件。小小菲仪,略表敬意,望先生收下。”
霖铃吓了一跳,这是来腐朽伟大的人民教师来了。她赶紧推辞说:“员外,这些我不能收,不能...”
王老爹似乎早料到她会如此反应,胸有成竹地笑道:“先生,这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只能平时玩玩罢了。先生平日教学辛苦,我们做孩儿爹的不知如何感谢先生,只能用些小玩意儿略表鹅毛之意罢了,万望先生不要嫌弃。”
霖铃一听,这做大生意的人就是不一样,一看就是平时送礼送惯了的人。不行,自己不能被资产阶级腐朽了,要保持定力,保持定力...
王老爹笑着指挥伙计把一堆礼品当在桌子上,又指着其中一条被子对霖铃说:“这是我在真腊采买的楮皮纸被,这种被子又轻又软,比一般棉被要热上许多。等天凉了先生盖着,也可以抵挡寒气。”
霖铃想到自己盖的那条硬邦邦的棉被,心里的防线进一步被击破。
王老爹又笑说:“还有这六钱梅花脑,是渤泥国的特产,色香都是一绝。以后先生喝茶时,挑那么半指甲进去,茶香便能溢满整室,连屋外都能闻到哩。”
霖铃一听,好吧...腐朽就腐朽吧。
她笑着对王老爹拱手道:“老爹,这次让你费心了,真是惭愧惭愧。”
王老爹笑得春风满面:“哪里哪里,是先生辛苦才是。”
霖铃把礼单收好,重新请王老爹落座。霖铃为他续茶,一边笑道:“王员外这次出海,去了哪些地方呢?”
王老爹说:“这次我从明州出发,去了
交趾、占城、三佛齐、大食、阇婆,到渤泥博易完才回程。”
“这么多地方?那一路上要花很多时间吧?”
王老爹说:“这次路途上总共花了一年零四个月,确是近年来最长的一次了。”
霖铃一听,一年半左右才能回家一次,也是够辛苦的了。
王老爹叹口气道:“因为我常年在外,对燮儿疏于管教。偏偏这孩儿又不争气,若是他能博得一个半个功名,我也就不用如此操心了。”
霖铃忙说:“王燮聪明非凡,且很有生意头脑,员外何不带他在身边一起行商?这样将来也能将产业继承下去。”
王老爹立刻摇头道:“不好。俗话说万般皆下品,只有读书高。行商虽然能混得一口饭吃,但是变数太大,而且风里来雨里去的,哪有做官这么惬意?我不求燮儿赚多大的产业,只求他好好念书,将来能博个进士,就是遂了老夫的心愿了。”
霖铃心里皱眉。她对王老爹说的这一套“唯有读书高”的理论是不赞同的。在现代,她亲眼看到许多学历很低的人靠双手在商界打拼,小小年纪成了千万富翁。
就算是古代,不靠科举靠自己打拼闯出一番事业的人也是大有人在,王老爹自己就是这样的人。不知道为什么他对自己的身份如此不认同,一定要儿子走科举这条独木桥。
不过人各有志,她也不便多嘴。王老爹又笑说:“燮儿太顽皮,一定给先生添了许多烦恼,劳烦先生平日代我管教他,若是他不肯习上,先生尽管打骂他,千万不要心软。”
霖铃笑笑说:“王员外过虑了。文召天资聪颖,平时也肯听师长的话,哪里用得着打骂呢?而且我也反对随意打骂学生,被打出来的学生就算功课好,性子也一定会扭曲的了。不如让他们自由生长,再稍加引导调教便好。”
王老爹笑着道:“有先生这么通情达理的教习,我在外也放心了。”
两人又聊了会天。等到饭点时分,霖铃留王老爹一起吃饭,王老爹赶紧站起来告辞。两人一番推拉后,王老爹带着助手出门下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