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她默默倒数仪式还有多少时间结束时,门口忽然传来“砰”的一声。
大家在惊诧中回头,只见外面跌跌撞撞地滚进来一个人影。霖铃定睛一看,竟然是简唐。
他一手攥着一只酒坛,一张脸喝得通红,步子踉踉跄跄地走到十哲中宰我的画像边,嘴里疯疯癫癫道:“各...各位,报...抱歉...我来...来迟了。”
他一边说,一边打出一个响亮的酒嗝。一股酒气顿时充斥在先贤祠里,惹得众人纷纷掩鼻。
祝山长勃然变色,对着简唐大声道:“放肆!给我滚出去!”
简唐却像没听见一样,慢悠悠地把醉醺醺的目光移到旁边的宰我画像上。画像里宰我胖墩墩的脸看上去极其慈祥,简唐打个嗝,痴笑着对画像里的人道:“宰我,还是你说...说的对...三年之丧,期已久矣...三年...人哪里有这么多三年...依我看,三月...三日都不必服丧...人各有命...死者已矣...生者当继续寻欢取乐...来...我与你喝一杯...喝一杯...”
说着,他把酒坛凑到宰我的嘴边,一边喃喃呐呐地胡咧咧,一边把酒倒出来,弄得整张画像都浸湿了。
这下可谓捅了马蜂窝。一群学生都被惊呆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祝山长气得浑身发抖,跺着脚一叠声地叫:“来人,把他抓起来!”
霖铃这时也慌了,赶紧捅旁边的王燮说:“你们快去把他按住。”一边说,自己也拔腿冲过去。
王燮,韩夕和霖铃三个人奔到简唐旁边,想要抓住他的手臂。谁知道简唐力气很大,再加上喝了酒发酒疯,几个人竟然制他不住,反而还被他打了几下。
孔寅在一边喝道:“真是反了天了!佟云,廖奇,你们过去把他绑起来!”
两个学生收到指示,立刻也加入到制服简唐的队伍中。本来简唐在霖铃几个的控制下已经逐渐安静,现在看到佟云几个拿着绳子朝他走来,情绪又一次上头,红着眼睛不停咆哮,嘴巴里一直骂骂咧咧。
几个人手忙脚乱地把简唐按在地上,用绳子绑住他的手腕。简唐不断挣扎着,双脚在地上拼命乱踢,就像一只快被屠宰的家畜。
等简唐被彻底制服后,霖铃赶紧转身对祝山长道:“祝兄,简唐他得了重病。请祝兄把他交给我,让我先帮他治好病再说。”
祝山长此时也已经心力交瘁。他虚弱地摆摆手,示意霖铃赶快把简唐带下去。
霖铃连忙对王燮几个说:“你们把他抬到号舍里去,快!”
几个人连忙行动,抬手的抬手,抬脚的抬脚,像扛猪似的把简唐扛到附近的号舍里,把他按在椅子上。霖铃又命令道:“脱掉他的衣服。”
王燮和佟云互看一眼,伸手便要脱简唐的裤子。
霖铃哭笑不得道:“不是脱裤子,脱他的上衣!”
“哦哦,”王燮赶紧把简唐的上衣脱下来。霖铃绕到他背后,仔细观察简唐背上的肿块。
只见他背上的疮已经发得很大,不仅发炎而且滚着脓,再不处理确实有危险了。霖铃从随身照袋里拿出一块纱布,一把棉签,一只镊子,一根长针,又对佟云命令道:“把烛台拿过来点燃。”
佟云赶紧照做。霖铃把长针放在烛火中烤了一会儿,然后对准简唐背上的疮刺了下去。
简唐昏昏沉沉中哼唧一声。众人只看见浑浊的白色脓汁从他伤口处流下来。霖铃让其他几个人按住简唐,用纱布在他的伤口处轻轻挤弄,直到所有的脓汁都挤出来以后,才把新配的药膏轻轻涂在他的伤口上。
王燮几个看到这一通操作都惊呆了。他们非但没有看见过纱布那些现代医学用具,也从未观摩过如此生动的“外科手术”。一时间几个人只知道面面相觑,不知道霖铃到底在搞什么鬼。
霖铃帮简唐清理完伤口后,又拿出一粒消炎药,就着温水让简唐服下。简唐也不反抗,就任由霖铃摆布。
等一通忙完,霖铃头发上已经全是汗。她坐下来喘几口气,又对王燮说:“文召,这几日你替我看着他,每天帮他换两次药膏,再让他服一粒药丸。记住了,药丸一天只能服一次,服多了有危险的。”
王燮唯唯道是。霖铃又指挥几个学生把简唐平放在床上,给他盖上被子。
这时,简老爹也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他一看见儿子躺在床上就要大呼小叫,霖铃忙制止他道:“简员外,我给令郎处理了伤口,他现在还没醒。我刚才已经把照顾简唐的方法告诉了王燮他们,只要你们按照我的方案做,不出半个月他就没事了。”
简老爹一时呆住,不知道该咋反应。霖铃皱着眉头说:“不过简员外,我不是让你看好他,不要让他做傻事吗?你怎么纵容他喝酒,还把他放出来?”
简员外哭丧着脸说:“这都怪我,一时看顾生意忘了盯着他,不知怎的他就跑出来了,我追也追不及。李先生,唐儿是不是又犯错了?”
霖铃和王燮对视一眼,彼此心里呵呵。
简老爹捶胸顿足道:“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霖铃看简老爹要捶出血来了,赶紧拉住他说:“简员外,现在也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先等简唐病好了,我们再做打算吧。”
简老爹六神无主地看看霖铃,又看看床上躺着的儿子,半晌才发出一声“嗯”。
第27章 磕头认错
在王燮几个人的照料下,简唐的身体恢复得很快。几天以后他背上的红肿就消退了,疮口也渐渐愈合。
霖铃也去看过他几次。简唐依然处在一种迷迷糊糊的精神状态中,似乎还不敢相信自己的病真的好了。直到周围人再三向他确定,他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他才慢慢清醒过来。
对他,霖铃除了叹气还是叹气,别的话一句都说不出来———也没有必要说。
除了看望简唐,霖铃也没有忘记另外一个病人,就是她那中风的舅舅李之仪。她也抽空回了一趟曹娥镇,还好令她欣慰的是,李之仪的身体也有了很大的进步。
现在他已经可以下床,由胡文柔搀扶着在房间里慢慢走几步,也可以坐下来吃饭。当然他的步子依然很不稳定,而且多走一会就会喘,但是比起之前躺尸的状态已经好太多了。
看到霖铃回来,李之仪眼睛里也流露出高兴的神情。现在他对这位外甥女的情感很复杂,一方面他很想给她点脸色,免得她又胡闹,一方面却很想亲近她,因为她是他的救命恩人。这两种自相矛盾的情感在李之仪的身体里打架,快要把他逼疯了。
不过霖铃啥也没看出来,依然大大咧咧地走过去打招呼:“舅舅,舅母。”
胡文柔满脸笑容道:“铃儿,这些日子辛苦你了。书院里情况如何?”
“还行,”霖铃说:“目前为止还没人怀疑我。”
李之仪在鼻孔里哼一声表示不屑,胡文柔忙用眼神制止他。
霖铃觉得好笑,舅舅这个老古董,到现在依然坚持认为自己的办法是错的。不过她不愿意和李之仪计较,因为她觉得李之仪是个古代人,智商低一点情有可原。
胡文柔想缓和一下霖铃和李之仪的关系,忙插进来道:“铃儿来的正巧。今日早上我在街市上新买了两斤西施舌,现在在炉子上蒸着。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肉哥儿,你去端上来,再给你姐姐盛碗饭。”肉哥儿答应一声就忙去了。
西施舌,又名蛏子,古往今来都是一道美食。而在交通不便的宋代,吃起来就更不容易。幸好曹娥镇地理上靠近海边渔场,所以市场上有卖。
等肉哥儿布完菜,霖铃坐下来夹一筷蛏子放进嘴里,啧啧赞道:“好吃!”
旁边的李之仪看着她。看着看着,他忽然也伸出筷子夹了一只蛏子,然后慢慢地,费劲地往霖铃的碗里放。
大家都愣住了。不过李之仪关节实在太僵硬,夹到一半便失了力道,蛏子很不给面子地掉到桌上。
他在众人意味深长的眼光中撇撇嘴角,脸上表情很尴尬。
霖铃笑着凑近李之仪道:“舅舅,你给我夹菜啊?”
李之仪的脸色一沉,嘴里叽里咕噜地发出一些音节,霖铃不用想就知道,肯定是骂她小滑头,不正经之类的。
胡文柔在对桌笑着说:“铃儿,你舅舅嘴巴上不肯说,其实心里很记挂你,以前他一直说,你的事比他自己的事还重要。”
霖铃笑着撇一眼李之仪,对方依然装出一副生气状。胡文柔又说:“啊对了,近日我收到苏太守(苏东坡)的信,提到他最近认识了一个通判家的公子。年龄与你很是相配...”
霖铃虎躯一震:“啊吃饭吃饭,舅母...吃饭....”
李之仪闻声,狠狠瞪霖铃一眼。霖铃装作没看见,继续埋头嘬蛏子。
吃完饭,胡文柔照顾李之仪和肉哥儿上床睡觉,然后和霖铃一起走到旅店的门口聊天。
霖铃靠在旅店的木板门上,看着被夕阳浸染的窄窄街道。她想起两个月前第一次闯进这个小镇时,当时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狼狈相,现在想来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许久,她听见胡文柔问她:“铃儿,你自己钱还够用么?”
“够用,”霖铃道:“我三顿都在书院里吃,又不用交房租,花不了什么钱,而且马上又要领工资了。”
胡文柔笑道:“如今你舅舅好的差不多了,依我看,下个月我们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霖铃沉默不语。她也没想到李之仪会康复得这么快,照这个节奏,她下个月确实可以辞职了。
不过想想也有点可惜。她刚刚觉得工作有点上手,就要离开这个地方了,也不知道祝山长了解真相后会是什么反应。
她强迫自己把这些思绪赶跑,又找胡文柔搭话道:“苏太守还寄了什么东西过来?”
胡文柔说:“上次船上他提起的软朱砂膏,这次他也寄过来了。还有,哦对了,他还寄了一把扇子,上面有他新题的诗。”
霖铃听到“题诗”,心里忍不住一激灵。她这些日子实在是被诗折磨得怕了,现在听到这个字就会出现应激反应。
不过几秒钟后,她突然想起一个事,转身对胡文柔道:“舅母,有个事你不妨考虑一下。这些日子我在书院里,经常听别人提起苏伯伯的大名,说想挥金求得他的墨宝。既然他那么出名,咱们也可以把他写的字先卖...当出去,换点银子过来应急。”
胡文柔一听便说:“那如何使得,你舅舅每次得了苏太守的墨宝,都喜欢的跟什么似的,连看都不让别人看。你让他把苏太守的字卖出去,除非他脑子彻底糊涂了。”
霖铃无奈道:“舅母你又来了。这些事你偷偷地做就行了,何必要让舅舅知道。等我们拿到钱解了燃眉之急,之后再怎么样可以另做打算。”
胡文柔蹙眉一思考,霖铃说的也不是完全没道理。这些天花钱的速度很快,而且如果要回滨州,又要一大笔盘缠,以现在手头这点钱肯定是不够的。
不过她还是有些顾虑,犹豫着说:“我再想想。”
霖铃心里叹口气。她知道胡文柔和李之仪其实是一种人,那就是现代社会最唾弃的老实人。现在看来,这种人在古代也很难混得好,除非有个像自己这样的搅屎棍在旁边给他们指点迷津。
她只希望胡文柔不要像李之仪那么泥古不化,不然自己就算帮的了他们一时,也帮不了他们一世。等她离开这一家人后,他们很可能会陷入类似的困境而没法脱身。
哎,希望老天能保佑这一家人。
她心里笼罩着一种淡淡的忧伤,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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霖铃在旅舍里休憩一天后,第二天又赶回书院继续上课。她一回去就看见洗心斋外面贴出告示,简唐因为不守课堂准则,辱没先贤等N条罪名被书院除名。祝山长甚至派人把简唐在闻雀斋的课桌和椅子一起扛走,可见是下了决心。
对于这个结果霖铃并不意外。简唐犯错不是一次两次,但祝山长一直给他留着情面,也许是因为他的病,也许是其他原因。
但是这次简唐醉闹祭丁仪式确实碰到了祝山长的底线。平心而论,如果自己是祝山长,可能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虽然她对简唐多少有点惋惜,但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这没什么好说的。
上完课后,霖铃哼着小曲,溜达着去祝山长那里找吕清风拿工资。
走到荔竹轩门口,她忽然看见简唐和简老爹两个并排跪在门外的地上。霖铃愣了一下,不由挺住脚步。
就在她愣神时,祝山长也从里屋走了出来。
他一出来,简唐立刻膝行着扑过去,抓住祝山长的衣服哀求道:“祝山长,学生知道错了,求祝山长再给学生一次机会。我保证绝不再犯,求祝山长再给我一次机会..."
他哀求的时候,简老爹也忙奔过去,跪在祝山长脚下帮着求道:“祝山长,都是孩儿病了不懂事,求你网开一面,再给他一次机会。”
这一老一少堵着祝山长的路不断哀求。祝山长面露烦躁之色,拨开简唐的手道:“机会机会。我给了你多少次机会!如今你做出这样的事,我若是再纵容你,又如何向其他学生交待!你还是去找别的书院问问罢!”
简唐这时已经泪如雨下,哽咽着道:“是学生错了!学生愿意挨骂挨打,受一切责罚,只求能在书院里有一隅之地。学生必终生不忘祝山长的大恩大德!求祝山长再给我最后一次机会!”说着,他以额叩地,发出砰砰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