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下一片鸦雀无声。祝山长顿了顿,又说道:“另外,我有一件事要宣布。这个月月末,精舍里将会举行一场乡饮仪式。”
大家听后都开始窃窃私语,只有霖铃一个人把“乡饮”听成了“相亲”,心里还纳闷,祝山长怎么突然改行当红娘了。
祝山长又道:“这次的乡饮仪式,精舍里面十分看重。我与孔先生特地具笺一位你们的师兄,曾经的德邻斋弟子,请他来参与主持这个仪式。”
众人又是一片议论声。孔寅在旁边响亮地咳嗽一声,大家吓得都不敢吱声了。
祝山长又道:“我邀请的这位学兄,姓名叫做吴邦彦。他十年前在我们书院就读,你们自然是不认得他。邦彦他出身微寒,但凭借自己勤奋中了举,如今也已做了好几任县官。前日我收到他的信,最近他官拜福州通判,如今正在赴任的途中。
本来他的路程中并不路过明州。但出于情意,他愿意特地来七柳镇一趟,看望我与孔先生,也顺便与各位见个面,嘱托一些事项。”
霖铃一听,原来祝山长请了某个牛逼的校友来给学生们做讲座,还是孔寅的学生,呵呵。
不过这个操作她觉得挺新鲜的。她自己的学校以前很少请成名的校友回来做讲座,因为没有。
祝山长又对几个教习道:“端叔,孝仁,你们这几日安排生员将斋舍好好打扫一番。清风,你也去找几个人,将书院的花木休整休整。”
三人一齐称是。祝山长回头看了一眼瘫在地上的黄迁,叹一口气,对众人道:“散了吧。”
这时已经到中午用膳的时间,生员们一边议论一边朝膳厅走去。
朱勉是其中跑的最快的那个,因为今天又是他和佟秀秀约好开小灶的日子。他一溜烟跑到柴房里,果然秀秀已经在那里等他。
一看见朱勉进来,秀秀立刻将油纸包着的鸡腿递给他,笑道:“给。”
朱勉用手在衣服上搓几下,激动地接过鸡腿,对秀秀道:“谢谢佟小娘子。”
秀秀抿嘴一笑道:“快趁热吃吧。”
朱勉嘿嘿一笑,坐在柴堆上吃起来。秀秀坐在他身边,看着朱勉的侧脸。
几个月锻炼下来,朱勉已经瘦了很多,脸部的棱角也显出来了。秀秀很清楚他为这个结果付出了多少努力,而促使他做出这么多努力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那个漂亮的小娘子。
能有多漂亮呢?才能让朱勉这么爱吃的一个人忍住口腹之欲,那得像天仙一样吧!
她愣愣地看了朱勉一会儿,实在忍不住便问他:“朱勉,你和那个小娘子如何了?”
朱勉也愣了一下,想了想才说:“我爹说,过几日他再去提一次亲。”
秀秀的心一沉,就好像一颗石头丢进池塘里。
朱勉又说道:“这次若是成就成,不成的话我也死了这条心了。”
秀秀看着朱勉,心里翻滚着各种各样的情绪。这些情绪让她害怕,因为她从来没有过类似的感觉。
为了压制这突如其来的感情,她赶紧装出一副开心的样子对朱勉道:“现在你已经瘦下来了,那小娘子一定会答应你的。”
朱勉听到她这么说,又看到她纯净灿烂的笑容,心里不由揪疼起来,又说不出是什么原因。
两个人各怀心事,都不知道该说什么。秀秀瞅朱勉一眼,犹犹豫豫地道:“那俺...俺走了,你在这里慢慢吃吧。”
朱勉连忙“嗯”一声。佟秀秀对他笑笑,起身从柴房里走了出去。
秀秀走后,朱勉看着刚才她坐过的地方,心里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似乎有种后悔之意,但又说不清到底在后悔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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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祝山长发号施令以后,很快德邻斋就开始了行动——换纱窗,清扫地面,擦门框,擦桌板,三天一次小扫除,五天一次大扫除,整日都是乒乒乓乓的。
本来霖铃对祝山长的话也不太重视,觉得等吴邦彦来之前打扫一次就可以了。
但是隔壁斋舍的动静实在太大,自己再躺平似乎有点说不过去。
毕竟职场上最怕的就是一个“卷”字。现在孔寅这么卖力,就显得自己有点过于佛系了。这样不大好。霖铃不得不改变战略,至少在祝山长眼皮子底下装装样子。
于是有一天放学后,霖铃号召闻鹊斋的生员一起清扫卫生,让子骏负责安排并监督大家干活。
众人在子骏的安排下,很快就领到了各自的活儿,有的是洒扫,有的是抹拭灰尘,有的是搬运工具,子骏负责总体监督。
霖铃看着他像个包工头一样在斋舍里走来走去,不时指挥两句,心里也觉得好笑。
常安被子骏派了一个高难度的活儿——清理斋舍天花板上的霉斑和蛛网。王燮和朱勉替他拿来一个高高的梯子扶着,常安爬上去用布擦拭着,弄了半天才下来。
常安一下来,子骏给他递上一个茶碗。常安接过来一口气咕咚咕咚地喝完了。
喝完他抹抹嘴,对子骏道:“孙相公也说月末来书院看你,你说他和那个吴邦彦会不会半路撞上?”
子骏脸色一沉。他一听到“孙相公”三个字就烦,便说道:“谁晓得,他说话向来没个准数。”
孙相公大名孙季常,名义上是子骏的舅舅,实际上是子骏娘亲一个八杆子打不着的表亲。不过此人善于钻营,经常在子骏母亲目前阿谀奉承。
子骏娘亲又是个耳根子软的,一来二去就认了他做弟弟,又让他经常在马府走动办各类差事,比如给马家大郎马直送信,给子骏送衣物盘缠等等。
子骏心中对这个“舅舅”的印象也非常不好。一来他没有真才实学,也没有正经营生,只会在子骏母亲面前撒娇卖痴,一把年纪还活得跟个小丑似的。
另一方面,子骏也看不惯他每次来书院都是大摇大摆,吆五喝六的。周围的人虽然不说,但是背地里都在议论,说子骏家里人官威大惹不起。
综上两个原因,子骏收到孙季常的书信——说他月末来书院看自己后,心情就一直不大好。
此刻常安问起,他便冷冷地说:“他之后若是来了,问起你我在书院的情况,你就随便捡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回他,别跟他说的太多,知道了么?”
常安看子骏的脸色不好看,连忙恭顺应道:“知道了郎主。”
子骏脸色稍缓,对常安道:“你去休息会吧,剩下的活儿我来弄。”
常安忙阻止道:“还是我来...”
他说到一半噎住了,因子骏朝他瞪了一眼。他赶紧灰溜溜地跑到一边休息去了。
过了几日月末到了。祝山长每日都派学生轮流到山下的大路边候着,或是打探消息。
因为古代没有通讯工具,吴到底哪一天来谁也不知道,只能估摸着在月末那几天做好准备,以防吴邦彦突然降临。
这一天祝山长又派张德龙,江陵与韩夕下山等候。
张德龙已经连续四天被派到山下等吴邦彦,每次都是无功而返,所以他心里烦躁得很,一到山下就哼哼唧唧地抱怨说累,还没等一个时辰便找块石头坐下,还拉韩夕一起坐。
韩夕见江陵还像个木桩子似的等在路口,便对张德龙说:“我们还是过去吧。你看江陵一直等在那里,我们两坐着不大像话。”
张德龙眼睛一瞪:“怕什么!难道那厮还敢告密不成!”
韩夕还想说话,张德龙不耐烦道:“哎呀他愿意站就让他站吧,反正有他守着,人又不会飞了。”
江陵此时正站在不远处,张德龙的话一字不落全掉进了他的耳朵。不过他听过太多类似的风言风语,张的话在他心底激不起一丝波澜。
他们从午后等到傍晚,等得张德龙都快要睡着了,吴邦彦还是没来。张德龙又开始不耐烦,嚷嚷着要先回书院,韩夕只能在旁耐心地劝他。
他两正在纠结时,江陵忽然看见不远处有一顶淡绿色暖轿,四个脚夫抬着,正在朝自己的方向移来。
他心中一动,赶紧趋步走到那轿子的侧面,对着轿帘说道:“动问先生,可是前往桃源精舍的吴通判?”
轿帘掀起,露出一张谨慎严肃的中年男人脸庞。
他打量江陵一眼,道:“在下就是吴邦彦。你可是祝山长派来的?”
江陵一听,立刻跪下道:“学生见过吴通判。学生正是就读于桃源精舍,是祝山长派我在此地迎接吴通判的。”
吴邦彦看看他,问道:“就你一个人吗?”
江陵正要说话,张德龙和韩夕也来了。两人看见吴邦彦直接傻眼了,赶紧也跪在江陵的身后,向吴邦彦问好。
吴邦彦看也不看他们,只对江陵抬手道:“你起来吧,替我先上去和祝山长通禀一声,我坐轿子上去,少刻就到。”
“是,”江陵忙应道,然后迅速起身往山上走。
张德龙手足无措地在地上跪了一会,也爬起来屁颠屁颠地跟着江陵走了。
第53章 荣誉校友
等吴邦彦的轿子终于抵达桃源精舍的时候,祝山长已经带着包括霖铃在内的所有师生等了一个多时辰,等的天都半黑了。
不过话说回来,等吴邦彦终于姗姗来迟地出现时,霖铃心里还是大大松了一口气。
之前她甚至怀疑吴邦彦是不是走到一半不小心掉到九隐溪里淹死了,现在看来他起码人还是完好无损的,那动作磨蹭就磨蹭点吧。
吴邦彦走下轿子,看到孔寅和祝山长时,他微微愣了一下,继而也露出一丝激动的表情,趋步上前对两人行礼道:“祝山长,孔先生。”
如今的吴邦彦身份不比从前,祝山长连忙还礼。孔寅却上前一步拉住吴邦彦的手,打量着他道:“砚之,你也老了。”
吴邦彦笑道:“这么多年了,学生焉能不老。”
祝山长和孔寅都笑起来。
霖铃在旁边看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原来孔寅对学生也有这么温情的一面,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祝山长拉着吴邦彦的手走到霖铃,岑观等人身边,为吴邦彦一一介绍。霖铃这才近距离看到这个荣誉校友的相貌。
他长得,怎么说呢,有点像后世比较出名的一位相声演员:短短的眉毛,小眼睛,眼距有些近,鼻头肥大,脸型有些尖长,看起来多少有点贼眉鼠眼的感觉。
不过他的气质倒是非常正,不说话也给人一种正襟危站的感觉,似乎一开口就要冒出“同志们...”之类的词语,让霖铃有种顶礼膜拜的冲动。
大家见过礼后,祝山长笑着对吴邦彦道:“砚之,我和孝仁一直盼着你来。你既来了,便多住几日再走,给这些生员们多讲几次课。”
吴邦彦笑道:“我有公干在身,也不能逗留太久,不过两三日还是能待的。”
祝山长笑道:“那就待三日,两日太短了。”
吴邦彦和孔寅都笑起来。祝山长又问道:“砚之的家眷呢?”
吴邦彦道:“我让她们先起程了,过几日我再与她们会和,不妨事。”
祝山长道:“如此最好。砚之,我在荔竹轩备了一桌酒席为你洗尘接风。孝仁,东山,端叔,你们也一起去。”
霖铃其实很不愿意去,但是没有办法,只好硬着头皮答应。
祝山长又对学生们道:“今晚你们先回号舍吧,明日辰正大家在讲堂外集合,请砚之给你们训话。”
学生们散去后,几个人又陪着吴邦彦去荔竹轩吃酒。
酒席间说的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霖铃也知道自己是个工具人,所以就少说话多吃东西,偶尔捧几个哏,不知不觉就到了亥时。
到散席时,祝山长和孔寅都提出让吴邦彦到自己的斋中休息。吴邦彦最后选择了孔寅,说他和先生多年未见,想要好好聊聊。
霖铃见孔寅脸上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心里又开始不爽,心说这姓孔的终于逮到一个炫耀的机会。平时书院里几个先生都不理他,这下好了,他和吴邦彦两个人可以通宵达旦地聊《论语》了,里面的小黄图也可以顺便聊一下。
吃酒吃到半夜回去,霖铃已经累到不行,一沾上枕头就睡着了。第二天一大早又强迫自己爬起来。
平时她上午没课,基本上要睡到很晚才起床。但今天因为要陪吴邦彦,不得不一大早就爬起来,一边刷牙一边在心里抱怨。
等她打扮好赶到书院门口,其他几个先生都已经到了。
大家走到孔寅的斋舍门口等了一会,就看见孔寅和吴邦彦师生两亲亲热热地从房里走出来。
这个点儿太阳刚刚升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晨的气息。祝山长和孔寅一左一右陪着吴邦彦往书院里走,吴邦彦时不时对书院中的景物指指点点,再和孔寅谈笑风生几句。
等来到讲堂门外时,吴邦彦看见那棵巨大的桂花树,突然触景生情,走过去在粗粗的树干上摸了几下,感叹道:“这棵树竟然还在。”
祝山长呵呵笑道:“砚之若是上个月来,就能赶上桂花开了。”
吴邦彦颇有兴致地绕着桂树转了三圈,嘴里喃喃道:“我记得有一年,我与同窗玩耍一起爬到这棵树上去,被孔先生知道后,罚我们两个在斋舍外跪了四个多时辰。那日还下雨,我与另一人跪到最后,人都要冻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