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山长吃了一惊,问道:“竟有此事。”
孔寅笑着摇头道:“我不记得了。”
吴邦彦也笑道:“那时年少无知,心里也怨恨孔先生待我们太过严苛。如今想来,玉不琢不成器,若非孔先生严格待我,吴某也不会有今日。”
霖铃一听,好家伙,这个吴邦彦有斯德哥尔摩综合症,被孔寅折磨成这样还感激他。世界上真的什么人都有。
孔寅也丝毫不以折磨过吴邦彦为耻,反而呵呵笑道:“砚之过谦了。圣人云:朽木不可雕也。如果砚之真是一段朽木,那无论我如何严苛也都无济于事。”
吴邦彦笑着点点头,很自然地收下了这段彩虹屁。
大家一起再往里面走,到了德邻斋的屋外。吴邦彦走到窗边,透过窗纱往斋舍里面张望。
孔寅在他身边笑着问道:“砚之还记得当年你坐在哪个位子吗?”
吴邦彦指指前排的一个座位,说道:“是那个。”
孔寅和祝山长都笑起来。吴邦彦问道:“如今的课时也和当年一样么?”
祝山长答道:“大体一致,只是加了几堂针灸医术方面的课程。这些生员将来在五湖四海奔走,学一些医术对他们也有益处。”
吴邦彦微微皱眉,说道:“岐黄之术学一些倒是无妨,但是否有必要专门开课?以在下愚见,应举的生员还是应当以应举科目为主,切不可因其他学术分散心力。”
祝山长忙道:“砚之说的是,我再考虑考虑。”
霖铃听到这里,忍不住朝身边的柳慈看去。只见柳老脸色微有不悦,嘴唇也紧抿着。
霖铃心说这也难怪,这个什么吴邦彦一上来就要端掉人家的饭碗,搁谁谁能高兴?
吴邦彦看完德邻斋,又走去对面的闻鹊斋。因为吴当年在书院时,整个桃源精舍只有德邻一个斋舍,因此他对这个新的斋舍还有些好奇。
他走到斋舍外面时,一眼看见写有“闻鹊斋”三个字的匾额,忍不住问道:“闻鹊斋,这个名字是谁取的?”
岑观忙说:“是在下取的。”
吴邦彦不语。祝山长看吴邦彦的表情有些微妙,忙问道:“怎么,砚之觉得这个名字不妥么?”
吴邦彦道:“倒也没什么不妥,只是这三个字似乎有些轻佻,容易叫学生生出些玩笑取乐的心思,不如‘德邻’二字稳妥。”
祝山长沉吟道:“那依砚之所见,应该取个什么名字呢?”
吴邦彦想了想道:“不若取‘道正’二字,诸位觉得呢?”
大家马上一片“是是是”,“好好好”的称赞之声,除了岑观。
祝山长笑道:“明日我便叫人做一块新的匾额来,请砚之题名。”
吴邦彦又看了看闻鹊斋门口贴的楹联,上面写着:试吟青玉案,莫羡紫罗囊,是从杜甫的一首诗《又示宗武》中摘的两句话。
祝山长见吴邦彦盯着这副对联看,赶紧问道:“这楹联也不妥么?”
吴邦彦笑着说:“这个典故倒没什么,但摘这两句,倒不如摘诗中的另外两句:‘应须饱经术,已似爱文章’来的好。”
孔寅也附和道:“不错,或者摘最后两句‘十五男儿志,三千弟子行’亦可。”
祝山长哪有二话,立刻答应道:“那我明日让他们一起换了。”
孔寅和吴邦彦对视一眼,各自都觉满意。
但旁边的霖铃却受不了了。吴邦彦动不动对闻鹊斋的布置指手画脚,完全不在意她这个正牌班主任的看法。祝山长又跟个墙头草一样,对方说什么就是什么。
再说闻鹊斋哪里比那个什么道正斋难听了啊啊啊啊啊!
气死了!
霖铃一边生闷气,一边跟着祝山长等人继续往里走。走到先贤祠的地方,吴邦彦又提出要进去上香,大家只能跟着他一顿忙活。
等上香结束,大家的肚子已经很饿了,祝山长就提出先回膳厅吃早饭。吴邦彦本来也觉得走得有点累,立刻就顺着祝山长的话头答应了。
等他们走到膳厅,等候多时的应六嫂赶紧为各位教习送上早饭——薄皮包子和她最拿手的芹菜馄饨。
吴邦彦和应六嫂也是认识的。他咬一口馄饨,忍不住赞叹道:“应六嫂的厨艺还是这样好。我这些年吃遍五湖四海的馄饨,还是最想念应六嫂的手艺。”
应六嫂笑道:“吴通判谬赞了。奴家的吃食整治得不可口,只能请吴通判多多担待了。”
大家吃完馄饨,祝山长对吴邦彦道:“砚之,两斋的生员已经在讲堂等候多时了。请砚之移步过去给他们训话,也是对他们做一番勉励。”
吴邦彦欣然起身,由祝山长等陪着一起走到讲堂。两斋的学生已经呈雁翅状在讲堂门外排成两行。
霖铃看见子骏站在闻鹊斋队伍的头一个。他穿一件白色襕衫,头上一顶青玉冠,看起来那叫一个玉树临风,帅得让人头晕。
不过当然了,书院里没有女学生,子骏的帅就这样被埋没了。
霖铃在心里叹息,又有一点莫名其妙的窃喜。
嘿嘿。
第54章 公开课
众人走进讲堂中。吕清风在讲堂中摆了六把椅子,吴邦彦坐在主位,祝山长和孔寅两侧相陪。
其他三位教习在下首入座。剩下的学生都只能站着。
两斋学生鱼贯而入,在教习面前站定。在吕清风的指引下,生员们先向吴邦彦行礼,然后向祝山长行礼,再向各位教习行礼,忙活了一长段时间。
行完礼后,祝山长对众人说道:“今日邦彦百忙之中来到书院。他曾是各位的学兄,如今亦是朝廷栋梁。本来我想请邦彦为各位讲学一次,但他行程匆忙,这次只能作罢。明年你们中大部分人将要应举,我也盼着你们中间有人能像邦彦一般出人头地,方不负你们父母和书院对你们的一番心血。”
说完,祝山长侧身对吴邦彦说道:“邦彦,请你多将一些应举的经验传授给他们,助这些生员一臂之力。”
吴邦彦点点头。他轻咳两声,对众人朗声说道:“诸位,今日我有幸回到桃源精舍,与孔先生与祝山长再次见面,也与各位相见。方才我到精舍中转了转,勾起我许多回忆,当年我与你们一般大时,也与你们一样在此地求学,如今时光荏苒,但书院中另辟新斋,生员也比以往多出许多,我心中实感欣慰。”
他顿一顿,又说道:“如今天下富饶,朝廷贤明,取士皆以才学为准,这些都是我辈读书人的幸运。只要诸君勤勉刻苦,博个一科一第并不是件难事。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本就应当上报国家父母之恩,下安百姓社稷,似那种庸庸碌碌,不求上进之辈,本就不该生于这个世上。”
霖铃听得心里直冒汗,不求上进之辈就不该生于世上?那像自己这种以当咸鱼作为终极人生理想的人,是不是应当发配去外太空啊?
她一边坐着在心里碎碎念,吴邦彦的声音连续不断地传入她耳中:
“不过既然各位明年要去应举,就不得不对科第有所了解。此前朝廷下了旨意,明年科举将分为诗赋,经义二科取士。我方才与祝山长聊天,他向我说起书院中两斋的人数,研习诗赋的道正斋人数超过研习经义的德邻斋不少。虽说诗赋取士传统由来已久,但各位是否知道,诗赋科应举人数众多,往往百取甚至千取其一,而经义科却是数十人取其一。孰难孰易,岂非一目了然。故此,如果各位真有意想博个功名,何必非要争那人才济济的诗赋科呢?”
下面学子们听到这番话反应不一。德邻斋的人都面露喜色,而闻鹊斋的人则面面相觑,都有点不知所措。
霖铃坐在旁边听得都快要气炸了。这个吴邦彦一来,先是要取消柳老的编制,再要改自己的斋名,现在竟然还要劝退自己的学生?!
就算你再有本事也不能这么不把人放在眼里啊。真是气死了气死了气死了!
霖铃自顾自生闷气时,吴邦彦又逼逼了一大堆,无非是些让学生们勤奋一些,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之类的话。霖铃从小到大不知道听了多少,一点都吸引不了她的注意力。
等他训完话,祝山长对学子们说:“大家方才听了邦彦的教诲,想必很有心得。各位如果有什么疑问,可以趁此机会向邦彦请教,莫要浪费了这个极好的机会。”
下面先是安静片刻。这时德邻斋的队伍中走出一个学生,霖铃认出他正是佟老伯的儿子佟云。
佟云走到吴邦彦的面前跪下,结结巴巴地说道:“学...学生见过吴..吴通判。”
吴邦彦打量他几眼,对他抬抬手道:“你站起来说吧,慢慢说。”
“谢吴通判。”
佟云站起来定定神问道:“我平日看书总会困...困,不知吴通判可有良法?”
众人听到他的问题爆发出一阵笑声,连吴邦彦都忍不住笑了。孔寅脸色一沉,对佟云喝问道:“佟云,你怎的问出这么蠢的问题!”
佟云被他骂得缩缩脖子,面红耳赤地低下头。
吴邦彦笑道:“不妨事,我来回答吧。古人云悬梁刺股,若是没有一分惧畏之心,则何来上进之意?当年我温书时,常将蜡烛点燃倒置于头顶。如果短时间内无法将书读完,则烛油将会滴落身上,剧痛无比。此即效仿古人悬梁刺股之法耳,亲测效果奇佳。你若不怕痛,不妨一试。”
佟云恍然大悟,连忙对吴邦彦深深施一礼,感激涕零地走下去了。
霖铃一听简直要命了,这吴邦彦果然是孔寅的亲传弟子,很有孔寅的做事风格。
用滚烫的蜡烛油烧自己,这是正常人能干出来的事吗?这不是自虐狂是什么?!
更要命的是,霖铃看见很多学生脸上都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好像都对吴邦彦的变态方法跃跃欲试的样子。真是要命了!!
她一个人胡思乱想,对接下来几个提给吴邦彦的问题都充耳不闻。
就在这时,她忽然听见子骏从行列里走出来,顿时心里一激灵,和岑观互换一个惊恐的眼神。
只见子骏走到吴邦彦的面前,风度翩翩地向他弯腰施礼,说道:“吴通判,学生有一疑惑请教。”
吴邦彦看看他,道:“你说吧。”
子骏不慌不忙道:“先生刚才说让我们钻研科举取士之道以求上进。然而学生不解,莫非读书之意只是为了应举,除此之外并无一点用处?既然如此,那若应举不成之人,岂非白白空耗岁月,这书读了还不如不读?”
子骏这个问题一出,霖铃的心顿时拔凉拔凉。他这个问题不仅得罪了吴邦彦,还得罪了在场所有的教习。因为除了吴邦彦,现场没有一个人应举成功过。
果然,吴邦彦的表情立刻沉下来,盯着子骏的眼睛不语。
子骏却浑然不觉,继续说道:“夫子曾有云:圣人不从事于务,不就利,不违害。无谓有谓,有谓无谓。应举虽系主动求之,成败乃是天定,又何须汲汲钻营,非要投其所好而抛却自身所长,只为东华门外那一时浮名呢?
所谓——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从古至今有多少人从未应举或中过一科一第,但文采赫赫,虽白衣亦难以掩其光芒。如李太白,孟襄阳等人,妇孺皆知。有多少中举之人,能与他们相提并论?又有多少中举之人,虽为一时才俊,转眼亦为人遗忘?为何我辈不以提升才学为第一要旨,反而一切以应举为准绳,这岂非本末倒置么?”
他这番掷地有声的话说完,讲堂中一篇鸦雀无声。所有生员都把惴惴不安的目光投向吴邦彦,看他怎么回答。
祝山长这时也受不了了,赶紧出来打圆场道:“子骏...”
他还到一半,吴邦彦突然开口道:“应举虽有运气之讲,但终究靠的还是才学!若你真有才学,又如何不得中?若你多般不得中举,又何必自欺欺人定会有后人赏识?只怕当世无人赏识者,十之八九在后世亦无人问津,不过是求一个自我安慰罢了!”
子骏脸色一变,站着默默不语。
吴邦彦顿一顿,又严厉说道:“至于你说的那什么孟襄阳,李太白,那是前朝的人物。本朝取士一切以开明公正为准。国之栋梁,十之八九亦是文章泰斗之士,这也不用我赘述。只是你说什么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不知你从哪里听来这些落魄文人的胡言乱语,一味奉为圭臬。你说的才子,怕是自封为才子,而非真的才子。所谓不就利也并非真不愿就利,而是无利可就,无名可取!”
吴邦彦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也到处乱飞:“如若你不愿意应举,大可以回家去干别的营生。然而你却要知道,应举并不是求什么‘浮名’!天下生计,自须勇于上进之辈来扶持。就算不能封侯拜相,便是求个一官半职,造福一方百姓也算是对得起祖宗父母,总好过一辈子躲在深林老林里,做什么不求闻达的美梦!”
吴邦彦说到这里,直接激动地站起来。子骏被他训得脸色微红,站在原地有一些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