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寅也不客气,拿起戒尺对准他的手心,“啪啪啪”一共打了六下。从“啪”的音量来看,他下手的力度绝对不轻。
打完他声调悠然地说道:“明日我再抽查。如再错,惩罚加倍。”
被打的男生哭丧着脸说:“是。”然后从地上站起来,在周围学生的目光注视中红着脸回到座位。
霖铃在屋外都看呆了,没想到这个姓孔的不仅擅长半夜制造噪音,竟然还虐待学生。简直就是个暴躁狂!变态!
她回头小声问柳慈:“这个孔先生怎么对学生这么暴力?”
柳慈淡淡说道:“孔学究行事一向如此。他对祝山长说什么:玉不琢,不成器。只有待学生严格,才能保证他们习上。”
霖铃忙问:“那祝山长怎么说?”
“祝山长并无过多干预。”
霖铃皱起眉头。她实在不想再看到孔寅这个大变态,就对柳慈道:“柳老,我们去对面的斋舍看看。”
柳慈当然没什么意见。霖铃和他走到对面闻鹊斋的窗外。闻鹊斋外表上看和德邻斋很像,除了窗上没有糊窗纱,而是安了一层薄薄的竹帘。
霖铃站在斋舍靠后的位置,用手指将竹帘的一根竹丝掀起一条缝儿,透过缝隙朝屋里打量。
闻鹊斋里也坐着二十多个学生,一个教习正拿着本书讲学。这教习年龄比孔寅年轻一点,大概三十岁上下,身穿一件旧不啦叽的灰布直裰,头上绑一顶青色仙桃巾。
因为这个斋舍就是半个月后霖铃要工作的地方,她对屋里的上课情况比较关心。只见那个教习对学生说道:“
“子贡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曰:去兵。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
这便是指,如果一国的军队,粮食,民心三者冲突,当优先固民心而其次固军队粮食。如若军队粮食尚在而民心不在,则国亦不存亦。”
他话音刚落,底下一个学生忽然说道:“先生,学生有疑问。”
霖铃转头一看,提问的是一个头戴鹿皮冠,气质灵敏的少年。只见他笑嘻嘻地站起来问道:“若是军队粮食都舍弃,百姓都饿死,国土被敌军占有,那国还能成国,君还能成君吗?”
那教习一愣,显然被问懵了。
那少年一笑,又说:“再者,百姓所关心的,无非第一是口粮,第二是营生环境。若是粮食军备都舍弃,请问他们对国主的信任又从何而来呢?”
那教习被问得哑口无言,支支吾吾一阵后有些气急败坏地说道:“反正圣人是这么说的,你们照背就行了。”
那少年微微一笑,说声“是”然后坐下来,旁边几个学生对他挤眉弄眼地递眼色。
霖铃一看顿觉鸭梨山大。这个书院里的学生明显不好忽悠。连这个肚子里有点墨水的先生都被学生质疑,那自己这种啥都不懂的岂不是要被他们玩死了?哎,咋办。
不过她再一想,到时候再说吧,船到桥头自然直。实在混不下去了最多脚底抹油——一走了之便是。
想到这她又轻松了,和柳老说说笑笑地继续参观。书院北侧有一所先贤祠,用来每月初举行祭祀孔子的“祭丁”仪式。先贤祠后还有一个花园,一些学生号舍什么的。
其中那个花园整治得特别漂亮。里面种了很多橘子树,迎春花,箭竹,腊梅,芭蕉一类的植物。花园里还有一个小小的射圃,供学生平日练习射箭。
柳慈慢悠悠地给霖铃介绍:“建此射圃乃是老夫的提议。这些学生若是终日久坐不动,血气不畅,对他们的身体必是不利。所谓星有明晦,人有劳逸,人不可逸而不劳,亦不可劳而不逸,此乃自然法则也。”
霖铃在旁边“嗯嗯”附和,感觉自己好像在收看CCTV的养生节目。
不过柳慈的话她倒是赞同的,霖铃以前上学时最喜欢的就是体育课。按照她的想法,最好给书院再建个大操场,再弄点健身器材什么的,不过她也知道这些在古代是不可能实现的。
霖铃问柳慈:“闪...哦不柳老,您平时几时给学生上课?”
柳慈道:“我每旬三,五日给学生上一节针灸课,一节病理课,并每春带学生出外行医数周。”
霖铃平时工作就和医生打交道,所以看柳慈越发亲切,拱手笑道:“那以后我也到柳老的课上旁听,希望柳老不要赶我走。”
柳慈呵呵笑道:“端叔随时来,老汉随时欢迎。”
**
参观结束后,柳慈和霖铃道别。霖铃无事可做,又到七柳镇上晃了一圈,接近傍晚时分才重新上山。
她一边上山一边在脑子里盘算:这个孔寅不仅晚上打鼾,而且有点心理扭曲,自己绝对不能和他住一个屋,不然长此以往自己肯定要疯掉。
而且就算他性格正常也不行,自己是个女生,有个老男人在屋里做很多事都太不方便了。
但是,应该用什么办法才能合理合规,又顺其自然地逼孔寅搬走呢?
难道他打呼噜,我也打呼噜,以毒攻毒?
要么干脆不讲卫生,臭死他?
霖铃想了十几条策略,终于有一个比较满意的计划在她脑中慢慢浮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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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下山后,孔寅背着手慢慢踱回自己的号舍。一进房间,他就看见昨天认识的那个白面后生坐在书桌边,很热情地跟自己打招呼。
“孔先生好。”
对方突然这么客气,孔寅倒有点不习惯,淡淡说了一句:“李先生吃过晚饭了?”
“吃过了,”霖铃笑吟吟地说道:“孔先生今日课上得如何?”
孔寅干笑一声:“不怎的。今日又被那些小猢狲气了一顿,连书都背不出来。”
霖铃心里冷笑,你自己打人,还说别人气你,这姓孔的颠倒黑白的功夫倒是一绝。
不过她面子上依然一副笑呵呵的样子,对孔寅道:“孔先生今日上课辛苦了,晚上早点休息。”
孔寅“嗯”一声:“你也早点休息。”
两人又各自到门外洗漱。孔寅继续他那一套看书,梳胡子之类的睡前流程。霖铃为了顺利执行计划,不断在心里劝自己忍耐。
不久两人熄灯上床。霖铃在黑暗中听见孔寅的呼噜声越来越响,鸡叫猪叫轮番上阵。
她又等了片刻,直到确定孔寅完全睡熟之后,她才悄悄从床上坐起来,光着脚下床,开始执行她的计划。
Action!
第6章 夜游症患者
霖铃蹑手蹑脚地下床,踮着脚走到书桌边。
古代没有电灯,熄掉蜡烛后整个房间都黑漆漆的。但正好窗外有一束皎洁的月光透过窗纱射进来,照在孔寅的书桌边,让霖铃得以看清书桌上的摆件。
书桌上放着一摞线装书,最上面一本就是孔寅每天早晚都要拜读的《论语》。
霖铃把书拿过来一看,这本书的封皮已经被孔寅翻破了。书面上的“论”字少了一个偏旁,变成了“仑语”。
霖铃心想,这姓孔的这么讨厌,倒是挺爱读书的,一本书被他读成这么破也不容易。可惜再好的书也改变不了他讨厌的灵魂。
她边想边借着月光把书翻了几页。宋代的书都是竖版,而且印刷质量很差,霖铃看得非常费劲,基本上是扫一眼就翻页。
突然,她发现有一页书里夹着一幅画。画上有一张床,一幅蚊帐,一对光溜溜的男女搂抱着躺在蚊帐里,正在干一些不可描述之事。
霖铃大吃一惊,差点没当场叫出来。
同时她肚子里一阵爆笑,原来这姓孔的道貌岸然之下竟然这么龌龊,还在《论语》里面夹小黄图。怪不得他每天早晚像读圣经一样捧着《论语》读,原来读的不是《论语》而是...嘿嘿。
霖铃觉得自己掌握了这个巨大的秘密,将来和孔寅闹翻也不怕了。
想到这她心情大好,拿起小黄图对着月光仔细观摩一番,又看到图的右上角写着几行细细的小楷。
霖铃凑近纸张仔细分辨,才勉强看懂上面的字。
心之忧矣,有谁知之?有谁知之,盖亦勿思!念卿念卿,盖亦勿思!
霖铃看不懂这段话,不过她猜测这几句话的意思应该也不老纯洁,不然也不会写在小黄图的旁边,很有可能是孔寅写的小黄诗。
她把书放下,对着月光深深吸一口气。
圣人啊圣人,你不要怪我无礼,要怪就怪你的不肖子孙。
霖铃“奸笑”一下,提起旁边舔饱了墨汁的毛笔...
**
清晨,朦胧的阳光透过窗户隔眼漏进来,照亮了屋子的青石砖地面。几只麻雀站在屋外的大槐树上蹦蹦跳跳,发出叽叽喳喳的叫声。
孔寅慢悠悠地起床,先是更衣,穿鞋袜,净手,到屋外打水洗脸,梳发理须。
把个人卫生工作安排停当以后,他悠哉悠哉地跨进屋子,走到书桌边拿起那本伴随了他几十年的《论语》。
这是孔寅多年来养成的习惯。每天开启一日的事情之前,他都会读几篇《论语》。根据圣人的说法,学而时习之。学不是最主要的,“时习”才是最主要的。孔寅就是在经年累月的“习”中,离圣人思想的精髓越来越近。
孔寅拿起书翻到《学而》篇,正准备看的时候,他忽然呆住了。
他揉揉眼睛,又发疯似地往后翻了十几页,每翻一页就好像天塌下来一次。到最后他干脆放弃了,整个人僵在凳子上动弹不得。
在他面前的书桌上,《论语》的每张内页都被人用毛笔画了各种各样的图案:有的是黑色叉叉,有的是乌龟,有的是一大团狗屎一样的黑色圈圈。整本书被画得惨不忍睹,一页干净的地方都找不到。
更让孔寅害怕的是,书里夹的那幅题着小诗的画也没了。这幅画本是他在街上乱逛时从地上捡的,以为夹在书里没人能发现,谁知道竟然不见了!!
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正当孔寅六神无主之时,他忽然听见背后传来一声长长的哈欠声,紧接着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孔先生早。”
他一回头,就见那个姓李的小白脸一脸笑嘻嘻地看着自己:“孔先生昨晚睡得可好?”
孔寅浑身的毛孔都要竖起来了,呆呆地望着方霖铃的方向说不出话。
霖铃看他这副要死要活的表情就知道自己昨晚的“创作”已经被他发现了。她忍着想哈哈大笑的冲动,穿上鞋袜踢踢踏踏地走到孔寅身边。
果然孔寅面前摊着那本“墨香四溢”的《仑语》。霖铃故意惊呼一声:“呀,这本书怎么...唉呀呀!!”
她冷不丁大叫一声,把孔寅吓得差点蹦起来。
“孔先生,”她装出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对孔寅说道:“这一切都怪我!都怪我这天杀的怪病,竟然会半夜做出这种荒唐的事情来,毁了先生的书!我真是该死!该死!”
“怪病?”孔寅一茫然的神情:“什么怪病?”
霖铃唉声叹气地说:“说起这个病,我真不知如何是好。据我几个同窗说,他们从前和我一个屋睡觉,经常发现我半夜一个人爬起来,迷迷糊糊做些白天做的事,比如喝茶,扫地之类的,只是我醒来后完全不记得自己做过这些事。”
她沉重地叹口气,又说道:“不过最叫我烦心的是,我时常会半夜起来做些危害同屋的事。譬如有一次,我晚上起来拿了把剪子,把我同床室友的头发全都剃光了。还有一次,有个同窗说他半夜睡醒,看见我拿着一把菜刀站在他被窝前面。要不是他及时跳起来按住我,真不知后果会如何!哎!”
霖铃说到这顿了顿,认真欣赏一番孔寅脸上震惊的表情,忍着笑继续说:“后来我去看了几个大夫,他们说这个病叫夜游症,病症不明,无药可医,只是让我平时注意一些,晚上睡觉时锁上门,且不要在屋里放钝器,刀剑之类的物品。我这病也很久没有发作,便没有向先生提前说明。谁知昨夜竟然又发了一回,还弄坏了先生的书,真是罪过!罪过!”
霖铃一边说,一边弯腰向孔寅深深一揖,顺便用袖子遮挡脸上藏不住的笑意。
孔寅已经完全惊呆了。他本来想质问方霖铃关于糟蹋书的事情,但现在听下来,书已经不是他关注的重点。尤其他听到霖铃说半夜用剪刀剪人头发一节,忍不住打一激灵。
这小子竟然会半夜神不知鬼不觉地找剪刀,那自己和他一屋,会不会也被他半夜爬起来把头发给剃了,甚至更进一步...
孔寅打个寒噤,他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这样一个画面:自己安安稳稳在床上睡着,而床头站着一个披头散发的鬼影,手里拿着把菜刀,闭着眼睛对自己脖子的方向手起刀落...
霖铃看孔寅惊慌失措的表情,一面忍住笑一面装模作样地说道:“孔先生不必担忧,我这病很久才发一次。昨天晚上刚发过,想来短期内都不会再发作了。”
孔寅满脑子都是那个半夜被咔擦的画面,对霖铃说的话将信将疑。霖铃又道:“我一会就下山买一本《论语》赔给先生。”
“罢了罢了,”孔寅烦躁地摆摆手:“我自己去买。”
“那...”霖铃憋着笑对孔寅拱手:“真是对不住了。”
孔寅嘀咕一声,从方霖铃身边挪开几步。现在他恨不得离这个小白脸八丈远,免得自己和自己的财物又受到什么损坏。
霖铃看着孔寅的后背,心里默默给自己打气。这计划的第一步执行得很顺利。接下来如何就要看孔寅的反应和自己的演技了,加油!
**
这天以后,霖铃发现孔寅有了很大的变化。首先,他把房间里所有的尖形器物,例如剪刀一类的东西统统藏了起来,甚至连瓦罐一类能敲击的东西都搬到了屋外。
再者,他晚上睡觉也不像之前那么随意了,每次都穿得厚厚的再躺到床上,晚上的打呼声也没了。霖铃也不知道他到底睡着了还是没睡着,但他不打呼对霖铃来说绝对是件好事。
她一连几天都睡得极好,每天起床都神清气爽的。倒是孔寅越来越萎靡,天天绷着个苦瓜脸,有时候连胡子都忘了梳,跟天线似的翘在下巴上面,看上去非常滑稽。
两个人相安无事地处了几天。孔寅见晚上没什么事,心渐渐安定下来,睡觉也慢慢踏实了。霖铃看火候到了,盘算着准备要开始行动了。
有天晚上,霖铃听孔寅在隔壁的呼吸声越来越重,喉咙口隐隐发出粗重的声音,知道他快要睡着了,便翻身下床,一边弄出很响的桌椅碰撞之声。
声音一响,孔寅立刻从床上蹦起来。
他一起来就看见一个穿着白色衣衫,头发不整的人,两只手举在胸前,正在一蹦一跳地朝他的书桌进发。
孔寅吓得舌头也没了,从床上滚下来结结巴巴地喊道:“你...你...你...醒醒!诶,你醒醒!”
霖铃看他脸上惊慌万分的样子,肚子里都快笑撅过去了。不过她表面上还是保持一副神智不清的样子,学着电影里的僵尸一蹦一跳地走到书桌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