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呢?”
李之仪笑着道:“那日你爹正好在给一个客人画像。那人刁难你爹,说他画得不像。你娘就给他解围,打发了那个客人,又邀请你爹到家里替她画像。”
霖铃惊呼道:“那我娘胆子还挺大的。”
李之仪摇头道:“那是自然,不然怎么生得出你?”
霖铃催他:“那后来呢?”
李之仪道:“后来父亲也发觉你娘看上了你爹。他便留你爹住在家里,每日给他些吃食,助他赶考。”
霖铃说:“后来我爹就考上了,然后与我娘成亲了,是不是?”
李之仪苦笑道:“那样就好了。世事哪有这么合心意?每年应考的举子不说成万也有数千,如果人人都考上,那我大宋岂不乌泱泱的满大街都是官员?你爹当日虽然每晚都刻苦念书,有时连饭都顾不上吃,但最终还是名落孙山。”
“啊?”
“嗯。张榜那天,你姥爷派人去看。结果榜上没看到他的名字,你姥爷便很生气,要把你爹赶出去。”
“可是你娘那时候已经彻底心悦你爹,就算他没考上她也不在乎了。他们两个人到你姥爷面前求了半天,你姥爷也不肯,他们竟然悄悄地半夜离家出走,跑到外地来找我。”
霖铃没想到古代的“父母爱情”故事竟然这么抓马,忍不住脱口而出:“后来呢?”
李之仪叹口气道:“当时我正在秀州任知县。他们过来找我,我也没法子替他们安排太好的差事,只能让你爹到衙门里当个文书。小吏薪钱单薄,你爹一面在公门里赚些零钱,你娘也要做些零活来接济家里,这样一过就是六年。
这六年里你爹每次都去赶考,但除了第一年考中省试之外,后面一次连州试都未过。你爹未免有些气馁,但你娘不放弃,让他专心赴考。后来更是劝他连衙门里的职位也辞去,一心只扑在应举上。你娘则揽了一大堆活计,贴补你还有你爹的生活。”
霖铃听得都要吐血了。原来自己在古代的妈竟然这么恋爱脑,真是要了命了。
不过她还是有些好奇这一对的命运如何,催促李之仪道:“那后来呢?”
李之仪声音伤感,说道:“到第七年冬季,你父亲终于又考中州试。但那一年,你母亲感染了肺炎,一直咳嗽不止。但为了不影响你爹赶考,她就一直忍着。”
“那年你爹的运气不错,州试过后,省试殿试一路过关斩将,最后被点了大州的通判。你爹将这消息第一时间派人传了过来,可惜...”
他忽然顿口不说。霖铃的心一揪,说道:“可惜什么?”
“可惜等消息传到我们这里,你娘已经病入膏肓,连话都说不出了。我和你舅母,还有传信回来的人趴在她床边说了半晌,她也毫无反应。”
“唉,”李之仪抬头望着天上的明月,深深叹息一声,又接着说道:“后来你爹回来知道你娘死了,跪在床前大哭一场。我当时也在,看他哭得都要昏过去了,只能和你舅母一起劝他。不然如何呢?死者已矣,生者就算把五脏六肺都哭烂了也无济于事。”
霖铃气得叫起来:“人都死了哭又有什么用!他既然考不上那就好好找个糊口赚钱养家,为什么一定要钻牛角尖去考试!要是我娘没有嫁给他,而是嫁个会赚钱的男人,说不定就不会累死!”
她越说越气,胸脯气得一鼓一鼓的。
李之仪看着她激动的样子,叹口气说道:“你说的没错,你爹当时也是这么说的。但人身在其中,未必能有旁人看得那么清。就算看清了,也会有侥幸心理。
你爹当时的想法,就是存在侥幸心理。他觉得自己再拼一拼就能考上,到时就能给你和你娘好日子过。你娘也是一样的,她想赌一赌自己的运气,赌你爹能考出来,赌她自己的身体能撑过去。结果一个赌赢,一个赌输了。”
“放屁!”霖铃大骂道:“他作为男人,不知道自己老婆的身体如何吗?要是他真的在意我娘,就不会把生活的担子都压在她一个人身上,也不会连她生病快死了还不知道!说到底,他就是不够爱我娘!”
李之仪摇头道:“你父亲自然对不起你娘,但是他也没你想的这么坏。”
霖铃还是生气,一边气一边问:“那后来呢?”
李之仪怅然看着远方,喃喃回忆道:“后来你爹把你娘的事处理好,便走马上任了。我也忙于自己的事,一连好几年都没见过他。”
“后来有一年我去京城复职,在京城又遇到了你爹。那时你爹已经瘦了很多,话也更少了。我们两去东华门外的酒楼喝酒,正好那日是科考放榜的日子,我们看着一群新科进士骑着马,从我们楼下经过,到处都是喧呼的人群。
你爹看到这个场景,一直黯然不语。我问他怎么了。他对我说:这些年每每想到自己在东华门外和他们一样骑马游街的时刻,心中便只有一个字。说完他用指甲蘸了蘸酒,在我手心写下一个字。”
霖铃问:“是什么字?”
李之仪深深叹气道:“便是一个‘悔’字。”
第76章 人生的告别
霖铃也沉默了。
李之仪沉沉说道:“你爹和你说的一样。他说自己选的这条路终是选错了。如果当初他不执着于应举,而是做个普通的经营,哪怕开个铺子也好,你娘就不至于那么累,也不会这么早就离开。
唉,可惜许多路走了就没法回头。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你爹不是个热心应举的人,你爹和你娘根本就不会遇见。所以世上一切的事冥冥中自有天意,而且有得有失,半点也由不得人。”
他顿了顿,又说道:“那次我与你爹分别后,又天各一方。两年后我又得到家信,他在一次公务中染了急症,也和你母亲一般走了。那时你还年幼,我便派人把你接到身边,和你舅母一起抚养你。
这些日子我总在想,你的性子和你母亲这么像,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依我的心,你还是早日找个夫婿成家为好。他倒不必多么显贵,只要能有个糊口的营生,能养活你和你将来的孩子就行了。你们两互相依靠着,谁也别丢下谁,这样我和你舅母才能放下心来。”
霖铃也不说话,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李之仪叹口气道:“也罢,既然你想在七柳镇多待一阵,也不是不可以。但你这边的事结束以后,一定要第一时间写信给我,我派人接你去原州。到时你可不能再胡闹了。”
霖铃垂头丧气地说:“知道了舅舅。”
李之仪又连连叹气。他对这个外甥女是又爱又恨,但因为她母亲的缘故,终究还是爱怜更多。
他又叮嘱了霖铃几句,让她早点睡觉,不要玩得太晚,又把肉哥儿叫住叮嘱几句,最后才不情不愿地回房自己歇息去了。
**
第二天早上霖铃一大早醒来,外面的爆竹声已经安静了,但却有很多小孩子叽叽喳喳吵闹的声音。
正好这时候肉哥儿也醒了,霖铃就带他洗漱完,然后到门口贴门神。
霖铃第一次到宋朝过大年,对当时的习俗还不太了解。肉哥儿在这方面反而是她的老师。
他带着霖铃在附近捡了一根粗粗的桃树枝,削成八七寸长,上宽下窄的楔子插到门口的泥土里,然后拿出之前买的门神像,开始往门上刮浆糊。
刮到一半时,隔壁人家的几个小孩也跑出来贴门神。其中一个梳着朝天辫,撅着屁股跑过来看霖铃家的门神,一看就满脸嫌弃地说:“你们家的门神好小。一看就打不过我家的。”
霖铃闻言伸头看了看他家的门神。果然那家买的是两张特别大的霍去病门神像,贴在门上看起来威风凛凛的。
相比之下李之仪家的张飞门神就是小小一坨,气势上矮了一大截。肉哥儿嘴上虽然没说,但眼睛里的失落藏也藏不住。
霖铃心里也不大舒服,她眼珠一转,故意大声对肉哥儿说道:“肉哥儿,你不用听他的。我们的门神特别厉害,是三国最厉害的将军之一。”
肉哥儿眼睛一亮。霖铃把电视剧看来的情节添油加醋一番,像说有声书那样说给肉哥儿听——其实也是说给那群小屁孩听。
“曹军来到长板坡前,只见一条黑面大汉骑在马上,张开嘴巴大叫道:哇呀呀呀呀呀....曹军所有将士听了,吓得瑟瑟发抖。有人唔啊一声,把胆汁吐了出来,从马上直接跌到地上...”
霖铃绘声绘色地说了一通。那几个小孩儿听了,不由自主地围拢到她和肉哥儿身边,睁着大大的葡萄眼听得呆住了。
等她说完,刚才那个炫耀的小孩立刻跳起来说:“我要你的门神!我用我们家门神跟你换!”
肉哥儿立刻梗着脖子回道:“不行!不换。”
那小孩儿小嘴憋着,突然一屁股坐到地上,哇一声哭出来,一边哭一边喊:“我要张飞!我要张飞!”
肉哥儿一看也急了,跺着脚大声喊道:“不给你!不给你!”
这下那小孩儿哭得更厉害了,张着嘴嗷嗷嚎叫,把他家长和胡文柔都惊得奔了出来。
大人们一打听情况都哭笑不得。对方家长对胡文柔道了歉,把几个孩子抱进去了。胡文柔也急忙招呼霖铃和肉哥儿回去吃早饭。
霖铃回到家里一看,李之仪已经把行李都打包好了,各种细软之类的放了半张桌子。另外半张桌子放着早餐,是一盘馒头。
李之仪看见霖铃就说:“快吃吧。”一面把凳子拖出来。
本来霖铃一看到李之仪就烦。但是现在真的要分别了,她心里又或多或少有些不舍得了。但是肉麻的话她说不出口,只能默默啃馒头。
李之仪看着她吃饭,又指指桌边放着的一只小布包,对她说道:“这里有些碎钱,你拿着做个垫底。”
霖铃忍不住问:“这钱你哪里来的?”
李之仪看她一眼:“问苏兄借的。”
霖铃:...
原来舅舅也不是那么食古不化嘛。
她笑着说:“舅舅,我书院里有学课钱,一个人花销绰绰有余了。”
李之仪就是不愿意听她在书院的逍遥生活,板着脸道:“你那个营生随时会保不住,多留些钱总没坏处。”
霖铃也不想和他争了,直接“哦”。
一家四口吃完饭,霖铃送李之仪一家出门。
胡文柔已经租了一辆马车。几个人把行李装到驴车上,由脚夫驾车行到外面的大路上。
霖铃也跟着他们走了一程,一直到快要出城了,李之仪和胡文柔都催她回去,她才恋恋不舍地跳下马车,和李之仪他们挥手告别。
在此刻,一切的摩擦都烟消云散,剩下的唯有深深的不舍。
胡文柔看着霖铃掉了眼泪,不停嘱咐道:“铃儿,你平日里住在山上,要当心自己身体,不要着凉,饭要吃饱,若是身子不适要及时看大夫,知道么?”
霖铃一一答应。李之仪也柔声叮嘱她:“外面人事复杂。你平日里少和别人争论,把自己的事做好就行了,免得被人抓到把柄。”
霖铃忍着酸楚道:“行啦,舅舅,我知道啦,你们早点启程吧,别搞得太晚了。一到原州就给我写信。”
李之仪哀伤地点点头。他刚要吩咐脚夫驾车,肉哥儿突然从车上跳下来,一头栽进霖铃的怀抱中,小小的身体不断起伏着。
霖铃的眼圈儿一下子红了,拼命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肉哥儿带着哭腔道:“家姐,你要早点来看我们!我还要听你讲故事!”
霖铃低头看着紧紧抱着自己的肉哥儿,一时间涌起一股深深的难舍之意。
原来有家人的感觉是这么好的。可笑的是,她在现代没有领会到这个道理,在一千多年前的古代却领悟到了。
霖铃抱着肉哥儿安慰道:“肉哥儿你要乖乖的。家姐明年一定来原州看你。”
肉哥儿脸上挂着晶莹的泪珠,不停地吸鼻子。胡文柔抹着眼泪,把肉哥儿带回车上。
肉哥儿还在不停地哭。霖铃舍不得他,走上前摸摸他的小脑袋,哄道:“肉哥儿乖,不哭了。”
李之仪在旁深叹一口气,对霖铃说:“铃儿,我们几个在一起,你不用担心我们。倒是你自己,孤身一人在这里,凡事都要小心一些。你平日里总是想着别人,偶尔也要想想你自己,知道么?”
霖铃喉口一酸,想说的话被眼泪堵住。李之仪抹抹眼睛,对脚夫说:“走吧。”
车子慢慢地上路了。霖铃站在路口向车的方向张望。肉哥儿的小脑袋也从车帘里伸出来,不断朝她挥手。
在这一刻霖铃忽然感受到,经过这段日子的同甘共苦,她在北宋的这几个“家人”,在自己心里确确实实已经变成真正的家人了。
舅舅,舅母,肉哥儿,再见了!
祝你们一路顺利!
今日别离,他日也一定能再重逢。
希望这一天早些到来!一家人齐齐整整,早日再聚!!
**
李之仪一家走后,霖铃又返回鹅毛斋。
一两天后,学生也陆陆续续地返回书院,像王燮,韩玉,江陵他们都回来了。令霖铃有点惊讶的是,子骏也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