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子骏也会参与他们的夜谈,发表一两句高见。不过他很少吐槽教习,更别说议论霖铃。
霖铃倒是有点遗憾,因为她很想知道子骏在人后是怎么评价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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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霖铃又来到号舍查房。她走到江陵号舍门口时,忽然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喧闹声。
霖铃连忙推门而入。眼前的一幕让她有些吃惊——只见韩玉和韩夕两兄弟正在吵架,两人争得面红耳赤,简唐、江陵都在旁边无助地看他们吵架。
“怎么回事?”霖铃赶紧走过去分开他们:“你们大晚上的吵什么?”
韩玉韩夕都不说话。霖铃有点着急,又对韩夕催促道:“伯先,到底怎么回事!”
韩夕低着头,犹犹豫豫道:“少昆他...他问我要钱去扑...扑买。我没钱借他...”
韩玉立刻打断他叫道:“我前几日明明看见你有一大包头钱!”
韩夕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韩玉又逼他哥说道:“你不肯借就不肯借,为何要找借口敷衍我!”
“闭嘴!!”霖铃忍无可忍大喝一声。
到此刻她真的受不了了。自己辛辛苦苦起早贪黑地忙活,帮韩玉把欠债还清,这小子竟然还想赌博,再把钱输干净?他爷爷的,什么败家玩意儿,哎气死了气死了...
“少昆!”她走上前对韩玉严厉训斥道:“别说你哥没钱,就算他有钱,借不借也是他的自由!你没有资格指责他什么!”
韩玉嘴唇动动,看上去一脸不服气的样子。这时子骏王燮几个人听到声音也来了,一个个都站在门口看着屋里的情况。
韩夕低着头沉默不语,过了会他忽然嘀咕道:“别人都能趁年节玩一玩,为什么我却不能?横竖是看我不顺眼,不肯借钱给我罢了。”
方霖铃被他气得快要吐血,恨不得上去抽他两个嘴巴子。
她用手指着他破口大骂:“为什么别人能玩,你不能玩,你心里没一点自知之明吗?你去年出去玩了一次,你哥整整一年都不得安宁,隔三差五跑到外面打工,给别人磕头赔罪,这些都是拜你韩少昆所赐!”
韩玉大吃一惊,眼睛瞪得圆圆的道:“什...什么磕头?给谁磕头?”
“给谁磕头?就是给你欠钱的牛老四!”
韩玉像被雷劈了一样,呆呆地看着霖铃说不出话来。
半晌他才转向韩夕,焦急说道:“你不是与我说,牛老四那件事早就解决了么!”
“解决?”霖铃又好气又好笑:“怎么解决?你欠了人家这么多钱,不还清人家怎么会放过你?韩老二啊韩老二,我看你平时孔孟之道说得头头是道的,怎么做起事来就像个糊涂虫?如果不是你哥千辛万苦替你兜着,你连怎么死的你都不知道!还玩一玩?玩个屁!你知不知道你随便一玩,多少人跟在你身后擦屁股?我和子骏大过年的跑到牛老四铺子里玩Cosplay,把自己涂得跟个黑猩猩一样,冒着生命危险赚钱让你去还债。你竟然还想赌钱?你爹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不争气的儿子!真是气死我了!”
霖铃越骂越收不住,骂到后来一口气提不上来,弯下腰拼命咳嗽。
子骏连忙去倒了一杯茶水递给霖铃,连声劝道:“先生莫要生气。”
王燮也走过来对韩玉道:“少昆,这赌钱的毛病,你还是改了罢!我爹与我说过,一个人沾上什么嗜好都成,就是不能沾上个赌字,不然轻则经济尽毁,重则家破人亡。你可千万听先生的话,再不可赌了!”
韩玉被霖铃一顿臭骂,一下子瘫倒在椅子上脸色煞白。韩夕见弟弟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走过去对他叹气道:“你前日见到的钱是先生和子骏去牛老四铺子上想办法为你赢来的,我昨日已经去找牛老四,把你剩余欠的钱都还清了。少昆,先生与子骏为你如此奔波,你可不能再任性了!”
韩玉垂头不语,身子微微颤抖着。霖铃走到他跟前,冷冷说道:“韩二,我今天把话放在这里。我帮人只帮一次。下次如果你再赌博欠钱,我就是一毛钱也不会管你!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子骏见他气成这样,连忙跟出去喊道:“先生!先生!”
霖铃冲到号舍外面,大口吸冷空气以平复自己的心情。子骏奔到她身边着急道:“先生,外面天冷,不能站得太久,不若到我号舍里去坐一会?”
霖铃吸两口气,说道:“没事子骏,我不冷。你先回去吧。”
子骏不再说话,但也没有进屋,而是默默陪子骏站在冷风中。
过了一会,霖铃感觉心情稍微平复了一点。她转头一看,子骏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单衣,好像是从床上直接爬下来的。
”子骏,你怎么穿这么少,快进去块进去,”霖铃用手推子骏的背,拼命催促他。
子骏没有立刻进去,而是对霖铃说道:“先生,许多事无须勉强,这不是先生教我的么?如果韩玉听劝也就罢了,如果他不听,只能随他去了。先生不要为别人伤害自己的身体。”
霖铃看着子骏一字一字态度认真地说出这番话,心底突然涌起一股深深的感动。纵然这个世界有再多不如意,毕竟自己身边有个这么贴心的学生,这段岁月就没有荒度。
她浅笑着对子骏说:“我知道了子骏,谢谢你。”
子骏眼里带着略微羞赧的笑意说:“那我走了。”
“嗯。晚安。”
子骏愣了一下。他发现先生说的很多话他还是听不懂,但是这也无所谓了。他心满意足地对霖铃行一礼,转身进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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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霖铃继续去闻鹊斋上课。她发现韩玉和韩夕一直没来,临近课开始的时候,两人才赶到。
等霖铃看见他两时,她忽然愣了一下。只见韩玉和韩夕都戴了同样颜色的头巾——这在他两身上非常不正常,因为韩玉总是会挑选和他哥颜色不一样的头巾以显示自己的独特性,今天可说是他第一次愿意和他哥用一样的装束。
不过这对霖铃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因为她发现自己完全分不清他们谁是谁。
韩玉韩夕两人站在门口,同时对霖铃行礼道:“先生!”
霖铃有点尴尬地干咳一声说:“快坐吧。”
等韩家兄弟坐好,霖铃便开始讲课。
到了年后,霖铃的课不再讲一些风花雪月的内容,而是针对应举诗进行针对性训练。
因为科举的诗和一般的文人诗不同,总会或多或少带上一点政治色彩,所以霖铃会给学生做很多训练,比如让他们避开特定的字眼,在诗里面加一些帝王喜欢的内容等等。
等课讲完,子骏想找霖铃讨论一下课上的内容。吕清风却忽然来到,说祝山长有事找他。
子骏只好先去洗心斋找祝山长。祝山长正坐在桌边读一封书信,子骏一来他便说:“子骏,今年的春光诗会,我已收到齐山长的邀约书信。”
子骏一愣。
春光诗会是江南几家民间书院的一个小传统,就是每年在四五月间,春光最盛的时候,派各家书院诗文最好的学生聚在某处,进行诗文比试。每届比试的评委都是当地的文坛名流。
子骏曾经随祝山长参加过一次春光诗会。那一次在扬州举办,由六家书院的学生一起参与。子骏在当时的诗文比试中夺得头筹,让祝山长狠狠得意了一把。
不过之后几次子骏都没参与。祝山长也没逼他,这次却情形不同。
“子骏,”祝山长道:“这次的诗会非比寻常,乃是由杭州州学秋桐书院召集,在西湖举行。届时非但两浙与江南路的书院会参与,连荆湖两广的书院也会赶来参加。我寻思着,这次既然声势如此浩大,桃源精舍一定要派出诗文最佳的学子应战。子骏,此次非你去不可了。”
子骏得到祝山长的肯定,心里也觉舒畅,立刻道:“学生遵命。”
祝山长满意地笑笑,又说:“至于其他几人,我准备带子期,明远,少正,鹏飞和长林去,你意下若何?”
子骏听到江陵的名字微微一蹙眉。祝山长立刻问道:“怎么,你不愿意?”
子骏想了想,说道:“学生无所谓和谁同去,但凭祝山长安排。”
祝山长立刻笑道:“甚好。那到时我再找你。”
子骏对祝山长行一礼,转身走出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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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子骏走到门外,却发现韩玉耷拉着脑袋站在不远处的桂树下,似乎正在等他。
韩玉一见子骏出来,立刻朝他走过来。子骏脸色一变,二话不说便转身往别的方向走。
韩玉一看就急了,奔上来拉住子骏的衣袖道:“子骏!”
子骏别过脸不理他。韩玉一脸焦虑地喊了他几声名字,见得不到一点回应,便小声说道:“子骏,你还在生我气呢?”
子骏冷笑一声,还是不理他。韩玉哀求道:“子骏,我已向先生认了错,从今往后,我再也不赌了!你也别再生我的气。”
子骏哼一声说:“你赌不赌干我何事?”
韩玉见子骏这么冷漠,急得浑身冒烟,拉着子骏衣服说:“子骏,你为何这样说,什么叫干你何事。我们...我们是兄弟啊!”
子骏又是一声清脆的冷笑,硬邦邦地说道:“谁是你兄弟!我这般没情没义,没心没肺的人,如何配和你韩少昆做兄弟!”说完,他狠狠甩一下袖子,想把韩玉甩开。
韩玉一张脸都快哭出来了,死死拉着子骏的手臂哀求道:“子骏,之前是我说错了话。我不知好歹,口无遮拦,是我猪油糊了心胡说八道!求你原谅我一次。子骏,我知错了,我真的知错了。这些日子你不理我,我天天觉也睡不着,书也看不进去。我就想着如果我们两回到以前那样子,就让我被你打一顿我也情愿!这次你肯帮我,说明你也没完全恼我。子骏,你要是还气我,你就打我一顿骂我一顿,只是不要再不理我,我求求你了。”
他拉着子骏的袖子翻来滚去地哀求,一句“我错了”说了二十多遍。子骏心里烦躁,狠狠落下一句:“你别想多了。我帮你是因为先生叫我帮你,如果先生不开口,我也懒得管这差闲事。”
说完他把衣服从韩玉手里用劲抽出,转身便要走。
韩玉见子骏一副决绝的样子,一时间又急又怕,如百爪挠心一般。又想到自己闯下的祸,韩夕的受辱,霖铃的痛骂,他一个没忍住,跪在地上抽泣起来。
子骏听到背后有人哭。转过身来一看,就看见韩玉跪在地上流眼泪。他心中微有不安,对韩玉说道:“你哭什么!”
韩玉还是在哭,身子不停地一抽一抽。子骏看得心烦,走到他面前命令道:“男子汉哭算什么,不要哭了!”
谁知他这么一说,韩玉哭得更厉害了。子骏措手不及,又不知道拿韩玉怎么办,想了半天忽然抬头道:“伯先你来了?”
韩玉一听大吃一惊,赶紧站起来把眼泪抹干。子骏看他手忙脚乱的样子有点滑稽,忍不住轻轻笑了一声。
韩玉回头张望一番,确定韩夕没来才松了一口气。他转身蔫蔫地对子骏说:“子骏,你骗我。”
子骏怼他:“不骗你你肯听我话吗?”
韩玉眼眶还是红的。他低下头,对子骏说:“圣人说,孝弟者也,其为仁之本。我既不孝又不弟,与圣人说的差太远了。”
子骏被他说乐了,哭笑不得道:“韩少昆,我竟不知你有这么大志向,还想做圣人。”
韩玉也忍不住笑起来。笑了一会他小心翼翼地把手伸到子骏面前,轻声道:“子骏,原谅我好么?”
子骏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最后还是叹一口气,伸手握住了他。
第85章 稳稳的幸福
随着冬天过去,碧螺山上的天气越来越暖和。树上的新芽接二连三地绽放,河里的溪水越发欢快,鸟鸣声也越来越多。
霖铃又在此时收到了李之仪寄来的第一封信。信中说他已经在原州安顿好,不日就要上任。信的末尾还有一句,胡文柔已经在当地为霖铃打听到一位青年才俊,相貌堂堂,家风良好云云。
霖铃看了都想笑。她觉得这封信有点像她经常读到的那种诈骗式微信公众号文,开头看着像那么回事,读到最后才发现是卖广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