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老伯看起来消瘦了些,但状态还可以,放下担子对霖铃道:“先生少安,近日先生怎么不来俺家里坐坐?”
霖铃笑着说:“近日书院的事有些多,我没得空来打扰。老伯近日如何?秀秀还好吧?”
佟老伯闷闷地叹口气,过了会才说:“忘了向先生说,秀秀和她娘要回老家了,先生得空来俺家坐坐,让孩儿他娘再给先生做顿酒菜。”
霖铃心中暗吃一惊,脱口而出道:“秀秀要走了?”
佟老伯点点头。霖铃心里有很多疑问,但有些话也不方便说,只能客气几句说:“她们哪一天走,我过来送送她们。”
佟老伯报了个日期。霖铃见佟老伯心情也不大好,便没有过于缠他,说了两句就和他道别了。
接下来几天,霖铃继续按部就班地过日子。她也在课堂上留心观察朱勉,发现他经常魂不守舍的,整堂课整堂课地走神,霖铃提醒他几次后也没什么改观,只能由着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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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天天过去,很快就到了秀秀离开的这一天。霖铃事先和子骏常安打过招呼,让他们去佟老伯家帮忙搬行李,两人都答应了。
子骏一早起床,洗把脸对常安说:“常安我们走吧。”
王燮等几个人也醒了,只是除朱勉外都没下床。王燮问子骏:“你们去干什么?”
子骏一边系腰带一边说:“去帮佟老伯搬行李。”
这句话一出,号舍里一片安静。
本来秀秀要走这件事大家也都是知道的,只是现在真到了这一天,大家都有点不舍得起来。
这些男孩子平日里几乎天天都能见到秀秀,也不会觉得她很重要,但现在突然要告别了,他们忽然都想念起膳厅那个美丽可爱的小姑娘。
除了秀秀,叶氏也是他们想念的对象。因为她为人很热情,常在给佟云秀秀送饭的间隙给学生们送吃的。起码这个号舍里的人都吃过她的东西,从脆脆的腌黄瓜到热腾腾的柿饼。
王燮问子骏说:“她们要去哪里呢?”
“还能去哪里,”子骏道:“只能回老家了。”
韩玉叹口气道:“祝山长怎么这么狠心,定要赶秀秀走。她又没有做错什么。”
王燮立刻给韩玉使个眼色,又飞快地朝朱勉的方向指了指。韩玉会意地闭上嘴巴,整个号舍又陷入一阵难堪的安静。
他们几个说话时,朱勉呆呆地坐在书桌边,眼睛放空地盯着面前的《论语》。他咬紧嘴唇,拼命让自己注意力集中在那些黑色的字上。
——孔子曰: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
他恨不得把这些字都大声读出来以掩盖号舍里其他人的声音,让自己的心重回平静。他不想再听到有关秀秀的消息,甚至不想再听到她的名字。
但事与愿违,子骏他们的讨论声还是一字一字飘进他的耳朵。
“不是祝山长让她走的,是秀秀自己要走。”
“为什么?”
“我也不知,是先生告诉我的。常安,我们走吧。”说完子骏带着常安走了出去。
朱勉: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戒之在色...
“我上次遇到佟云,”韩玉的声音传来:“他告诉我个消息。”
朱勉:戒之在色...戒之在色...戒之...
韩玉八卦道:“佟云对我说,秀秀的姨母帮她在潍坊找了个郎君,据说家里有些财物积累。秀秀这次回去就是与他相亲的。若是两家看得中,说不定过几个月就定亲了。”
“啪!”
朱勉的书掉在地上。他脸色煞白地看着韩玉,用颤颤巍巍的声音问道:“秀秀她...她要去嫁人了?”
韩玉看着他没有答话。其他人也都沉默不语。
朱勉在原地呆立片刻后,突然像一只箭一样窜了出去,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大家面面相觑,都不知道朱勉想干啥。只有左廷在桌边轻轻叹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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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此刻,霖铃正在佟老伯家帮忙秀秀搬运行李。秀秀的行李也不多,总共就几套换洗衣服加上几件首饰,塞在一个软布包里。叶氏怕路上两人吃得不舒服,还蒸了一大块炊饼作为干粮。
等一切收拾好了,子骏从外面走进来。
霖铃一看见子骏就笑说:“子骏,你们来得太晚了。行李都收拾好了。”
子骏忙对佟老伯道:“刚才有些事耽搁了,请老伯勿怪。”
佟老伯又惊又愧。之前他和子骏在一起治理过一段时间荷塘,就那段时间他发现子骏是个勤劳肯干的年轻人,心眼儿也善良,完全不是别人传的那样。
只是那时候的子骏言行举止还有些傲慢,说话也不太客气。没想到这么几个月下来,他人竟然变得这么谦逊有礼,还向自己认错。
不过他毕竟身份是个衙内,佟老伯还是有点诚惶诚恐,忙不迭地说:“俺家里一些琐碎小事,劳衙内生受,真是老汉的罪过。”
子骏连忙摆手制止佟老伯的客套,又拿出几封银子递给叶大嫂和秀秀说:“你们一路上路途辛苦,须多拿些盘缠防身。”
叶大嫂和佟老伯连忙一齐冲上来推辞。双方推拉几轮回后,霖铃对叶氏说:“叶大嫂就别推辞了,这是子骏的一点心意,也是对秀秀这么多年为他们辛苦做饭的一些感念之情,你们就收下吧。”
叶氏只好收下,一边收一边说:“哥儿真是好心。我们秀秀将来要是找到的男人能有衙内一半的好,我就天天吃斋念佛,到菩萨面前去进香。”
子骏被她说得有点哭笑不得。佟老伯忍不住数落叶氏:“你掰口弄舌地胡说些什么,没的叫衙内笑话。还嫌咱们几个不够丢人?”
叶氏面红耳赤地想争吵几句,最后因为客人在也就作罢了。
霖铃也笑着拿出些枣子,一包干牛肉和些许盘缠递给叶氏说:“叶大嫂,这些日子承蒙你和佟老伯照顾,给我做了许多好吃的。我也没太多办法回报你,这些你拿着路上享用。我有空到潍坊来看你们。”
她又把目光转到秀秀身上。只见秀秀扎着两只垂杨髻,身上一件蓝布碎花棉衣,低着头看上去很低落。从霖铃的角度,正好可以看见她长长的睫毛,睫毛上还泛着晶莹的泪花,似乎刚刚哭过。
霖铃在心里叹口气:这个世界对女孩太不公平,或者说对弱小的女人没太多温情可言,古往今来都是如此。
这时常安走进来道:“郎主,马车已经备好了,现停在外面。”
大家相互对视一眼,默默地朝门外走去。秀秀耷拉着脑袋走在最后一个,动作磨磨蹭蹭的看起来很不情愿。
走到马车旁边,秀秀依然磨着不肯上车。佟老伯催促道:“你们快走吧,早点走早点到馆驿,也好早些休息。”
他催了两次,秀秀却一直没动。佟老伯有点急了,催道:“你到底磨蹭什么,车子都来了,快上车啊。”
秀秀沉默片刻,忽然抬起头说:“俺不想回老家。”
佟老伯脸都白了,惊道:“之前不是你自己说想回老家的吗?”
秀秀梗着脖子道:“我现在不想了。”
佟老伯气得吐血,青筋暴起骂道:“什么想不想,这么多人送你你还当是儿戏。快点上车回去,不然我揍你!”
秀秀一听反而犟起来,对她的爹大声吼道:“我就是不想回去!你想打便打!”
佟老伯一时急火攻心,扑上来就要揍秀秀。周围人连忙冲上去拉住他,霖铃和子骏分别拉他的一只手,叶氏挡在他和秀秀中间推他的胸膛,不让他伤害秀秀。
秀秀嘴一扁,又开始哭起来。
佟老伯面红耳赤地骂她:“哭!你还有脸哭!我这张老脸都被你丢尽了。叫你在家你要去书院,叫你本分你要去勾惹男人,叫你留在这儿你要回家,叫你回家你又不回,偏是这蛮牛拐头的性子不知像谁!我这条命迟早被你们一老一少气死!!”
秀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抽噎着说:“你为什么非说我勾惹男人,我没勾惹男人!”
霖铃也有点着急,在旁劝道:“佟老伯,你不能这样说秀秀。我在书院里经常和她打交道,对她为人很了解。她绝不是那种招惹是非的人,这次事出有因,绝对不是秀秀的错。”
秀秀哭得快要岔气,眼珠不断从俏丽的脸颊上滚落下来。
她泪眼模糊地对他父亲跺脚道:“在你眼里什么都是我的错!好,我错就我错,那我干脆死了,你就不用觉得我丢人了!”
说着,她忽然挣脱众人,一头朝墙上撞过去。
这下佟老伯和叶氏吓得魂儿都没了。霖铃和子骏也吓得半死,连个音节都堵在喉咙口说不出来。
说迟那快,一道黑影突然从大家眼前闪过。等有人反应过来,常安已经扶着秀秀走了回来。
原来他武功好,一看情况不对就及时飞奔过去拉住她,这才救了秀秀一条命。
大家连忙把秀秀围住,七嘴八舌地安慰她。连佟老伯也惊慌万分,不住对女儿讲好话,又向秀秀道歉。大家乱作一团,叶氏秀秀都不停地抹眼泪,佟老伯也跟着掉泪。
就在这时,子骏突然看见不远处朱勉喘着气奔过来,一面奔一面气喘吁吁地喊秀秀的名字。
他奔到秀秀面前,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还没站稳就拉着秀秀的手说:“秀秀,我不该抛下你,是我对不住你!我已经想清楚了,我喜欢的人就是你。秀秀,我,我想娶你!”
朱勉的突然出现和表白,把大家都给震惊了。秀秀一时反应不过来,呆呆地看着朱勉。
朱勉求了几次,见秀秀没有反应,又转过身来,当着佟老伯和叶氏的面“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开始捣蒜一般磕头,一遍磕一边哀求道:“佟老伯,叶大嫂,是我对不住秀秀,我头脑发昏亲了她,全因我喜欢她!求你们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会好好待秀秀,不让她再受委屈,我一定...”
佟老伯两夫妻一开始也懵了。但朱勉说到“头脑发昏亲了她”,佟老伯突然双眼冒火,没等朱勉说完就对朱勉飞起一脚,把他踢翻在地。
眼看着送别现场正变成一场狗血撕逼大戏,霖铃和子骏连忙冲过去把佟老伯拉住。佟老伯一边骂一边还想冲过去揍朱勉,幸好大家拦着才没法付诸行动。
叶氏见丈夫冲动,又骂骂咧咧道:“没分晓的东西!人家好好对你说,你打人做什么,横竖是拿人撒气。”
她扶起朱勉,探究似地打量他一番,又问道:“你家里是做什么营生的?”
朱勉红着脸道:“我父母有三间屋子,平日做些租赁。其中一间给我将来娶媳妇用。”
叶氏一听眼睛立刻亮了,笑道:“除了你可还有别的兄弟姐妹?”
朱勉道:“没有了,家中小辈就我一人。”
“那你婚事自己可能做主?”
朱勉不好意思地说:“婚姻大事自是父母做主,但我爹娘说,只要我喜欢他们就无甚意见。我明日就回家跟二老说,我喜欢秀秀,想娶她做妻。”
叶氏更满意了,笑着说:“你要是想娶秀秀也不是不行,但得保证一辈子待她好,不能娶妾,不能有二心,将来钱财都给她打理,聘礼仪式都不可少,你能答应么?”
朱勉没想到这事这么容易,激动得疯狂点头:“答应!我都答应!”
叶氏正要说话,秀秀在这时忽然疯狂大喊道:“我不答应,我不要嫁给他!我要回老家,我要回去!”
她哭得泪流满面,奔到马车边攥着缰绳要上车。朱勉急得快疯了,冲过去拉着秀秀的手臂,一边哭一边哀求她不要走。
秀秀又是踢又是打又是哭,吵闹着要朱勉放自己走。朱勉如万箭钻心,他一直以来都懵懵懂懂,不知道自己对秀秀究竟是什么感情。
直到秀秀要离开去嫁人的那一刻,他感受到心中钻心刺肺的痛苦,这才意识到自己对秀秀的感情,早已不是朋友那么简单。
他死死攥着秀秀的衣服哀求道:“秀秀,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是我该骂!该打!以后我天天给你打骂一百遍,只求你给我一个补偿你的机会!我对天发誓,从今后我什么都听你的,我每日只吃一顿饭,绝不会变胖。以后或做官或经营,赚来的钱全部给你。秀秀,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求你别离开我,秀秀!秀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