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骏一回来,他就让子骏检查行李。子骏过去随意翻了翻,发现东西都整得挺全的,心下对常安的能干也很满意。
这时他忽然想到什么,对常安说:“干粮多带一些。”
常安不由一愣,子骏解释道:“万一先生带的干粮不够,我们好给他。”
常安“哦”一声,赶紧继续准备。这时另外几个人也陆续整好行李,大部分都放在书箱里,只有王燮只准备了一只小小的褡裢。
韩玉问他:“王燮,你怎么就带这么点东西?”
王燮满不在乎道:“东西带得多,受苦的还不是自己。只要钱带够,什么物事外面买不到?”
大家也觉得王燮说的有理,但还是拼命往书箱里塞东西。塞完又检查各自的包袱,确定自己没有少带东西。
韩玉见子骏带了一面梳头用的小铜镜,自己那柄又刚刚弄断了,便问:“谁有多余的铜镜借我一柄?”
左廷立刻说:“我有,我借你吧。”
左廷这次是少数几个不去行医的学生。韩玉从他手里接过铜镜,道声谢,又对左廷说道:“子期,你这次为什么不去?”
左廷淡淡道:“近来身体有些不适,不想折腾了。”
子骏插嘴道:“你身体怎么了?”
左廷一愣,没有接话。韩玉大大咧咧道:“等我们回来,我把路上的见闻告诉你。”
左廷淡淡一笑道:“多谢。”
几个男孩互相扯皮到睡觉时间,各自熄灭油灯上床。但躺在床上他们也睡不着,又唧唧呱呱地说明天行医的事,一个个都极为兴奋。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几声轻轻的敲门声。韩玉的床离门近,他就披件衣服下床,踮着脚出去开门。
门一开,他看见秀秀站在门外,手里拿个包袱,表情有一点点羞涩。
韩玉不由一愣。秀秀略带扭捏地问他:“朱勉在么?”
韩玉慌慌张张地说:“在,在,朱勉!佟娘子找你!”
他一叫,秀秀立刻急道:“你别叫。”
可是已经晚了,大家都知道朱勉的准媳妇来找他了。
朱勉几乎是滚下床,胡乱披件衣服在身上,小跑着奔出来。王燮和常安都从床边伸出头,好奇地观察这对小情人。
秀秀把朱勉拉到号舍外面,和他面对面站着。两个人都有点害羞。
朱勉柔声问他:“秀秀,你怎么这么晚过来?”
秀秀道:“俺听李先生说,你们要出去行医十天,是真的么?”
朱勉点点头。秀秀略有不满地嘟嘴说:“你怎么什么事都不告诉俺。”
朱勉以为秀秀生气了,又着急想道歉。秀秀抿嘴一笑,把手里的包袱递给他说:“俺给你做了一些腌肉干,你拿在路上吃。”顿了顿又说:“你别让他们知道,否则他们都把你的东西吃了。”
朱勉手里揣着沉甸甸的包袱,心里一阵感动一阵开心,盯着秀秀的双眼郑重道:“你放心,你做的东西我不让他们吃。”
秀秀看朱勉的傻样,噗嗤一笑说:“吃一点点可以的。”
两个人默默站着,都感觉十天的分别就像十年。朱勉看着秀秀晶莹光滑的脸庞和尖尖的下巴,心里又涌起一股想亲她的冲动,但现在他却反而不敢了。
他吞一口口水问秀秀:“你想要什么,我在路上给你买。”
秀秀歪着头想了想,忽然想到什么脸色一红,又搓着衣角说:“不想要什么。”
朱勉看着她可爱的动作越来越把持不住,终于忍不住在她手上轻轻握了一下。
秀秀像只受惊的兔子般身体一颤,朱勉赶紧把她放开了。秀秀红着脸说:“俺要回去了。”
朱勉“嗯”一声,轻声说:“我会想你的。”
秀秀低着头支吾一阵,也含糊不清地说一句:“俺也想你。”然后没等朱勉说话就飞一般转身逃走了。
朱勉脑子一阵发晕,等他反应过来时,秀秀已经奔得没影了。
他只好站在廊下,意犹未尽地盯着秀秀奔去的方向,怀里紧紧搂着那只还留有她温度的包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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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柳慈行医的目的地是一个叫石榴村的地方,位于四明山山脚,是越州和明州交界处的一个村落。
这村里有一户富人之家,当家的女主人姓庹,最近得了一种头疼的怪病。数次请医生都治不好,又听人说柳慈医术好,所以下帖子请柳慈前去给她看病。
要到这个地方,柳慈和学生们必须穿过慈溪一路向南,接近奉化时再往西翻越四明山。
因为祝山长给他们定的时间比较紧,所以一路上没什么休息时间,基本就是走走走,实在接近天黑了才能找地方休息。
霖铃原本想象中的行医和明星真人秀里的旅游差不多,就是一群人穿得美美的出去玩,到点儿吃点农家菜,什么土鸡之类的,然后再互相唠唠嗑,一天就过去了。
不过现实永远比理想骨感。因为他们走的路都是乡下的山路,周边没什么店。
且不说她走路走到脚都磨泡了,关键是吃住条件也很差,基本上和乞丐差不多。半途中的吃饭就是啃干粮,或者生火煮点糙米,连肉都没有。
幸好子骏带的干粮比较多,常常分给霖铃。王燮带的钱也没什么用,只能跟着霖铃到处蹭吃蹭喝。
到了晚上没正规旅店住,他们就住在乡下的破庙,或者农户家里,用一些药物钱财换歇脚之处。
这样的日子才过了两天,霖铃就受不了了。她心里暗暗叫苦,觉得自己这趟出来是大大的失策。
不过神奇的是,她身边这群学生似乎一点也不觉得苦,一路上欢声笑语不断,偶尔还会出现走丢之类的事,还要霖铃把他们捞回队伍。
霖铃看着他们只有一个想法:年轻真好。
虽然她自己年龄也和他们差不多,但她觉得这段日子当教习以来,她性格已经成熟了不少。
也是被生活所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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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第三天,大家终于赶到四明山山脚下的菜根村,石榴村在山的另一头。
从菜根村后面出发有一条细细的山路,一路向山顶蔓延。众人在菜根村里的小溪中洗了脸和手,然后沿着山路进发。
初春季节,一路上山花烂漫,鸟鸣啾啾,溪水在身边叮咚作响,遍布的竹林青翠欲滴,景色那叫一个如诗如画。
学生们一边走路一边看景,一个个都情绪高涨,兴奋得和树上的麻雀有的一拼。
唯一一个走得比较吃力的就是霖铃。因为她平时锻炼得少,再加上一路上还要操心,所以爬山有些体力不支,一直拖在大部队后面,走几步就要停下来喘气。
子骏走在队伍前面,时不时回头看。他发现霖铃落在众人后面,看上去走得很吃力的样子,忙走过来问他:“先生,可是爬山爬得累了?”
说着就要扶霖铃的手臂。霖铃赶紧说:“我没事,不用扶,你到前面去看着柳老吧。”
“柳老我叫王燮看着,没事的,”子骏关切地看着霖铃:“先生你若实在走不动,就让学生背你,千万别撑着。”
霖铃虽然有些哭笑不得,但心里还是很感动的。这时常安忽然拿着一根树枝奔过来,到霖铃面前说:“先生,我劈了一根细竹子,正好可以当拐棍。你拄着可以省好些体力。”
霖铃拄着常安做的树枝拐棍走两步,果然觉得省力多了。她对常安笑说:“谢谢啦。”
子骏看看常安,笑着说:“你有时候还挺聪明的。”
“什么有时候,”常安挺着胸脯,用骄傲的语气道:“我啥时候都聪明。”
子骏看他一副得瑟的样子,轻声笑骂一句:“呆子。”又在他脑袋上轻轻敲个响榧子。
常安就站在旁边一边揉头一边呵呵傻乐。
霖铃见大部队走得远了,连忙拄着拐杖跟上去。子骏跟在霖铃身边陪她说话,常安又不时说个笑话,霖铃心情大好,渐渐也不觉得那么累了。
这时,霖铃看见山路对面走来一个挑担子的农夫。对方看见霖铃几个,尤其是子骏,就问道:“刚摘的熟草莓要不要?”
霖铃一听马上说:“让我们看看?”
农夫把担子的盖儿掀开,露出红艳艳的草莓来。霖铃挑了几个检查一番,果然个头大颜色饱满还水淋淋的,心里就存了想买的念头。
她问农夫:“多少钱一斤?”
农夫见霖铃几个年纪小,眼珠一转道:“二十文一斤。”
子骏二话不说对常安道:“付钱吧。”
常安刚准备付钱,霖铃忽然说:“且慢!”
子骏愣了一下。原来霖铃这几天经常遇到乡下贩草莓的农夫,问了几次价格都是每斤七八文左右。这个农夫要价高了一倍多都不止,摆明了是欺负外地人。
“老伯,”霖铃手叉腰说道:“为什么别人家草莓只要七八文,你的要卖这么贵?是不是看我们几个外地来的不晓事,就想着敲我们一笔?”
那农夫本来看霖铃几个天真烂漫,以为他们不了解行情,所以敢漫天要价。如今被戳穿心事,他一下子恼羞成怒,对霖铃高声骂道:“你是哪里来的村厮,闭着眼睛放屁一瞎哧。哪个要敲你的钱。你不睁眼看看我家草莓个头月份吃口哪是别家可比的。话说一分价格一分货,你买不起好货也就算了,还赤口白舌说我哐你的钱。没的舌头上放屁——不嫌话臭!”
霖铃一听气得七窍生烟,当场和那个农夫吵起来。常安也在旁边上蹿下跳地帮腔。
吵了一会柳慈来了。原来他已经和学生找到生火的地方,却见霖铃和子骏迟迟不来,所以就亲自下来查看。
一见霖铃正在和人吵架,他赶紧上前劝阻。那农夫本来也吵累了,再加上柳慈一把年纪须发尽白,他也不大好意思再吵,又争了两句就挑着担子走了。
霖铃虽然吵赢了架,心情还是不大好,一路上嘟嘟囔囔的。
柳慈见她这样子,呵呵一笑道:“端叔,这些都是芝麻绿豆小事,不必挂在心上。你们年轻人,还是心平气和为好,不然酿成大祸,悔之晚矣。”
霖铃见柳慈一副有故事的样子,忍不住问:“柳老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柳慈沉默片刻,依然还是一副慢悠悠的闪电样子,一字字说道:“我年轻时认识一人,他因为一件小事和邻居争风吃醋,不小心打死对方的性命,自己也吃了几年牢狱。”
他停顿片刻又说:“后来他牢狱结束后回乡,路过他邻居家,看见他邻居家双亲垂垂老矣,膝下唯一独子已死,终日只是垂泪叹息,心里忍不住悔恨万分。因是这件事,他决定彻底改变自己性子,凡事退让几分,三思而后行。”
他说到这里忽然不说了。霖铃催问他:“后来呢?”
柳慈慢悠悠道:“后来他改行学医,做了个行脚医生。一生立志救死扶伤,救得一人算一人,也算补偿早年的罪过。”
说到这里,柳慈脸上现出羞愧难当的神色。
霖铃心神一动,忍不住脱口而出道:“这人不会是...不会是...”
柳慈叹口气道:“不错,这人正是老朽。”
霖铃大吃一惊。柳老这个人畜无害的“闪电”年轻时竟然是一个急性子,还是个杀人犯!!
霖铃心里藏不住话,脱口而出道:“怎么可能,柳老您怎么可能...”
柳慈微微一笑,把侧脸凑近霖铃道:“我这脸上的金印,还能看出一点吧?”
宋朝很多罪犯都要脸上刺字,又叫刺面。不过给柳慈刺字的那个人心肠比较软,给他刺得很浅。再加上年岁流逝,柳慈脸上的金印已经淡得几乎看不清了。
但经柳慈提醒,霖铃仔细一看,还是能隐约看到一点印记。
霖铃幼小的心灵受到一万点暴击。柳慈呵呵一笑说:“这些都过去了。端叔,你别嫌我絮叨,你年轻气盛,但平时能不与人争执便尽量别与人争执,莫要像老朽一样,冲动之下做出终身后悔之事。”
霖铃呆呆地看着柳慈说不出话。柳慈微微一笑,笑得有些高深莫测,然后转身拾级而上。
霖铃跟着他往上爬山,到前面一片杏子林口,她看见王燮正在东张西望,表情看起来有点焦虑。
“你在干嘛?”霖铃问他。
王燮道:“我在找茅厕。”
霖铃惊道:“这里哪有茅厕?”
王燮一副便秘的表情。霖铃烦躁道:“你就在林子里方便一下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