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
“可是京城人氏?”
“是。”
“小娘子眉眼甚像我相识一人,不知小娘子父母名讳?”
一上来打听人家底细,查户口似的,怪冒昧的。
乔琬不说话了,只挂着一丝微笑看他。
黄郸上位者做久了,习惯了处于上风地位,刚才还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这会被她盯得难堪,才用没多少歉疚的口吻赔礼道:“唐突了。”
乔琬微笑:“黄相公君子人,行已恭,事上敬,养民恵,使民义。亲临小店,是小店之幸。”
算是全了黄郸拉下的老脸。
黄郸又再次致歉,将此事责任都推到了黄管事身上,黄管事也一改嚣张气焰,夹着尾巴,赔笑认错。
乔琬也不收他们礼,只说以后井水不犯河水便是。
黄管事赔笑道:“自然,自然。”
黄郸神色松了松,来之前以为对方是市井泼辣妇人,没想到小娘子这般知礼好说话。
见她穿衣打扮,也不似富贵人家,不禁在想,若能娶进自家.....这火锅店生意何愁?六郎年岁似乎正相当......身份门楣虽不匹配,纳入府做个妾倒正合适。
他如此畅想着,想到届时六郎纳了此女后,便以女子出嫁从夫为由,将她火锅店方子哄来,小娘子瞧着温婉。这样......
面前温婉小娘子开口打断他畅想:“奴还有件事想请教黄相公。”
“小娘子请讲。”黄郸此时以长辈看晚辈和蔼眼神打量她,越看越满意。
“相公身负奇才,文以抚绥黎庶,武以折冲外侮。”对上黄郸含笑目光,乔琬笑得很有深意,“这些年简在帝心,却也是从前朝腥风血雨中闯出来。如今太平盛世......不知黄公可还记得故旧,”
接下来的话,有些近乎残忍,将方才面上的客套撕开,露出二人十年来梦魇缠身的真相。。
乔琬以为自己会咄咄逼人,没想到真到了这一刻,声音却无比轻柔:“相公是忠臣,忠顺之士,亦是有福之人。这一点上,当年与您同为先帝伴读的乔相便不及,若他泉下有知,想来也会为相公高兴。”
黄郸的眼神瞬间锐利起来,直直射向她,杀意毕现。
乔琬亦不避让,沉静微笑,只袖口遮掩下的手攥紧成拳出卖了她此刻并不平静的心绪。
黄郸一个眼神,黄管事如鬼魅般悄声走上前——
乔琬笑意不减:“我与黄相公在此密谈,楼下客人皆是见证。若我有什么不测,相公以为自个能脱得了干系?”
黄管事轻蔑:“区区市井商女——”
“相公难道没想过,为何少尹愿为一市井商女得罪黄家?”
黄郸猛地反应过来,这乔家的小娘子背后恐怕还有人,遂黑着脸制止了黄管事。
他也冷静下来。
现如今朝廷上下多少双眼睛盯着他,再闹出命案,不好。
“你想要什么?”
他深呼吸,与眼前乔琬谈条件,不知她手中是否有证据,打算先稳住她。
“你主动请辞,向陛下陈情当年事皆是你一手谋划。”
“你——”黄郸指着她。
“以你一人贱命,换乔家满门,这买卖可不亏。”
黄郸只觉得她疯了,简直痴心妄想,根本谈不妥条件。
谈崩之后,黄郸拂袖而走,忘了遮掩脸上神色,被楼下宾客皆看在眼里,纷纷嘀咕议论起来。
乔妘担忧:“这样一来,他为了自保恐怕还不知会如何陷害你。”
她们升斗小民对上位高权重的副相,心里实在没底。
乔琬安慰她:“光脚不怕穿鞋的,我们没有后顾之忧,便是最大的底气。”
这么一想,乔妘便也坦然了,是啊,再差的结果也不过是赔上性命,当了这么些年的行尸走肉,被迫为吴贵人做了多少腌臜事,还有什么怕的。
徐璟一来,开门见山:“非得到这地步么?阿琬,你以身涉险,我——”
这些年,他常伴君侧,为这案子进言过不少回,他最清楚皇帝态度不过了。
只怕最后是白白牺牲。
“再等又能如何。江山代代传,后世子孙断没有替先祖道歉的道理,我又能活几个十年?”
乔琬没那么悲观,但事实如此。
“陛下有意肃清黄郑二党。”徐璟抿起唇,直截了当与她说了,“先前郑家是杀鸡儆猴...黄家如今不过是平衡之举,长久不了。”这其中亦有他不少手笔,倾力襄助陛下。
乔琬却不为所动:“陛下肃清黄郑两党,是为稳固他朝政大权,而非我所求。”
“你不是想要黄郸以命相抵?”他不解。
她道,“他白白死了,枉死之人并不会活过来。我所求不过所求一个公道,还他们身后清白。”黄郸该死,但应该等到罪名公之于众之后再死。
她说要黄郸以命偿命,不过是为了激怒他放的狠话。
正如她劝乔妘的,逝者已逝,那些所失去的人和事在她们剩余人的生命中留下了永恒的疤,就算是仇敌的鲜血也不足以将其疗愈。
所以,生者才更应该带着他们的遗志和期望走下去。
徐璟仍不减担忧,并不赞同:“今日你暴露他面前,想必后招很快接踵而至,不若出去避避风头。我即刻安排。”
先帝乾纲独断,今上虽常常自省,但那总归是他父皇,天家丑事,又时过境迁...
为死去多年之人翻案,对皇帝来说不划算,对乔琬来说难。
除非乔家现在出来一出息子弟,连立数功之后,死谏。为了安抚有功之臣及民心,才有可能。
乔妘也来劝。
这事情内幕其余人并不知道,就连阿余,也只以为单纯是两家生意上的竞争。
乔琬摇头:“我不避,要的就是他冲我来。”
她笃定对方这会不敢杀她。
就算,就算她死了,还能让阿余和阿姊去敲登闻鼓,告御状。先有民间议论,黄记因嫉妒火锅店生意,结下梁子,后有今日客人目睹黄郸面色阴沉拂袖而去,紧接着火锅店主不明不白丧命.....如此草菅人命,,再顺势牵扯出当年案子。
“天色晚了,徐司业该回了。”
徐璟觉得她简直不可理喻,拧着眉走了。
小娘子太有主意,性子执拗,劝不动,根本劝不动。
这般不欢而散还是头一次,就是之前,之前她不认他时候也没有闹这般僵。
乔琬站起来目送,她倒没有生气,知道人家也是为了她好。
又在想,这件事可会牵连到杨娘子?
她寻了机会与杨娘子坦白,请杨娘子撤资,以保全自身。
杨娘子用看傻子似的目光看了她许久,才幽幽道:“乔小娘子以为,我这般家业,寻人合伙做生意之前,会不探清对方底细?”
乔琬眨眨眼,不解她话中意。
杨娘子叹一口气,有些恨铁不成钢俯身凑过来,耳语几句。
乔琬惊得捂住嘴,瞪大眼睛。
她怎么也没想到,杨娘子竟是尚书省左仆射张茂的续弦。
以那张相公的年纪,都能做杨娘子的爹了吧......
杨娘子,不,张夫人见她这呆傻痴愣模样,笑一笑,风情万种,眼神中尽是轻蔑:“我夫君年纪虽大些,却最疼人,若有人敢欺负了我,凭他是尚书将军,都等着栽跟头吧!你放心,我杨清淑既认了你这朋友,哪有退缩的道理。”
乔琬忽然就发现,自己无意之中好似抱了根大腿,怪粗的。
第71章 富顺荤豆花火锅
本以为至少可以过个好年,没想到栽在了大年夜这一天。
杭劭心疼路费,今年亦未归家,但他吸取了去岁的教训,向饭堂借了个炉子,放在监舍内,到时候可以做些烙饼、馎饦这样简单的吃食。
就在他出门打算去米粮店买些白面回去的时候,碰上了徐司业,还有......火锅店那个与他长相很相似的男仆。
徐璟对他道:“这位便是杭监生。”
平安自然认识,垂眼道:“杭监生,小娘子说了,饭堂关门后,你便来店里吃饭。”
“这怎么好意......”“小娘子说了,义之所在,蹈死不顾,何况杭监生不过是吃几口饭菜,又帮过店里大忙,请务必不要不好意思。”
徐璟也难得温和:“去吧,乔小娘子一番心意。”杭劭是极勤奋又有天分的监生,也是徐璟极为看重的学生,他家中困难,徐璟也略有耳闻。
杭劭便红着脸应了。
目送二人离开后,徐璟又巡视一圈监舍,看看是否还有留监未归的监生,好及时督促或关心对方状况。
他今年要回临川老宅,族中有位长辈新丧,虽出了五服,但也需要回去吊唁,故过了今日之后,放假时监内的事务便交给康司业与杨监丞照看了。
他对黄记仍不放心,便留了两个会拳脚功夫的家丁给她,这一回乔琬倒是没拒绝,还饶有兴致地让阿余与那两个家丁比试功夫。
竟然堪堪打个平手。
乔琬挑眉,今晚给阿余加鸡腿!
那两个家丁也有些羞愧,竟差点被小小年纪娘子给比了下去,当下道:“蒙小娘子不弃,我们兄弟俩一定守好宅院。”
乔琬笑眯眯道:“这几日辛苦二位,晚上我请大家吃锅子。”
家丁刘律、宋刚松了口气。没被嫌弃就好,还好还好,不然可太丢脸了。
一整日,阿余都扬着下巴,威风凛凛地打所有人身旁路过。
她家小娘子,她来守!
又见乔小娘子,店里忽然多了许多年轻小娘子,杭劭局促得连手脚顺拐了都不自知,惹得一名唤阿杏的小娘子轻笑出声。
他面上窘迫,主动道:“若,若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乔琬轻咳一声,指着桌上刚写废一张桃符对他道:“杭监生字怎么样?要么帮我把这些写了?”
这倒不难。
杭劭大字练得不错,提笔悬腕,照着小字条子,只略想了想,十多副对联一气呵成,只花了一天时间。
乔琬抚掌:“这下好,节礼都有了。杭监生可帮了我大忙。”
今年店里人多了不少,故年夜饭准备得异常丰盛,乔琬提前两天就将食单拟好了,又提前一天买好了菜肉,冻在雪地里。
因桌上大鱼大肉居多,故年夜饭的锅子选择了汤底以清淡为主的荤豆花火锅。
在川渝,能把清汤锅吃成流水席的,必须是荤豆花。
色比琼浆犹嫩,拈起嫩冬嫩冬,闪弯闪弯;摆在桌上,白生白生;吃在嘴里,香喷香喷,辣呼辣呼。
家常简单吃法,一碗豆花,一碟蘸水,再加一碗白饭。做锅子,便再加上牛肉腊肉滑肉等荤菜一起煮,连汤都好喝,也可以下豆芽豆皮各色蔬菜进去。
吃的时候先将豆花擓到碗里,用筷子夹点蘸水,抹在豆花上,掺和着拌匀了扒进嘴里,再喝口点豆花的窖水,如此浓香软糯,滋润销魂。
主角是豆花,滚嫩绵白,灵魂是蘸水,麻辣鲜香。
朝食吃上这么一顿,有滋有味,好吃又热和,一整日都在回味。
今天的豆花和豆皮是豆婶儿送她们的。
两年时间过去,豆婶家的生意越来越好,如今也将现在住的这间小院买了下来,日后,至少给豆姐留了个容身之所。
豆姐儿也不负她所望,点出来的豆花像模像样,今日送来的豆花便是豆姐儿自己试着点的,嫩而不溏,绵而不老,色白如雪,入口即化,已经是可以拿出去卖的水平了。
虽然乔琬说蘸水才是灵魂,但也抵挡不住吃货阿岁将汤都喝了三大碗。
先来了一碗汤开胃,然后吃上面的菜,等下面豆花煮入味了,蘸着蘸水下饭,最后又喝了两碗汤收秤。
最后那碗还加了些炒过的酸菜进去,汤汁酸爽,解腻又下饭。
刘律、宋刚亦是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豆腐,一块接一块不停地往嘴里塞,甚至无暇顾及桌上其他菜。
酒足饭饱,已是二更天。
大家吃饱了都瘫在椅子上懒洋洋的,懒怠动,只有平安一如既往地自律,收拾起桌上碗筷。杭劭主动去帮平安一块洗碗,阿余与阿岁一拍即合,搜出来下午买的烟花在院子里提前放了起来。
听见她们的烟火呼啸声,隔壁稚童也闹着自家耶娘要玩,不一会儿周遭巷子里便响起稀稀拉拉的爆竹声。
子时悄然而至,远处,皇城敲响新年钟声,次第传开,附近庙宇里的和尚也登钟楼撞钟。同时,爆竹声喧彻天际,真正的千家万户同放,喧笑声连爆竹声,如滚滚春雷。
站在店门口,就能看见汴京城上空绽放的盛大烟花。
由皇城方向射入云端,万炮齐发,在半空迸散成无数落星,如雨纷飞,如花绽放。形似舟似塔,似鱼似龙,似虎似象,或神佛驾鹤,飞鸟衔果等吉祥喜庆意象,种类纷繁,风吹不散,璀璨夺目。
纷纷灿烂如星陨,赫赫喧虺似火攻。
堕地忽惊星彩散,飞空旋作雨声来。
皓月高悬,良辰美景,灯辉万盏共庆升平。
烟花照亮了汴京城,亦照亮了店门口仰头看烟花的乔琬的脸。
繁华盛景下,是一场持续近千年的浪漫。这些相似的节庆传承,总能叫她这个异乡人在某些时刻找到些微归属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