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另一个……”
萧成齐看向帐外,顿了顿,冷哼一声,“他们倒是有办法。”
“用两千残兵换我们一仓粮。”
萧成齐帐下军师将两个小兵赶出帐去,转头拱手道,“将军难不成当真要给?”
萧成齐叹了口气,“黄公,如今军中粮紧,我怎会不知。可……”
可这样一个博得贤名的他怎么甘心放走,更何况,就目前情况来看,虽说胜面很大。但后续若是战事不利,也可拿换下这千余残兵说事。
若是胜了,更是好上加好,名利双收。
黄公跟着萧成齐多年,自然知道萧成齐的打算,捻须轻笑道,“将军不如想想,他们为何会要粮食?”
萧成齐道,“自然是因为他们粮食不足……”
萧成齐话刚说了一半,忽然意识到,“他们粮食不足?”
黄公笑道,“守城一方只要粮水充足,守得万万年,但一旦粮草短期,攻守之态可就变了。更何况便是送粮,也不能叫他们得的十分轻易。”
战俘换粮一事在文安城传得沸沸扬扬。
毕竟城中存粮究竟多少一直是个谜,军中甚至直接禁止讨论余粮多少。
前几日吃米汤的事可没少叫人在背地里议论,现在看着满满五车的粮食,每个人都喜气洋洋。
除了站在城楼之上的狗一刀与顾善长。
顾善长叹道,“不该要粮。”
狗一刀笑着拍了拍顾善长的肩,“顾将军看开些。”
交换一事自然好,但换什么却很难拿准。
昭义公主开口要粮,自然是好意,尤其是她也知城中余粮不多。
但此时换粮却并非明智之举。
辽军没有任何阻拦,也没有任何埋伏陷阱,让宋军将粮食顺顺利利的运进了城。
到了内城门前,顾居北带着人朝每个袋子里插刀,以防有辽军混入其中。
狗一刀缓步走到一侧,“不用查了,将这些粮食送去北库。”
顾居北听到这个显然有些惊诧,但还是让副官带人将粮食带走。
“为何是北库?”
如今城中所有粮食都集中在南库,一是便于拿取,二是更加安全。但北库距离城中较远,现在城中粮食本就紧缺,此时将粮食放到北库怎么看也不太对劲。
狗一刀指着远去的粮车道,“你觉得辽军真的会那么好心给你送上粮食?”
顾居北犹豫半晌,“我已经里外检查过了,并无异样。”
狗一刀道,“你查的是车,但粮呢?”
“粮里?我也看过了,并无……”
顾居北忽然反应过来,大惊,“你的意思是……他们在粮里下毒?!”
狗一刀一把捂住顾居北的嘴,“轻声些。”
顾居北道,“此事有违人伦!”
狗一刀摇头道,“要是真的在意人伦,许多事他们也就做不出来了。”
顾居北双拳紧握,“要真是在粮里下毒,此事太过难办。”
城中余粮本就不多,现在这数车粮食从表面上看暂时稳定了军心,但实际却是一道紧弦未发的箭矢,悬在头顶的巨石。
现在城中粮食满打满算也就只能撑过一月,一旦城中粮食用尽,那些毒粮该不该用,用则全死,不用不仅容易引发将士不满有炸营风险,而且难保不会有士兵偷偷去拿那些毒粮食用。
狗一刀道,“往好处想,反守为攻,不失为一个办法。”
顾居北面目怪异看着狗一刀,宛若看着个怪胎,“反守为攻?”
城外的萧成齐攻城架势暂缓,城内反倒练得一片火热。
几个小兵聚在一起,“辽军都不来了咱们怎么还得练啊?”
霸县兵见不得这种话,不屑道,“没听说过吗?兵可百年不用,不可一日不备。”
文安兵讽刺道,“哟,就你有文化,怎么还只是个小旗不见动弹?”
霸县兵也不恼,“小旗怎么了,干好小旗打好基础,往后我还有得升呢!”
归义兵道,“咱们练的这么狠,不会要打出去吧?”
文安兵立马道,“呸呸呸,少说这不吉利的话!咱们现在在城里有吃有喝,外面攻不进来,我们等着他们退兵就是,做什么一定要打出去?”
霸县兵道,“他们如今背靠归义、霸县,若是真的继续等下去,他们可就不愁粮了。”
顾善长在沙盘上立了一面小旗,轻声道,“我们必须把他们赶走。”
张遂面色不虞,“且不说他契丹兵力倍于我们,便是单兵能力强的也不是一星半点。怎么赶?往哪儿赶?”
狗一刀捏起那面小旗放到归义、霸县的位置,“十日之后,我会带头冲出文安迎战,顾将军、小顾将军、张将军三位分作三路,趁机率军包住两县。等我这边结束,他们势必回到归义、霸县。届时你们顺势包抄,将他们一网打尽。”
一旦狗一刀这边战斗结束,他们返还时人数必定有所折损,而且定会疲惫不堪,此时悄悄伏击在此,胜算极大。
只是……
杜充面色惨白,“你说的结束,是等你死?”
狗一刀看了杜充一眼,“到时候你和皇帝,还有各位皇子公主都还在这里,我尽量不死。”
杜充这下不仅面色苍白,双腿还开始发抖,“你就没想过,你要是死了怎么办?”
狗一刀一耸肩,“我死了,三位将军也还是会回来救你们的,别怕。”
杜充一巴掌打在狗一刀头上。
按狗一刀的说法,最难的不是伏击,也并非在城中可能被俘的人,而是狗一刀自己以及跟她出城真正迎敌的人。
“你可知道单在城门之下的契丹黑甲便以万计!”
狗一刀点头,不高兴道,“我是不识字,又不是不识数。”
杜充恨铁不成钢,偷偷觑了眼帐外,生怕这话被其他人听见,“你跑出城去,说得好听是诱饵,说得不好听就是拿去打狗的肉包子!”
顾善长蹙眉道,“此计的确过险,还是从长计议。”
狗一刀道,“我知道顾将军担心几位皇族安危,但如今余粮不多,我们并没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等待,更何况……”
狗一刀看向顾善长,“我们能等来什么?”
这话叫在座所有人一僵。
他们这里有皇帝,还有好几个公主皇子,但是又有什么用?
在几位皇子出现在这里的时候,他们已经有了替换者,而这也是为替换赵吉作下的准备。
若是他们无法突破,不仅耶律洪基会就此南下,大概大宋的都城都会南迁。
他们不能再等了。
毒粮就是那道催人看清现实的催命符。
顾善长看着桌上的手书半晌,终于拿起帅印狠狠盖在上面,“十日后,出城!”
圆月高悬,夜风微凉。
狗一刀来到赵吉的小院,一跃翻过院墙,没想到赵吉正坐在院子当间抬头赏月。
狗一刀索性坐在院墙之上,“老皇帝,兴致不错啊。”
赵吉拢拢双袖,声色哀凉,“平日里都是旁人抬头看我,我太久没抬过头了。现在抬头看看月亮,倒是觉得有几分新奇。”
狗一刀笑道,“抬头的滋味怎么样?”
赵吉垂眸看向远处墙上的狗一刀,“虽说月美,只是脖酸。”
“为这一眼值吗?”
赵吉点头,“若是日日仰头看,自然不值,可我太久没看,偶然一望,便是再酸也值得。”
狗一刀轻轻抽出刀身,正要割肉,赵吉忽然出声道,“省下你的肉吧,我日后还能不能有脖酸的机会还得看你明日的表现。”
狗一刀觉得这样的赵吉倒是有趣,“你怎么忽然不怕死了?”
赵吉仿若忏悔,“我为了生,惹出这么些事,不敢再求生了。”
狗一刀眼神上下打量着赵吉,随后转开目光,跃下院墙坐在他的身旁,“怕我趁乱杀了你,说这些话安我的心?”
赵吉轻笑出声,“竟然叫你看穿了。”
狗一刀,“放宽心吧,我不会杀你。来这儿只为了和你讨个彩。”
毕竟狗一刀的原则无法容忍她为了自己的性命去夺走另一个人的性命。
月过中天。
“吱呀——”
厚重的城门缓缓打开,数队人马站列齐整。
狗一刀穿着一身并不合身的铠甲,骑着枣红马立于队前。
没有人对她的位置有任何异议,因为她是这场战斗最大的诱饵,最大的炮灰。
狗一刀反手抽刀出鞘,朝着尚且一片静默的敌营,“出!”
趁着夜色,数万人马冲向暂扎的营地。
辽军哨兵反应极快,迅速敲响警示钟,不过一刻,一将带人出击迎战。
骑兵为前,清一色的契丹马,背挂强弓,手持长枪,一道电闪,只觉他们身上的黑甲发光,宛若地狱使者。
宋军士兵看了开始生畏胆怯,他们怕了几十年,没道理现在这样的生死关口反倒忽然不怕。
狗一刀夹紧马肚,一马当先冲进阵中,一刀斩下两人头颅,即刻将人头抛到身后宋军之中,
“莫忘了陛下的口彩,杀一甲士,获田一顷、宅一处、仆一人!多杀多得!”
狗一刀的话叫他们瞬间压下了心里的恐惧,什么都比不得真金白银的实惠来的激励人心。
滚滚惊雷穿透云层,即将突至地面,盘踞数日的秃鹫被雷声惊醒,惊喜的绕着两军上空盘旋不止。
狗一刀手里仍旧握着那把平平无奇的铁刀,在手持铁盾的重骑兵重来回冲杀。冷芒所到之处,万人可阻。
顾善长看着狗一刀穿梭的身影,紧捏缰绳,沉声道,“走!”
顾居北低声喊了声,“父亲!”
顾善长并未回头,“晚走一时,她便要多抗一时。”
“驾!”
三队人马假作追赶散开的辽兵潜入丛林。
狗一刀身边留了五千人马,相较于刚刚被带走的三队人来说,个个都要瘦削不少。
张小豆双手举起手里的刀,拼命抵住契丹黑甲的大刀,即便牙龈都要因为用力流下血,但打不过就是打不过,吃米面的的确没有吃肉的块头大。
张小豆干脆紧闭双眼,等着双手自然脱力后契丹刀落到自己的脑袋上,“噗嗤——”
张小豆睁开眼,却看见狗一刀真的只用一刀刺穿了契丹兵的甲胄。
狗一刀被血染满的脸露出笑意,“小孩,杀人得睁开眼睛才行。”
话音刚落,她的身后落下一刀,张小豆只来得及露出惊恐张大嘴巴,狗一刀并未回头已将刀调转刀头,朝后一插,刀身穿透黑甲的胸膛。
远处传来驻将的喊声,“传消息给中帐!快!”
狗一刀随意抬眼,远远看去,这一看浑身僵硬。
“嗖——”
“砰!”
绚烂的烟火在夜空中炸开,照亮地上无数伏尸。
狗一刀脸上笑意尽散。
大宋军中传信的烟火,江南的富商可以在除夕放,北境的契丹可以在战场放。
抬了抬刀柄,墨色双眸更加深沉几分。
天光方启。
从归义、霸县前来支援的人马已到,先前驻扎在此的部队往后撤回两县。
萧成齐也来了。
萧成齐看着宛如杀神的狗一刀,不禁浑身发寒。
他上过无数次战场,见过无数个杀人的修罗。但狗一刀带着一群残兵拉扯着一面残破的军旗,眼中透出的凶狠与契丹兵尸体形成对照。
萧成齐甚至忽然生出了一种荒诞的想法:如果真的这样打下去,也许他也会成为狗一刀的刀下魂。
一阵风过,萧成齐即刻回神。
刚刚莫名的惧意霎时被压抑,出口道,“狗一刀,你的死期已至。”
狗一刀随手将手中的刀一挥,甩干上面的血,但更多的血已经干涸凝固在刀身之上。
萧成齐哈哈大笑,“狗一刀,你不如看看,这是什么?”
狗一刀随着萧成齐的方向看去,只见“轰轰”车轮声后,几人推着一架形状古怪的东西。
萧成齐笑道,“你并非正经宋廷中人,想必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这个东西,叫霹雳炮。”
在场所有宋兵一脸呆滞,狗一刀眼睛紧紧盯着萧成齐,难以置信,“你说这是什么?”
萧成齐笑而不语,对他们这样的反应实在满意。
霹雳炮,是宋朝工部研制出的利器。
上次狗一刀听到这个名字,是楚留香告诉她,赵吉体恤石工,批了霹雳炮协助开山。
原来如此,原来消失的霹雳炮到了对岸。
狗一刀冷笑道,“谁给你们的?”
萧成齐摇头装作惋惜的叹了口气,“你若是要问宋廷内,谁在暗中相助大辽,这个问题我实在难以回答,并非我不愿告诉你,而是实在太多了,仅我知道的人名,从现在数到大炮破城都数不完。”
吃里扒外的蛀虫自然很多。
若是不多,分明该去向大石窝的霹雳炮怎么会在这里,从兵部到工部,从汴京到霸州,经了多少人的手?
若是不多,契丹藏起的两千黑甲怎么会轻松进入汴梁,如入无人之境。
萧成齐道,“霹雳炮架设需要三刻钟,狗一刀,你还有最后三刻钟的时间来说说你的遗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