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无命毕竟武艺高强,从小楼跌落除了面子上过意不去,其他半点伤也没有,但原本死灰一片的眼睛燃起少见的愤怒。
荆无命一手执剑身,一手握剑柄,再次踏上小楼。
他彻底相信上官金虹所说的话,林仙儿的确影响了他的剑心,否则他怎么会这么轻易被一个女人推下楼。
剑在手,没有半个多余的动作,直出直去,剑光交击。
狗一刀横刀笑道,“林姑娘,你现在欠我一两银子。”
李寻欢察觉狗一刀出手后,再无顾忌,周身气势瞬变,但与上官金虹仍旧难分伯仲。
“唉——”
骤然间,一声叹息闯入这场打斗之间。
所有人屏息凝神,提高警惕,只因他们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这人究竟是何时出现,现在何处。
狗一刀趁着荆无命分神,将林诗音揽入怀中,旋身彻底错开荆无命的剑势。
在那一声叹息之后,荆无命本就无心对战,只一味盯着一块假山看去。
假山之后缓缓走出一个老人和一个小女孩。
老人身上穿着一件靛色布袍,大抵穿了许多年,已被水洗得发白,手里拿着根烟杆。小女孩穿着身红衣,小心地搀扶着老人。
他的影子为黑暗吞没,身形被稀疏月光划出隐约轮廓。
狗一刀这时才看向老人,一眼认出,正是当日那日在带着孙女说书的孙先生。
李寻欢与上官金虹二人兵刃相接碰撞声在这样的寂静之下更为响亮,每一声都震得人心里一颤。
“噗——”
孙先生搓着一点棉火,点燃烟叶,深吸一口,吐出的白烟竟形成尖头破风射中飞刀与龙凤环,两方兵刃霎时叮当坠地,烟雾轻慢四散。
“江湖恩怨江湖了,我本不该插手。”
孙先生说完这话忽然看向狗一刀,朝她招招手,笑道,“狗一刀,过来。”
狗一刀看着孙先生唤狗一般的动作十分熟悉,但思来想去有些记得不清,按理来说她的记忆不会如此,不知是那股意料之外的熟悉感还是好奇心的驱使,狗一刀走到了孙先生身旁。
孙先生拉着狗一刀的手,细细摩挲她掌心的硬茧,“这些年,你做的很好。”
说完抬头看向李寻欢与上官金虹,“你们本该做得更好。”
孙小红嗤笑,“结果他们都做得不如一个女人。”
孙先生道,“义为世间不容,你们以义举世,自然有人引你们步入邪途。你们终究走岔了路啊。”
孙小红摇着头道,“一个被引出了心里的邪念,想要钱想要权。一个却因为太心善,又被人以心善攻破。爷爷,您瞧您过去找的这些人,都是男人,却都是一样的不行。”
孙先生看回李寻欢与上官金虹,“如今大敌当前,且听我一劝,恩怨日后再清不迟。”
楚留香听着孙先生的话,蹙眉沉思,本欲问清他话中何意。
但他们爷孙二人还如说书一般,一问一答着。
孙小红道,“爷爷,是哪里来的大敌?”
孙先生朝北一指,“拒马河对岸,已经等不及了。”
狗一刀顺着孙老先生的指头看去,之间漫天一片漆黑,半点星辰也无。
“老先生,你指的地方什么也没有啊。”
孙老先生欣慰道,“那里的确什么也没有,只等你,你们带去些什么。”
上官金虹冷哼道,“十七年前你我别过之时便道了永别,此次再见已不相宜。”
孙老先生道,“你们都是我的孩子,我怎看得下你踏入歧途。”
上官金虹灰白的眼睛出现波动,而后冷色破裂,神色复杂,夹杂一丝孺慕之情,“孙天机,莫给自己脸上贴金。”
楚留香心下恸然,孙天机!
难道眼前这个看似平凡的老人就是兵器谱第一位的天机老人,天机阁的首领……
孙天机看着上官金虹眼中的神情,遗憾道,“我当初不该将你养在跟前,使你成了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硬心肠。”
孙天机看向李寻欢,“于是我转而选择本有家庭的孩子,让他们自由地感受真正的人间,领略人间滋味。”
“只可惜,你被家族保护得太好,过于懦弱,本以为修习武艺后你总该有所长进,却不想遇见了问题,又成了幼时那个躲在假石洞里哭的小家伙。”
孙天机满意地抚着狗一刀的脑袋,“你是最令我满意的孩子。”
孙小红道,“她是哪个被灭门世家的千金,还是哪个贵族的遗种?”
孙天机摇头道,“都不是,她就是被扔去等死的千万女婴中的一个。”
孙小红,“每日死去的女婴那么多,您为何会选中她呢?”
“不是我选中了她,而是她自己选中了自己。”
狗一刀的哭声最亮,吸引去老黄狗将她捡出,又奶活了她。
孙小红疑惑道,“您给了上官金虹父爱,给了李寻欢武功,那您给了狗一刀什么?”
孙天机慈爱道,“我什么也没给她。天机阁只看着她长大,教她仁善。”
“那她的刀法武艺呢?”
孙天机抽了口旱烟,吐出的烟雾弥散开来,只听他悠悠道,“她没有刀法。”
第110章 一刀斩 只一刀
百年来, 天机阁不断选人成侠,名利迷人眼, 每个人总是与他设想有所出入。
三十五年前,孙天机决心从头开始塑侠。
第一个养出的便是上官金虹,孙天机教他礼义、武功,替他做好一切决断,将一条康庄大道铺设在他的眼前,但这样的做法使得他知道的太多,两人的波折如父子之情, 上官金虹受人挑拨脱离出去。
十七年前,上官金虹离开天机阁时, 他答应孙天机会沉寂十年。
上官金虹就这样,带着高强的武功,承受了十余年的默默无闻,直到年前突然出现, 横扫中原武林。
天机阁认为, 不能将这条道路透露太多,于是他们关注上了李寻欢, 一路守着他成长, 教给他绝不逊色于上官金虹的武艺, 以及绝对的仁善。
但却好的过了头。
官场失意加上情人远去, 李寻欢的塑侠计划宣告失败。
因此在等待狗一刀长成时,他们决定只观察、不干涉。甚至可以说将她刻意养得笨一些, 这样的人才会一心向善。
她不识字, 没内力, 不通招式,不懂招式。
凭着万般艰辛, 生生打断自己的骨头,按照烂大街的口诀修习易容术。
听从一个不会使刀的剑客要求,每日挥刀万次,从挥刀中自己悟出了一刀诀窍。
孙天机放下烟杆道,“你叫一刀,并非因为你有一把刀,而是你只能挥出一刀。”
狗一刀听着这话极为耳熟,总算想起来眼前这人是谁,“我见过你。”
孙天机温和笑道,“那年与你同时遴选的百人皆成碌碌之辈,只剩下你这根独苗,因此我决定去见见你。”
狗一刀愤愤道,“有好心人赏了我一桌好菜,但你把桌子给我掀了。”
孙天机又嘬了口烟,“那时候,你还不该吃那些好酒好菜。”
狗一刀道,“然后你赔了我一个白面馒头。”
孙天机道,“对咯,那个时候你应该吃馒头才对。”
“你还对我说,我杀人只用一刀。”
孙天机轻笑道,“因为你没有招式,每一刀只凭直觉,如果不能一刀命中,死的人就是你。因此你杀人只用一刀,若那人一刀不死,你也就没了活着的机会。”
狗一刀看着眼前咂摸着旱烟的老头,觉得他的说法趣,“你要试试我的刀吗?”
孙天机摇头,“我不想试你的刀,你的刀也不该挥向我。”
狗一刀叹了口气,“我从出了临安城到现在,拢共遇见了四个老头,每个老头都很讨厌。”
自视甚高、目空一切的石田斋,带着一百两银子跑路的老爷子,海岛上嚷嚷着要杀皇帝的小老头,还有眼前这个。
孙天机道,“这世上讨厌的老头并不多,若是你已经遇上了四个,想必和吴明见过面了。”
狗一刀无所谓的晃晃脑袋不说话。
孙天机道,“他是个无趣的疯子,喜欢看这世界黑黑白白混沌不清,上官金虹与李寻欢的隐退与他不无干系。”
说到此,孙天机吐出一口烟雾,“龙啸云便是受他差遣。”
李寻欢心神震动,“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吴明做事只凭兴趣,这世上调动得了他的兴趣的事便是和孙天机作对,因此他派人引诱上官金虹,又派人找准李寻欢的软肋作威。
孙天机远远瞧了眼狗一刀的手腕,“母蛊是什么时候种下的?”
天机阁时时关注着狗一刀,却不知这事,实在失职。
狗一刀摸了摸手腕,“你掀了我的桌子后第十日,馒头吃光了。”
一个馒头嚼巴十日,并非因为她不愿去吃泔水,而是孙天机掀了桌子后不久,城里闹起饥荒。
孙天机沉声道,“你知道子蛊在哪里?”
狗一刀笑着点头,“知道。”
楚留香一直盯着狗一刀,此时目光中的怒火几近将他燃烧,他并非气恼狗一刀,而是恼着一切算计她的人、事。
他心疼狗一刀。
这样的心疼从第一次见到她坦然睡在地上开始,到现在从未停过,甚至越来越深。
狗一刀感受到楚留香的注视,心虚回看楚留香,“我不是有意不告诉你,而是这个子蛊的确不好解决。”
楚留香难以想象,连狗一刀这样胆大的人都说不好解决,真实情况究竟有多麻烦。
狗一刀从地上踢起一块石子射上树,“最近来杀我的人多吗?”
中原一点红本不愿露面,但现在被点到,只能出声,冷然道,“比往日多了三倍。”
狗一刀这样问,所有人心里清楚,大概是子蛊开始发作,宿主急了。
“你师兄去哪儿了?”
中原一点红被这话问的莫名其妙,蹙眉道,“什么师兄?”
“龙啸云啊。”
一点红冷哼一声,“那种人不配入无名岛。”
龙啸云不过是吴明出岛时在路上随意碰上的一个人,见他阴险狡诈世间少有,便随意指了条干扰天机阁的路。
没想到他还当真做成了,将李寻欢落得狼狈不堪。
随后龙啸云又探听到狗一刀的消息,马不停蹄给她种上母蛊,又将子蛊送到无名岛,换回一本武功心法,只是他自己天资愚笨不得要领。
儿子倒是有武学天赋,将那本心法学出了六成,可惜天生歹毒,被废了武功。
狗一刀听了一点红的话伸了个懒腰,“多谢,这几天辛苦你了。”
懒得与小老头周旋,带着林诗音下了楼。
狗一刀将她带到李寻欢面前,指着李寻欢道,“那么多人在外面等他,你却有耐心给他慢慢梳妆,是因为还对他有意吗?”
林诗音抬头想要看着李寻欢,却被狗一刀打断,“你现在分明有自己的决断,做什么要看他的反应来说话?喜欢就是喜欢,不应该为了面子或是赌气去装作不喜欢。来来去去,实在折腾人。”
林诗音鼓起刚刚推下荆无命的勇气,朝着李寻欢伸出一只手,“表哥。”
在小楼之时,两人虽说的模棱两可,但已经默许复合,如今李寻欢看着伸过来的手,欣喜万分,正要抬手握住,却听一人急道,“龙四爷未免太惨。”
林仙儿抹着落下的泪珠,“诗音姐姐,四爷无论做了什么错事,终归是为了你。对那样一个对你掏心掏肺的人,你怎么能忍心将他抛下呢?何况,他可是小李探花的救命恩人啊。”
林诗音为了这句救命恩人,成婚生子。李寻欢为了这句救命恩人,蹉跎了十余年。
可听到这话,林诗音缓缓垂下手,她知道,李寻欢放不下……
李寻欢一把握住林诗音的掌心,笑着看向满脸诧异的林诗音,“从前我道,人予一分,我还三分。如今我才恍然大悟,他救的是我,无论是三分还是十分,都该我还才对。”
狗一刀看着李寻欢合掌大笑,“好心人,你可得时刻记住自己的这句话才行。”
狗一刀走近楚留香,一把环住他的腰间,把自己撞进他的怀里,打了个哈欠,“今天的戏我看够了,你们若还要演,明日请早。”
这话一出,楚留香没看在场任何人的反映,迫不及待运气轻功带着狗一刀离开此处。
夜行掠地数十里。
一路跃在树林之巅,清风拂面扫去些许烦杂。
狗一刀勾着楚留香的脖子,抬头上看,“你怎么从这个角度看,也还是那么好看。”
楚留香失笑,“心情好些了?”
狗一刀道,“原本倒也没坏到哪里去。”
天气霾
都是些不新鲜的旧闻,有了先前宫九的铺垫,再听也不觉得震惊。
狗一刀将自己重新埋回楚留香的胸膛,闷声道,“你说我究竟为什么叫一刀。”
楚留香心知,孙天机所说的话实在诛心。
狗一刀没有内功心法的事,楚留香早已心知肚明,她的每一刀挥出力量巨大,靠着眼疾手快抵挡每次攻击。但出手一刀并非运气,而是兆亿次的挥练所得,熟能生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