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请了。你吃退烧药了么?”
冯镜衡思维混沌着,只听到她说话,再本能地答复她,“还没。”
栗清圆便拖着他去取车子,然后找最近的药店。
她开的车子,依旧是不娴熟,然而刚需的需求会制胜一切不安的思量,这也是她上学那会儿写论文赶死线的魅力。再怎么拖,再怎么憋不出来,她总能在死线那一刻交差完稿。
栗清圆找到一家药店,进去买了退烧药,也跟老板借了耳温枪出来,给副驾上的人量温度,直逼四十度的高烧。
奔忙的人吓了一跳,“去医院吧!”
冯镜衡吞下一口退烧药,灌了两口水,却摇摇头,“不要紧的。”
“什么不要紧,这么高的烧,会出问题的。”
冯镜衡笑着催她去还耳温枪,保证自己,“我身体好得很,上回高热还是上学那会儿你信吗?”
“这没什么可值得炫耀的,你就是上回还是三岁,也不影响你眼前这么严重!”栗清圆一时抱怨的情绪全写在脸上,走回药店门口了,又扭脸回来问他里仁路那里有没有体温计,想也没有,她折回店里,一时这种耳温枪的没货了,栗清圆便买了支最原始的水银温度计。
车子重新上路,冯镜衡再次安慰她,“吃过药发了汗就会好点的。”
栗清圆不理会他,专心开车的样子,过了一会儿指使他,“你多喝水啊。”
冯镜衡放低了些副驾的座椅,还有精力同她说笑,“这不是我们渣男的台词吗?”说着,拧开了矿泉水瓶,顺她心意地灌起来。
仿佛这样还不令她满意。栗清圆再问他,“你今天吃了没,小便呢,六个小时内你……”
虽然这是些常识,这个档口甚至只是医学范畴的询问,然而栗清圆对着他,依旧有点放不开的拘谨,拘谨着偏头看一眼身边一言不发的人。前头有礼让行人的人行道,带抓拍探头的,冯镜衡忽地跃起身来,帮她扶一把方向盘,才声音不高地提醒她刹车。
车子停下来,一对祖孙穿行过马路,爷爷给孙儿买了个甜筒冰淇淋,孩子舔着上头,然而蛋筒皮的下面也在漏,孩子来不及应对,赖在马路中间,车子一径停了好几辆在等。爷爷直朝车子里头的他们歉意,最后一把把孩子抱起来跑到对面去了。
冰淇淋掉在了路中央。
车轮碾压而过。
冯镜衡难得对这些不关他事的琐碎发表意见,“小毛头该哭惨了。”
驱车的栗清圆附和他所见的人间小景,“爷爷不比孩子好过。”
“嗯,怎么说?”
“因为那是爷爷买的,可是他为了赶路,为了别人的方便,只能委屈自己的孙儿了,也实在,那甜筒没法子救了。”
冯镜衡静默了会儿,“我为什么要去顾别人的方不方便,我连自己孩子这丁点的快乐都没守住,又有谁来顾我们呢!”
片刻,栗清圆淡而从容貌,“我从小就是那个掉冰淇淋的小孩。因为我爸就是有着严格秩序意义的人。他跟我说过,这世上或许善良是很脆弱的东西,甚至反过来能拖累了你,但是,我们依旧得具备它。否则,我没有信心叫我的女儿每天在阳光灿烂之下独自出门去。”
这就是栗朝安违背循证医学救了那个病人一命,结果,并发感染未能留下他,反过来被家属一纸诉状告上法庭之后,栗朝安依旧能秉着医者父母心的操守去帮顾每一个需要救治的病人。即便他已经无冕无名了。
这就是栗朝安能在义诊期间,看到一对不安分的小毛头能停下来观察他们,上前来安抚他们,带他们去吃面,报警帮他们回家。
他做任何事,从来不图回报。图得只是一份悲悯的善心,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也正是因为我爸即便没守住自己的小家,但是这些年,他没有对不起他帮助医治过的任一小家,这些小家足以凑一个大家出来。我妈才对他,怨着怨着就不怨了。可是我爸就是不懂,他只要肯低头,我妈一定会原谅他的。”
“也许你爸怕的不是低头,而是,他一旦张了口,你妈倘若不原谅他或者轻松泯然掉,那么他这大半辈子就彻底没了。”
年少绮丽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一触就破。
后半程回去的路上,冯镜衡不知道是药效的缘故,还是这样连轴转的不停歇,彻底叫他的身体机能抵御起来。栗清圆见他昏睡的样子,一时没有喊他,由他去睡去修复。
车子抵达里仁路的时候,栗清圆自己都没想到她能这么顺利了。
泊停到位,她摘了安全带,侧脸来看某人,冯镜衡的睡相好极了,这好像还是她头一回看他听他安静着。清癯的面庞,内双的眼皮,瘦削流畅的下颌线,睫毛长而密。
实在话,她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便是他们队伍里最出挑的。
那时候,她确实误会他是有妇之夫,才避而不理会的。
她用手背来探副驾上人的额温。大概她开车的手一直很戒备状态,一手冷汗,再在冷气里,冷贴他,冯镜衡本能地激灵了下,然而,烫如烧炭的脑袋太爱这样的冷了,像冰像雪,像第五个季节。
躺卧的人下意识地按住她的手,叹一句,“好舒服。”
栗清圆当他轻佻之言,才要收回手,冯镜衡不肯,他明明醒了,却一直没睁眼,思量蹙眉的形容,“圆圆,你等我一会儿,好不好?”
“等我把这口气缓过来……”
栗清圆不懂他说什么,手顺他心意地贴在他额上,“你今晚温度下不来,明早坚决去医院。”
忽地跃起身来的人,摘了安全带,径直来揽抱勒令的栗清圆。冯镜衡乐意听她这样的口吻,颐指气使,说一不二。更乐意由她做一切决定,只要她留在他身边,只要她跟她妈妈一样,随时随地愿意踏进里仁路的这道门。总归,那唯一的钥匙在她手里。
“好,听你的。”
下车落锁的时候,栗清圆才看到冯镜衡的手机好像换了。之前是黑色的,眼下这个是白的。
“嗯,原来那个上保险箱了。”
栗清圆瞥他一眼,却没有多问。
冯镜衡施着笑,反过来告诉她,“里头有我家老头觊觎的东西。”
栗清圆不明白,“你和你父亲难不成还有隔着一层的时候?”
“多的是。”冯镜衡语出惊人,“他在家里和蔼可亲的一糙老头,不代表他真的好商量。老头走到今天的位置,早已孤家寡人的心态了,迫在眉睫的事,谁不让他做成,那么就一定是罪人。也确实对不起那些通力的股东、合作商,和实实在在等着开工资的大把员工。所以我说,多的是他可以做,而我未必认可的事。”
但是,冯镜衡总要叫老头认下,既然这世道无人可以呼风唤雨,那么即便亲父子亲兄弟也得明白利聚终会利散。
他夜里那阵说的话决计一笔不改,他做事自有自我的思量。
老头总不能自己生了两个儿子,便是夫妻鹣鲽情深。轮到别人,就一笔儿女私情略过了。
共生的发妻在舅兄灵前昏过去,冯钊明也会急得方寸大乱。
这大概就是刀不比在自己脖颈上,谁都会慷他人之慨罢了。
冯镜衡回到住处,先上了趟洗手间。
出来再寻常不过的报备口吻,告诉先前查问的人,他上过一趟了,证明他没有脱水。
栗清圆听着,虽然明明是个再正常的体征,总归有点尴尬,“没有就没有,你嚷什么!”
“告诉你知道,好叫你放心啊。”
“……”
“继续喝水。”
“也不能像个猪肚肺接在水龙头上啊。而且,我都出汗了。”
栗清圆想去厨房看看弄点什么吃的,听他这么说,干脆指使他,“那你去冲个澡,躺下吧。”
“你呢?”
“我看看要不熬点海鲜粥或者下点面食给你吃。”
“我不饿呢。”
“不饿也要吃啊。不吃怎么对抗高烧呢。”
冯镜衡笑着走过来,“这是什么歪理!”
“我小时候除了呕吐肠胃炎,我爸给我禁食。其他一切毛病,都逼着我吃东西。他给他病人的医嘱可能是禁辛辣生冷,但是对付我,却是我想吃什么吃什么,因为他觉得小孩子没假病害,能想得起来馋,证明就有好的苗头了。”
即便栗清圆这么大了,栗老师检验女儿状态是不是良好的金标准依旧是看她有没有胃口。
食少食多,都证明圆圆一定有问题。
冯镜衡当真出了一身汗,他一身湿汗地来背后拥住开着冰箱端详食材的人,然后拨她的脸看向他,只听冯镜衡道:“既然你爸都说向女士得做第一个知情者,那么,找个时间,我去见见她吧。”
栗清圆别扭,“等你好了再说。”
“我没什么不好。”说话人一双含情目地端视着眼前人,他俯首来,栗清圆拿半扇冰箱格门来敲他头,示意他,怎么病着都不老实的。
冯镜衡克制地笑。
栗清圆却静静地发问:“你见我妈,要说点什么?”
有人张嘴就来,“先问问向女士,怎么能生出这么好的圆圆呢?”
栗清圆并不受用,“花言巧语。”
挨着她的脸颊,吐露的气息,热络、滚烫,“字字肺腑。半个字虚伪,罚我孤独终老。”
栗清圆听他越说越疯魔了,“你没准一辈子单身,对广大女性来说,是个福报。”
冯镜衡并不气馁她这样挖苦他,只反问她,“那么你呢,我一辈子单身,你去哪了?”
“我当然去找更合适的了。嫁人?生子?”
冯镜衡听后淡漠地笑了笑,随即头一点,“嗯。真有那一天,我一定送一笔丰厚的嫁妆给你。”
栗清圆闻言,面上即刻地不悦起来。她来不及申诉什么,冯镜衡的吻盖住了她要说话的两片唇。
越吻越紧,越吻越尝出些口不对心。
栗清圆抬手,别住他喉结处,本能地,女人的第六感,“出什么事了?”
“栗清圆,离‘你爱我’还有多远?”
“……”
也许,他怎么着也得拖到她有这样的苗头起。
冯镜衡出了一身的汗,上楼冲澡。这期间栗清圆抱着七七,明明也就二十分钟的工夫,她独坐着,到底不太放心。
怕他顶着高烧再去冲澡,蒸晕过去。
抱着猫上了楼,在二楼书房对面的卧房里,看到了没掩门在套圆领恤衫的冯镜衡。
栗清圆实话实说,“我怕你给晕过去。”
一头短湿发的某人干脆借题发挥,两只手臂套在两只短袖管里,却不往头上套,而是朝门口的人,“帮我。”
栗清圆站在门口,沉默踟蹰状,许久。
她需要一个理由,或清醒或放纵,总归得有个不得已的原由。
冯镜衡依旧站在那里,片刻,他成全了她,“圆圆,求你。”
七七先从妈妈臂弯里跑出去的,跑到房里去,去抓床边的长毛地毯。栗清圆见到了自己那张十六岁的照片,冯镜衡连同镜框一并顺回来的,就这么原封不动战利品般地搁在床头柜上。
终究,床尾的人,脱掉了他的两只袖子,一粒药短暂地叫他从高热里脱身出来。
他无比清醒,越是这么肆无忌惮地朝她走去,越规劝着自己,你走向她的每一步都是责任与肩挑。
可是他无法克制。
尤其是这样沉默乃至纵容的栗清圆。
挺拔的身影落到无声的眼眸里去,冯镜衡无比郑重的口吻,“对不起,圆圆,我还没来得及买那个。所以,别怕,我只是想抱抱你。”
栗清圆顿时红了脸,想说什么,冯镜衡即刻捞住她的腰,夺取她意志般地戾气。因为这个档口,他不能再对她做什么了,唯有亲吻,好像只有这样的侵犯才是不那么不可饶恕的,不可挽回的。
更是她可以随时喊停的。
明明是无间的亲密,栗清圆终究感觉到了差别,差别在于,冯镜衡没有那种想要越雷池而又不得不克制的忍叹之感了。
这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是很鲜明的直觉。
她直觉昨晚他见了什么人,才叫他分心了。
还生病了,甚至回头来亲吻她都带着些力不从心的虚脱之感。
这种油然的直觉,无疑是挫败的,致命的。
偏偏他并不想说。或者,他短暂脱轨的情欲,已经叫他明白,端持甚至矫情的栗清圆也不过如此。
想到这,灰心之人,即刻想走了。
冯镜衡有点闹不明白,抵着她额头,试探地问怎么了,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
栗清圆很想说,比起我的心不在焉,明明你的力不从心更差劲!
然而,她才错了错身想走时,很直观地感受到了有什么抵住了她。这与昨晚在他别墅不同的是,那个时候栗清圆全身心的精力都在驱逐他的手指,而此刻,他洗漱过,上身赤膊,只穿一条单薄长裤,宽肩窄腰,露肤里满是成熟男人健康甚至健硕的身体线条。
栗清圆并不为此刻这样的审视甚至凝视而觉得羞耻。所以,冯镜衡身上传递过来的干净的香气,以及湿发有意无意地蹭到她脸颊乃至锁骨处的冷意,而招惹到她的很直观的甚至可以归纳到欲望范畴的蚂蚁爬噬之感,栗清圆都没有反驳自己。
冯镜衡看到的栗清圆脸上都出汗了,他歪头来,用鼻梁蹭了蹭她唇,释放出来的声音像他吐纳出来的一口烟,“怎么了?”
栗清圆终究没好气地推开了他,“不怎么。我还是觉得,你明天得去趟医院。”
话臭完他,栗清圆捉回七七就下楼来,预备给他煮的鲜虾青菜胡椒粥还是兑现给他。
锅上汽的档口,门铃响了。
栗清圆听到这样的声音就有点怕了,楼上下来的冯镜衡过来亲自开的门。
却是他的助手,杭天。
主雇两个人见面就掐架起来。冯镜衡大摆老板刻薄的嘴脸,“不是叫你不用上班了吗?”
杭天讥诮回头,“今天本来就不用上班。”
“滚吧!”
“哎,你不要在冯董那里吃了排头,就把火气撒我身上啊。我给你讲,我这杭家温暖牌的鸡汤,不是谁都消受得起的。”
“快拿走吧,谁稀罕!”
“我妈炖了一下午的!您开眼吧!”杭天见到栗小姐很是客气地打招呼,一时说他的老板哪吒转世,千把年才病一回的。又说那风头里,熬几个大夜的人,铁打的也散了。
冯镜衡忽而断喝了杭天一句,“说点有用的!”
杭天顿时会意。只一心把手里的鸡汤拿给栗小姐。
栗清圆这才听明白点什么,起码,冯镜衡夜里去了,杭天一直陪着,还有他父亲也在的样子。
其余,她也并不关心了。冯镜衡见栗清圆把鸡汤都拿在手里了,这才承情的样子,转而冲她安利起杭母的手艺,“他妈妈烧得一手的好菜。就这么说吧,我吃亲妈的都不放心,吃杭家的却是百分百安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