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认,你就可以是。”
盛稀继续,“不认呢?”
“不认我依旧管你到大学毕业。放心,我不会要你认贼作父的。况且,她不认了,也没人反对我有什么养子不养子了。到时候,外界有你这么个说不清的养子反倒是个好事。”
盛稀不懂,“好在哪里?”
“就没人愿意嫁给我了,我也不必倒霉催地去结那些鬼都不想结的婚。”
对面少年听这样口吻的冯镜衡一时觉得新鲜、有趣。才要说什么的,这头最后一把钥匙别开了锁,冯镜衡当即收起自嘲的嘴脸,端起长辈的架子,短暂知会了声,挂了,便按掉了通话视频。
老宋赶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冯镜衡,站在一团狼藉、逼仄的储物间里,阴暗潮湿的霉味,连老宋这样的糙老爷们都觉得懊糟,一面咳嗽一面拿手赶鼻息里的灰尘。然而,冯镜衡无动于衷地站在斗柜抽屉边,手里一扎又一扎的信。
老宋走近的时候,只听到冯镜衡陡然地冷笑了声,“这世上就没人不对功成名就的人谄媚的。包括这家一个拾报纸捡瓶子的老太太。”
感谢老太太,这么细心地用防水的牛皮纸保留下来了这些信。光看上头俊秀飞白的笔迹,足见那幅真正的成名之作该多么的惊艳。
老宋如同听天书。没多久,只见冯镜衡连同牛皮纸一股脑地全捧包了出来。
招呼老宋,回A城。
*
时隔多年,栗朝安再次登上了重熙岛。
向项急招的。
栗老师一口气赶了过来,向项在他跟前简单交代了下。栗朝安来与圆圆交谈的时候,几乎拿出术前与病患家属谈话的缜密话术。
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圆圆闷声不响地查到了向宗当年的那个密友就在岛上。
栗朝安坐在女儿房间的椅子上,向项就站在门口,一家三口,难得的团聚。
栗朝安问圆圆,“今天就为了这事和冯镜衡较量的?”
栗清圆哭过,清醒了许多。清醒得依旧不容辩驳。
栗朝安看了看向项,男人迂回的战术,“嗯,我以为你要和他好成一个头的。这又不行了?”
向项听这话不中听,才要打断他的,栗朝安并不听,自顾自地继续,“圆圆,你知道那天我喊冯镜衡去我那,为什么吗?”
“就是我意识到了,要是因为我的缘故那个时候拆散了你们,他就是你心中另一个小舅了,我知道的。我知道你只是替你小舅不平。也怪他为什么那么想不开。尤其是见到对方风光地活着,而你小舅人早早地没了。人家丝毫不以他的情绪为转移,要名有名,要利有利。明明那些年资助人家,已经够看清那个人了,为什么还是要那么想不开地寄情下去,我知道的。你争的不过就是这口气。”
怒其不争,要割席的一口气。
“人总是这样的。就跟我看你和冯镜衡一样,我不能怪我自己的女儿,总要把怨与憎转移到外人身上。”
“可是你亲口跟我说的,你看到冯镜衡为了你同我辩论是舒坦的,是想到你小舅的。”
“这是你当下的直观。那些年,也是小舅的直观。圆圆,你明白了么?”
“我问你,你一门心思地想去拿回那些信,是要一封封看清楚你小舅的心声吗?”
栗清圆静默地摇了摇头。“不会的,我不会看小舅的信的。”
栗朝安颔首,仿佛他猜中了女儿的心迹。“你妈妈急得不行,她恨不得一船的话要跟你说,但是又怕急性子表白错了。”
向项这才跟着点头,有栗朝安在,她才有底,知道她要是哪句暴脾气了,有人勒得住她。“圆圆,这就跟我们当初看你分手,我要急着去找季成蹊,我恨不得把他家打了砸了,我才解气的。你爸爸是怎么劝我的,你又是怎么跟我说的。”
栗清圆突然耷拉下脑袋里,口口声声,甚至有点狡辩的执迷,“不一样。季成蹊和那个人不一样。那个人从头至尾都骗了小舅,妈妈。”
向项红了眼,附和女儿,“我知道,我知道。”
圆圆再道:“他明明……他后来有个儿子是不争的事实。妈妈,我气得就是,他明知道自己的取向,他明知道的,可是那些年一蹶不振穷困潦倒的时候,就任由小舅像个孺慕者、追星者那样资助着他。我很不齿这样的人。他但凡光明磊落,哪怕与小舅割席,我都不会去打扰他半个字。”
“小舅的那些信,他从头至尾也没有看过。那就请他还给我们吧,就当我们家属想要一点念想。”
念想二字径直叫向项忍泪不住。她甚至有点愧疚,愧疚这些年逃避着小弟的死,愧疚这些年像遮羞一般地瞒着周边的朋友。她的那些老友多么艳羡向项有个高知漂亮的丈夫,还有个高知俊朗的胞弟。她一直活在这样俗务的虚荣里,甚至没有真正去设身处地地替小弟思一思过。
向项倚在门框上,哭红了眼。也想跟小弟说,你疼得圆圆没白疼。她更坚信,如果小弟没有死,而长成的圆圆一定会疗愈他,大方地走出来,爱错一个人没什么大不了。对,这辈子不结婚,不能俗务意义的有个自己亲生的孩子,也没什么大不了。
人生除了情爱,还有许多东西。永远不该对不值得的人与事沉湎。
如果这件事,能这样叫圆圆走出来,乃至告一段落。那么向项支持圆圆,去把信要回来。对,左右那个连负心汉都算不上的人,丁点情意都没有留恋过,那她要以家属的名义,索回她胞弟的亲笔。
栗朝安起身来给向项递纸巾,也站在她边上,轻声抱怨她,“来前你怎么和我说的,要我来劝劝圆圆的,你怎么反被策反了呢!”
向项禁不住地朝眼前人啐一口,“你们男人天性凉薄。冷漠的人懂什么叫感情啊。”
被划分到冷漠凉薄大船上,且一竿子被打翻的人,不言语地站在她面前,踌躇许久,终究伸手来,替她抹掉了腮帮子上的一滴泪。
栗老师最后被妻女一致策反,栗家家庭小会的主题,全票通过,把向宗的信要回来,趁着清明祭奠的时候,去跟向宗说一声。向项再以胞姐的心灵感应,安慰圆圆,“没准,你小舅老早后悔了,想把信要回来的。再没准,你小舅那个文化人毒舌的性格,压根就不是情书呢,是谴责也不一定的。”向项说着,肚子里没墨水,想不起那个精准的词,反过来问栗朝安,“就向宗以前说的,古代打仗前都要写篇文通知对方我来骂你了打你了的,叫什么来着?”
栗朝安冷冷出声,“檄文。”
“对!就这个!没准是这玩意呢。”
圆圆生闷气一晚上,被妈妈跑偏的脑洞弄得哭笑不得。
晚上,栗朝安宿在这里。向项跟圆圆一道睡的。圆圆把床让给了向女士,自己扔个凉席到地上打地铺。
夜里都过零点了,地铺上的人依旧翻来覆去,向项怪圆圆烙饼似地,惹得她都睡不着了。
圆圆干脆问妈妈,“你当年和我爸吵架,说过最狠的话是什么?”
“瞎了眼才找了你。”
“我爸怎么说的?”
“嗯,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圆圆沉默片刻,再次开口,“你要不要听听我的?”
“什么啊?”
圆圆把下午那阵气冯镜衡的话学给妈妈听。向项一听也觉得不妥,怪圆圆太任性、刁钻了些,不但气侮到对方,也把自己说得矮了点。向项的家教不允许圆圆这样。“感情要么不谈,要么就好好地经营。我一点不怕你和哪个男人分手,但是不喜欢你这样的口吻,嘴里把别人当玩物,那么自己成什么了。这回我不是帮冯镜衡啊,他要是先开口这话,你说你气不气?”
“你还没帮着他说话?说了这么多。……他凭什么限制我的自由。”
“和那个半大小子一起去S城我也不同意。人言可畏。养不养子先不说,儿大还要避母的,你可别小看了这么大男孩子的血气方刚啊。这些嫌疑避讳,谨慎点是好事。也不差这几天,等他回来再说。”
“爸爸说的没错,你就是中意他,果然同类人更能共情到。”
“我中意他是建立在你喜欢他的基础上。他们那样的人家,说兄弟间不斗争那都是假的。圆圆,你站在这同他分手,我眼睛都不眨一下,就能把他扔到一边去。你自己想开最重要。可是你自己选了他这样的人家,他为了家族为了利益,是不可能听你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也别瞧不上利益二字,这些年,没有这二字,你不可能过得这么舒坦。我一向和你爸爸唱反调的,他觉得冯镜衡这贸贸然上门来是唐突了,而我看法不一样,真因为他这种生意人家,不拿乔,愿意上门来,愿意在女方父母跟前露脸甚至露怯,我反而看到了他的实在。圆圆,他果真不把你考量到千丝万缕的利益圈子里去,太简单不过。你也这么大了,纯粹风花雪月是个多简单不过的事,你不要我教吧。这趟出差,不要说他去促谈生意的,就是你爸爸去友院驰援,我莫名其妙地叫他回来,也有点不讲理了吧。”
“我没叫他回来。动不动吆喝他回来,我成什么了我。我生气的就是他总是和我遮掩的感觉。”
“那就等他回来,和他摊牌。能不能过,不能过拉倒。感情上,就得吃得住对方,要给对方知道,我从来不怕和你分手。就这么简单!”
栗清圆这一晚,始终耿耿于怀冯镜衡那句:你都这样说了,我确实不必急着回去了。
她直到天亮都没睡。
向女士起得老早,栗清圆也干脆爬到床上去睡了。迷迷糊糊听到向女士说,今天去陪琴晓去看妇产科。
栗清圆才知道昨天琴晓的那话是真的,她怀孕了。既然和那个小男人露水情缘,也不想留了。岛上妇产科的那个主任和向女士是老牌友了,琴晓没经历过,有点怕,叫向女士陪着去。
向项说着这一茬闲话,也顺便查点起圆圆,“我知道你哪天这样,我要把你头剁下来,你听到没?”
栗清圆这个档口还真不敢跟向女士聊这个。她这个月例假好像推迟了,但是她悄悄测过了,没有中招。即便严谨的措施,她还是有点不放心。孔颖那头安慰她,我他么没男人还会推迟一周的,你就别焦虑了,越焦虑越不来。少熬点夜,少喝点咖啡吧,啊。
栗清圆日夜确实颠倒了。夜里不睡,七八点开始才迷迷糊糊睡着了,期间几次醒过来,看了看手机,某条置顶的对话框上始终没有动静,她就更失望了,失望的最尽头,也不过就是分手。
他这样的二世祖绝不会被分手伤到。栗清圆觉得她除了没他有钱,没理由比他差。
这天直到快正午了,店里忙得脚下生风。员工都在抱怨呢,老板怎么还没回来,去哪了。
栗清圆迷迷糊糊已经醒了,在床上刷手机,没等到某个人的只言片语,她本来就木着脸,一身的起床气。
结果前院店里的员工来敲圆圆的门,说是卫生院那里出了点事,项姐跟人争执给人拿刀拉伤了。
你道那个人是谁,是琴晓的姘头呀。
栗清圆听得心惊肉跳的,起来潦草地刷了个牙抹了把脸,就匆匆往卫生院去。
她忙得手机都没拿。蓬头垢面趿着拖鞋,赶到卫生院,一楼急诊外科的清创台边,向女士安全无虞地站在那里,而等着缝针的某一位,即便戴着口罩,她也能认得出来。
是季成蹊……
栗清圆伫立不前。向女士见到圆圆,连忙赶过来,嘴巴倒豆子般地一通,大意就是琴晓的那个姘头不肯同她分手,又得知了她今天要来弄掉孩子,琴晓气话就是她还是要和丈夫和好的,和他玩玩也是为了报复丈夫。她不可能同一个比自己小八岁的男人再结什么婚的,大家露水情缘好聚好散拉倒……
结果那个男的随身带着刀的呀。向女士惊魂未定,最后才说到被人救了:季成蹊今天陪导师上岛做一个手术,才下台的,不大的卫生院发生这样的事件,没一会儿就全惊动了。季成蹊看到其中有向女士,径直过来游说。也一心想解救师母,最后拉扯间,被动刀的人划伤了左手手臂。
第66章
◎Sometimesitlastsinlove◎
看热闹的人被医院的保安最后驱散了。
救死扶伤的地方,最不该有的动静就是喧闹。琴晓也被向女士送回去了,栗清圆这才知道,即便要药流掉一个孩子,相关术前检查也要一大堆。
所以说,有个孩子不容易,弄掉一个孩子也不容易,甚至那么不人道,乃至残忍。
最后,生下来还把孩子领大的女人更不容易。这里头,男人只充当着“伟岸”的嘴丈夫。
季成蹊的左臂缝了一针。
栗清圆要帮他交相关费用的时候,负责缝合的那位外科医生说季医生是见义勇为,这点费用,当然要院方来了。
话说完,栗清圆摸摸口袋,才意识到她手机都没拿。一分钱没有,付什么账。
伤口处理完毕,季成蹊甚至还同行口吻地夸了夸对方的手艺。
栗清圆全程局外人的自觉,待到他们寒暄完了,她替季成蹊拿包,声音平淡,表示今天谢过了,又问他是不是开车上岛的,不行的话,她给他招个代驾吧。
栗清圆说着,拎着他的东西,自顾自走在前头,一副要送他的样子。
落后的人,脱下来的一只衬衫袖子,还空荡荡地飘在那,上头赫然的血口子。他并不理会栗清圆,从清创台那边出来,径直在廊道上的塑胶椅子上坐下来。
他要穿好衬衫。
栗清圆见状,半回头,与他几步之遥。
季成蹊上学那会儿,他们校队与人家社会上的人士踢球,龃龉起来,动了手,一只胳膊生生骨裂了,夜里,他疼得一脑门的汗。季母来看他的时候,骂得天要塌下来,要死了,你将来做什么的,你一点没数啊。外科医生的手,你自己不当惜是不是!
季家把这个独苗当宝贝,连同他叔叔,两房恨不得共一个男孙。
栗清圆不敢想,如果今天,季成蹊的手出点什么事,他妈得跑过来骂她成什么样。
即便这样,她依旧站在那里,木木地,袖手旁观的。
椅子上的人,不无示弱地看了她一眼,终究出声,“圆圆,帮我一下。”
栗清圆无动于衷,最后进里,喊了护士来,请人家帮忙,帮季医生把衬衫袖子套起来。
季成蹊没等人家护士走过来,就轻而易举地穿好衬衫,甚至当着人家护士的面,微微薄责置身事外的人,“我之前就说过的,你去当明星,绝对零绯闻。”
一点炒作都受不了。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栗清圆由他抱怨,再问他走不走,“我去找人送你回去。”
季成蹊突然扬高了声,“你就这么着急赶我走吗?”
不阔的廊道里,骤起一阵微信视频的来电音乐,是阿黛尔著名的那首:
Sometimes it lasts in love, but sometimes it hurts instead.
站着一边的人,始终油盐不进,“这里是医院,我没权利赶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