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新奇的屋舍吸引了他,张居正不免驻足细听,此时一道男声传来。
“张居正虽于明朝有功,但这人贪得无厌,掌权时收受多少贿赂,要不然万历要抄他的家废他的改革?”男声音调尖锐。
另一男声接道:“我还看到有人说,他把万历钳制得过紧,自己倒不加检点,万历正是在他去世后发现一直管束自己的先生背地里形象如此不堪,信仰破裂,这才把朝政放手不管。张居正没教育好万历,明朝因此一蹶不振,说到底都是他的责任。”
话音未落,清亮女声随即驳斥两人:“万历自身天性好权又善于隐藏,哪里能怪得了张居正?还说什么奢侈,万历抄了整个张氏家族才抄出银十万,金两千,其中还有多少是皇帝的赏赐和做首辅的俸禄,再说万历那么恨他,罪名里也没有提到受贿贪污啊。”
张居正恍惚想道,原来初见她的那声“我认得你”,并非来自彼时。
而是在更早之前,在他永远也无法触及的那段光阴里。
他伸出手想去推开那扇门,但无论如何用力,那道门都如同定住了般,推它不动。
顾涓流徒烦于注海,而寸石何望于补天。
他惆怅地回忆过去上呈的奏疏,果然自己毕生期许的新政,再如何费尽周折,终究不过是沧海中的一抹涓流,补天时的一颗小石。
只是虽早有所料,仍然难抑失望。
即便已知身后凄凉寥落,他亦未对君王心生怨怼,他只恨为何新政尽废,改革悉化为乌有。
这股失望迫得他胸口滞闷,仿佛有甚么堵在喉头眼角,搅得他呼吸紧.窒,心底酸涩而痛楚,却寻不见得以释放的尽头。
“张先生怎么能这么想呢?”
门悄然推开,顾清稚走向他,发丝间飘来熟悉的梨花香气。
“先生用一生所挽回的一切,皆已镌刻春秋,千载共闻。”望着他恍然若失的面庞,她安慰道,“又怎么会是无用呢?”
他一时忘了回答,眼前如蒙了雨雾。
“仆以孤焰,耿耿于迅飚之中,未知故我何似。”顾清稚微笑着念出他在信中的自白,“孤焰与故我,已矣两相忘,张先生不必为了过去而悲伤。”
他想去握紧她的手,如同从前那样。
可惜抓了个空,怅惘立时掩过瞳眸。
“能见到你,已然足可安慰。”他说。
“但是,我一直都没有离开张先生啊。”顾清稚注视着他,“我就活在张先生的眼中,无论先生是往天边眺望,还是看向北方旷野古道,江南亭榭小桥,我都活在先生的每一寸目光里。”
她挽起他的手,用脸颊去贴近他的掌心,含笑道:
“——因为,大明的每一片日月,每一座山河,都是张先生的心血呀。”
此生既许国家,许知己,唯鞠躬尽瘁而已,他复何言。
他复何言。
月光洒落,映出地上一道茕茕孑立的官袍黑影,孤独徘徊多时,直至夜底三更,长发披肩的女子来到身旁,终于对影成双。
沉闷多时的情绪刹那倾泻,未几,张居正泪落满襟。
于月色朦胧中,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衡湘烟水之约,我不会再食言了。”
……
万历八年冬,三九天雪落之际,顾清稚在江陵病逝。
万历十年夏,大学士张居正积劳成疾,辞世于燕京宅邸。
长记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烟雨,杳杳没孤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