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车马声动,万历使者已至,司礼太监张鲸携了大批赏赐前来,又带着皇帝劝慰臣子的诏旨。
他称朕久不见卿,朝夕殊念,惕然不宁。还道先生功大,朕无以为酬,但看顾先生子孙而已。
白鹤倏然发觉她的手心一颤,整双眸子随即陷入怔忡。
它停止了进食,收翅立于原地,不安地左右四顾。
“你要用食么?”待使者得了答复离去,顾清稚问他。
她神色平静,连一句你回不回去也未提,只问他要不要吃饭。
“再予我一些时日。”张居正注视她微笑面庞,歉道,“两年……最多两年,我便可以回来了,到时再将这山水行遍,偕老白首。”
语罢,他错开目光,甚至不敢再去触碰她的澄澈瞳眸。
“不是我,是我们。”顾清稚笑道。
他一愣:“你愿与我同回燕京么?”
她说:“你去哪儿我就陪着去哪儿。”
“张先生不用内疚。”抢在他道出歉意之前,顾清稚望他,“张先生的道路就是我的道路。”
他踟蹰半晌,“那我上请缓一月启程,等你身体将养好些,我们再赴阙。”
“好啊。”她点头。
.
即便是请求暂缓返京,张居正亦忙于致信与各方官僚,详谈铸造铜币之规格,新疏通的大运河槽粮出发日期,以及沿北方城墙修建望楼之长度。
他劳心于此等琐细,再次不分昼夜地挑灯理事,顾清稚看在眼中,却未再劝他。
她已经无力下榻了。
可睡也难以入睡,阅书也眼前模糊,白日里便只能倚着凭几出神。
“好些了么?”正发呆间,张居正推门步入。
“我休息了这么久,已经快好了。”她恬然一笑,示意他坐在自己身边,“外祖父说他们想敬修了,我想把他送去江南待一阵子,小修也说他愿意。”
敬修性情喜静,相比于燕京繁华的烟火气,可能更亲近江南的安宁。
他颔首:“那他需一路小心。”
“嗯。”
“我也有事与你说。”张居正道,“我要去应城拜访李义河,他于工部尚书任上颇为得力,我欲请他起复回朝。”
义河是李幼孜的号,于万历七年致仕还乡,与张居正私交甚厚。
她问道:“那你何时回来?”
张居正道:“应城离江陵不远,来回不过两日,你在此间安心休养,等归家时我们便可启程了。”
“好。”
“你先睡罢,再休息一会儿。”他安抚她躺下。
她不肯:“我才睡过一回,还做了一个梦。”
张居正扣住她扶在榻沿的手:“甚么梦?”
她轻道:“我梦见幼时我在江南……曾祖父教我怎么扎针,他那时八十岁了,拿着黄木做成的小人偶给我演示,但我又记不得他长什么样了。”
语未竟,张居正道:“你这是病中多思,你太累了,再不休息怎会好?”
阖目靠在他怀里,顾清稚感到一滴泪似乎淌落于唇畔。
“你快去做正事罢。”她抿去这抹浅淡泪痕,“我没事。”
“你等我归家。”
“好。”
“张先生。”待他将出门的那刻,顾清稚忽而唤住他。
“怎么了?”
张居正转过身问她。
顾清稚轻轻摇首:“想看你衣襟拢好了未曾。”
她仰起苍白的面孔,细细端详他的眼眸。
“去罢,我等你。”
.
“潘季驯沿循黄淮河道,从丰、沛、徐、淮以至海口一千余里,俱建立坚堤固坝,尽令黄淮全河之水涓滴悉趋于海,着实为一大伟业。”李幼孜览过张居正递予他的邸报,不由称赞。
“此伟业亦赖于义河扶持。”张居正道,“若非义河率领工部全力拨帑督导,岂能有此不世之功?”
李幼孜自是一番谦虚,然而令张居正意外的是,这位老友并不愿意回京。
“李某现今已老朽不堪,只求在乡里安度晚年,望相公成全李某故土之思。”两人用罢晡食后,张居正谈及来意,李幼孜长揖作辞。
张居正视着他斑白两鬓,心底掠过黯然,缄默半晌方道:“我如今身边少有可用之人,李公一去,我又能倚仗谁呢?”
“朝中人才济济,相公一双慧眼,定能拔擢不少俊杰。”李幼孜疲惫地闭了闭目,须髯随风颤晃,“李某近来时常见故人入梦,怕是大限将至,相公还是放李某安度晚年去罢。”
故人入梦。
满目翁然间,唯此四字清晰钻入脑中。
张居正意识到甚么,坐于对面的李幼孜眼见他面色大变,竟平白覆上惊惧与恐慌,顾不得向自己道声告辞,即掀袍起身朝外奔去。
“七娘!”下了马车,他急促踏入院中,颤栗高唤。
袖中攥紧的手指皆蜷曲着,张居正四下环顾,却不见那花阴下熟悉人影,呼吸仿佛被一双手扼住,教他喘气不得。
脑海骤暗的那一刻,他听得一声轻语:“张先生,我在这儿。”
似一道光重又划过意识,心得始宽。
他走上前去,看她歪躺于墙角交床上,纤瘦身躯被白雪沉枝掩住,故而一时未能发现她。
蹲下身,他与她平视,攥住她骨节分明的手:“我回来了。”
“嗯。”
视了眼纷纷雪落的天外,张居正蹙眉:“你手这般冷,不好在这里吹风。”
“马上就好了,再让我瞧瞧雪。”
张居正静静望着莹白的雪花在她指尖转瞬即逝,感受着那点冰凉温度,顾清稚弯了弯唇:“真漂亮。”
“是很漂亮。”张居正望她,“我想起你许我婚约之时,亦是雪天tຊ。”
她浅笑:“原来张先生还记得。”
“是。”他道,“你所言我皆难以忘却。”
“那张先生得答应我一件事。”顾清稚说。
“甚么?”
“先生一定要好好吃饭。”
“我答应你。”
她这才放下心来,揉了揉双目:“我困了,想在这里睡一刻钟。行李都收拾好了,等我醒了我们就出发罢。”
张居正解下披风覆在她身上:“睡罢,我在这里陪你。”
她阖上眸,嗓音里流出的词句有些恍惚。
但他还是听清了:“张先生……你在么?”
“我在。”他轻声说,“……正握着你的手。”
江陵的冬日舒迟而透明,如同远方空灵的衡湘烟水,渺渺寻不见尽头。
.
“阁老——”徐阿四急匆匆跨入门槛,竟是一路踉跄跌撞,见了卧在躺椅上小憩的徐阶,蓦地弯了腰,“小姐……小姐……”
未言罢,已是泣不成声。
徐阶心下骤然一沉。
潜意识隐约提醒他,除却那位记忆中聪慧活泼的小姑娘,再不会是旁人。
“七娘如何?”身子近乎塌落,他勉力撑起扶手,急切问道。
徐阿四嗓音沙哑,浑浊双目红肿:“……阁老节哀。”
他刹那跌足。
“不想……如今成了白发送了黑发人!”徐阶老泪纵横,“老夫早该料到会有这么一日……”
她向来是宁可委屈自己也要为他人考虑的性子,一颗心恨不能分了七瓣,自古多思者多早夭,他早该知晓她也难避免这般结局。
只是未曾料想,自己已年逾八十,却要眼睁睁看着外孙女走在他之前。
隔日李春芳自扬州赶来松江看望恩师,亦是满面悲容。
“老师节哀,令孙之亡我等也是愕然痛惋。”昔日状元如今发鬓皆白,感慨不已,“学生先前见到顾娘子时即觉她身形瘦削,恐是底子薄未能及时调养,不期如今早亡,怎能让人不痛心。”
徐阶已是喉咙涩肿,闻听此言,摆手低道:“这丫头哪里是底子薄,她在我膝下长大,自幼极少生病……她是生生累死的啊,心里头又全是煎熬忧思,两相摧折怎会承受得住!”
李春芳长叹,复道:“张太岳如今怕是也痛极。”
张居正是痛极,翌日即上疏称病推延动身,期间为妻子料理后事,饮食皆不进,哪管仆役苦苦相劝。
返回燕京后,多人前来府上探问,皆被张居正一并拒见。
他照旧入阁视事,将于民间探访得来的缩弓虚报现象上奏于万历,天子不悦,并问询如何是好。
“清丈事,实百年旷举,宜及臣在位,务为一了百当。”他明确作出表示,宽慰了皇帝的惴惴不安。
又请免自隆庆元年至万历七年,各省未完纳的钱粮一百余万两,而税粮最重的苏州、松江两府即占七十余万,于是上疏“与其朘民以实奸贪之橐,孰若尽蠲以施旷荡之恩。”
又进一步整顿吏治纲纪,以丈田弛缓之罪名,革松江、池州、安庆等知府职,并逮治亏欠输京银两、锭式不依部样的河南知府赵于敏。
此外,饬吏部察处不职的朝臣二百六十四人,大量裁革冗官,延续了之前考成法的旧例。
疲惫了一日,傍晚自文渊阁下值,张居正携一身雪珠归家,却再不见庭院中有人走出笑迎。
只有二门前洒扫仆役见了他,搁下笤篱,恭恭敬敬唤了声“相公”。
“相公,蓟北送至的信。”家仆步来,躬下身递他。
他接过,乃是戚继光与王瑛一并表达吊唁之意,他一瞥便起了厌倦。
这一月以来,他已见不得这两个字眼。
他甚而开始怨恨自己,当年她即将启程归去松江,为何自己要因这私欲硬生生将她留下。否则,她此刻定然还在江南自由自在做个官宦千金,亦或悬壶民间,圆她济世愿望,从此再无忧虑,再不必随着他受这百般折磨。
他竟恨透了自己。
为甚么。
推开书房门,当日离开时走得太匆促,张居正看见几卷书册还摊放在案上。妻子素爱整洁,他便为她整理书桌,将卷册收归,又把她所置之物放回原位。
从始至终他滴泪未落,仿佛那人只是睡去了,而他还是能自欺欺人她仍好好地活着,仍能笑着问他有没有好好吃饭。
收拾至桌案一隅时,偶然发现一精巧木盒。
他忆起,这是当年中秋月明时,于喧嚣夜市的僻静一角,她悄悄塞入自己掌心,笑说此为西洋人口中的多宝盒,而其间机关甚多,还有待他日后探索。
可惜之后诸事繁忙集于一身,即便她再次提醒了他,亦忘了将其开启。
张居正掀开盒盖,这回不知扭动了甚么关窍,那蒙了尘的弹珠忽然滚落而出,他匆忙曲身去拾,蓦地,又有一张笺纸轻飘飘落下。
是一封未曾发现的信。
指尖莫名发起颤,他强忍脑内混沌将折痕掀开,却见其上以熟悉柳体书了一行小字。
连日疲累令他双目不甚明晰,伏身看去时,呼吸猛地滞住:
“张先生亲启:
既嫁夫君,虽机阱满前,众镞攒体,妾亦不畏也。此世唯愿并肩携手,起落沉浮,定不悔与君余生相随,幸甚,幸甚。
——妻顾氏敬上。”
固知终须一别,她却言从未生悔。
心刹那揪紧,他只觉浑身有如撕扯般痛楚,他言甘愿为大明忘家殉国,可他如何能忘她顾七娘。
“我认得你!”
“张先生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喜欢你么?”
“因为我是一个敏感的人,听不得别人说我的坏话,那样会教我什么事也做不好。可是张先生让我知道,原来世上还有像先生这样的人在,哪怕漫天非议和攻讦如雪片飞来,也能坚守信仰,像耀目的日光一般前行,而只给世人留一个背影。我实在太喜欢这样虽千万人吾往矣的人了,当然咯,其中我最爱张先生。”
然而,当时只道是寻常。
过去她每一句浅笑言语,现下皆化作锋利刀刃,一寸寸割过他的骨骼与心脏,将他削成如今这一副昏沉沉躯壳,颓唐地行走于世。
他迷茫地望向窗扉外,夜风拂得庭内那株梧桐叶萧瑟作响,一轮缺月挂于树梢,恍惚映入朦胧眼底。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亭亭如盖……亭亭如盖。
顿然,他如被击中,伏案失声大恸。
须臾,那泪终于淌落了双颊。
第84章
万历十年春。
张居正扶病上疏, 请废除深为民害的带征钱粮陋习,得皇帝批准后颁行全国。
“师相。”文渊阁中,申时行向张居正揖礼。
“何事?”
他答:“户部议准减税契、宽铺行、恤商人三事, 务请师相指示。”
自始至终,申时行望着老师劳悴的面容,一时竟未曾注意他与自己嘱了些甚么。
“此乃我从前惠商政策的继续,望你督责吏部及市坊各司放宽官牙与私牙发放, 减免商税额度,删削税目。”
“是。”
向张居正告辞, 他步出皇城, 等候于左掖门外的车夫见状趋来随侍,却被他摇手制止。
“不必了。”申时行道,“我今日散步归家。”
他踱过西四牌楼,途经前门大街,沿着身畔流淌的玉河缓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