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才欲开口,这时仆役快步奔来,先小心翼翼瞥了眼张居正面色,继而将手中家书奉予顾清稚。
“娘子,江陵来的信。”
顾清稚接过,拆开漆印阅览信笺,已将三行视去,却不发一言。
良久,她方颤抖着抬首。
张居正发觉她眼角蕴有红痕。
“怎么了?”
她嗓音沙哑:“居谦……居谦病逝了。”
“哐啷”一声,热茶陡然泼了满地。
……
他还余下甚么。
父亲已逝,高拱病亡,多少故旧与他反目,如今就连幼弟也失去了。
也许只有新政还能握在掌心。张居正伫立绿竹丛旁,夜风拂过疏叶,那孤独重又笼罩了他。
身后有人悄声踱来,在他的肩上披了件外袍。
“大事已了,我们一同归去罢。”张居正攥住她的手,缓道。
纵平生负过多人,他至少还能兑现对她的承诺,聊可作他的安慰。
“嗯。”
三月,张居正上《归政乞休疏》,明言“高位不可以久窃,大权不可以久居”,未出他所料,第一道奏疏被皇帝留中不发。
见天子不加理会,张居正乃上《再乞休致疏》,疏云:
“今臣亦不敢违背君父,为远举长往之计,但乞数年之间,暂停鞭策,少休足力。
傥未即填沟壑,国家卒有大事,皇上仍欲用臣,朝闻命而夕就道,虽执殳荷戈、效死疆场,亦所弗避。是臣之爱身,亦所以爱国也。
伏惟圣慈矜允,臣无任悚惧俟命之至。”
辞疏一上又被万历驳回,并下诏予以劝慰。
“卿宜安心静摄,痊可即出辅理,用慰朕怀。”
显然,朱翊钧不愿放他离去。
“臣妇拜见陛下。”御花园亭中阶下,顾清稚撩裙,伏地向天子行礼。
朱翊钧已猜出她来意,指示左右将她搀起:“师娘不必与朕拘礼,快快起身。”
顾清稚隔着朱翊钧那双少年瞳孔,隐约望见自己身形纤弱,神色谦谨地跪着。
“师娘地上冷,快坐罢。”他示意宫女端过一张缠花椅凳,道。
“谢陛下天恩。”顾清稚轻声言谢,随后提起裙摆,缓缓坐在那张椅凳上。
朱翊钧抬首端详她。
顾清稚垂眸,不与天子对视。
“师娘又瘦了。”他见她骨骼单薄,露在袖外的两截手臂孱弱如纸,拂了心中一根柔弦,语气不免多了几分关切。
顾清稚摇头:“臣妇谢陛下关怀,不过是最近冬春之交受了些风寒罢了。”
“可有寻太医诊治?”旋即,皇帝有些歉疚地笑笑,“朕竟忘了,师娘自己便是女医。”
顾清稚亦微笑:“故此臣妇知晓,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症状,歇息几日便大好了。”
“那张先生知道吗?”
顾清稚眼波柔和:“前段时日全国清丈事宜刻不容缓,夫君终日劳心于此,直至通宵达旦,臣妇岂敢因一己私事烦劳。”
朱翊钧果然脸色一动,似沉思了须臾,才道:“张先生为改制殚精竭虑,万不可熬坏了身子,否则也是令朕自责。”
“陛下无需自责。”顾清稚温言,将来意缓缓道出,“夫君身在病中,亦无一时不在挂怀陛下,牵系大明,若非身体与心力实不允许,怎会愿意离开陛下。”
“大明……不可无张先生。”朱翊钧道。
“夫君若听了陛下这话,必得感激涕零了。”她勉力撑起唇角,“陛下圣恩,臣妇一家皆无以为报,但臣妇斗胆请陛下莫要忘了,君无戏言。”
顾清稚面含笑意望着他,朱翊钧方恍然忆起上回她豆叶戏取胜后,她在自己耳边道出的请求。
“师娘可有愿望?师娘但言之,朕必给予允诺。”
“臣妇无有他愿,唯请将来夫君求去之时,陛下能够应允。”
彼时朱翊钧以为来日方长,可当张居正真欲求归时,才忽觉竟已近在眼前。
他就要离开自己了,离开燕京,离开他独相多年的朝堂。
“朕……舍不得张先生,舍不得师娘。”他坦白心中悲哀。
“娘子三思!”
话音刚落,珠帘轻晃,一列内侍纷沓进入。
太后李氏随后疾步趋至,娥眉浅描,环佩华贵,在场诸人见状,皆应声下跪见礼。
“娘子不可轻言请去!”李氏惶急,不待顾清稚起身便挽住她手,“我请娘子回去劝说张先生,望他收回辞疏,皇帝离了张先生将六神无主,张先生忍心抛下国事,置皇帝于孤立无援境地么?”
手被她牢牢扣住,顾清稚一时挣脱不得,只平静回答:“太后言重了,陛下有朝中济济良臣,夫君绝非无可替代。”
李氏道:“新政乃张先生心血,若他走了,谁来接替这大业?只怕朝臣皆不能如人意。”
顾清稚闻言,顿然沉下眸色,在皇帝与太后惊诧目光中双手交拜,向二人俱行一礼。
“新政并非夫君一人之新政,乃陛下与朝中百官共同砥砺之成果,夫君离去,愈发仰仗陛下坚定心志,一力推行。”曲下腰,她又是一拜,“陛下聪慧,当看见国库粟米充足,多地百姓安居乐业,新政功不可没。而这气象能否延续,如今尽仰赖陛下天恩了。”
朱翊钧踟蹰道:“朕唯恐力有不逮,辜负了张先生心意。”
“陛下不可有此想法。纵夫君蒙恩为相,亦不过是天子治下一民,唯有社稷百姓才真正值得陛下牵念。”
李氏叹惋,终是松开紧扣她细腕的手心,“我也不是那等不近人情之辈,既然娘子与张先生执意要走,我与皇帝不好坚阻。你与张先生务必休养身体,我将时时派人前去江陵存问,望娘子保重。”
“臣妇谢太后成全。”
顾清稚自地上直起身,正对李氏默然凝视她的瞳孔,不觉一怔。
“……太后?”迟了迟,她疑惑出声。
李氏觉出失态,扯唇苦笑,将内心剖白予她:“娘子或许不知,我一直很羡慕你。”
当年满庭宾客觥筹交错,她已记不清来者皆有何人,回忆中只余那瞳目浅弯的女子,笑容活泼明朗,令她一眼便铭刻至今。
“罢了。”李氏摇摇首,将多余情绪隐去,“希望来日还能与顾娘子再次相见。”
“多谢太后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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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别前,皇帝单独召见了张居正。
照例是一番挽留未果,无奈之下,天子只得询以他事。
“张先生此去,谁可接任首揆?”
“臣已荐武英殿tຊ大学士申时行为首辅,潘晟为副,望陛下纳之。”
潘晟为张居正昔日科举座师,旧谊深厚,可保新政平稳交接。
此外六部皆有支持改制的官僚在任,他已可放心离去。
但天子仍是眷念:“先生走了,朕若再遇大事该当如何?”
“陛下乾纲独断,有所斟酌不定也可咨询内阁六部,必能收获中肯建议。”
意为皇帝您已亲政,有国事不必再问他。朱翊钧知道。
他坚持要走,自己如何能拦得住他。
翌日,天子下诏,赐特进光禄大夫、中极殿大学士、领吏部尚书辅臣张居正致仕,锦衣卫护送还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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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先生是舍不得了么?”
驿站车马已至,瞧见他回望旧宅,顾清稚不由笑道。
张居正道:“行李都收拾完备了么?”
“放心,两天前我就唤仆役整理好了,要是有什么落下了,到时可以再派人寄回江陵。”
将天子所赏的蟒袍、银锭、绸缎等物一应封存,装进车厢里带走的物什也没有多少。
但终究于这座宅邸留下了多年回忆,顾清稚还是忍不住在心中感叹。又视了眼庭院中那株亲手栽种的梧桐,与墙角几丛潇潇绿竹,方不舍地踏出府门。
前来送行的故友不少,几个昔时翰林院的旧朋也来告别,平日鲜有来往,如今卸了官职,叙起话来倒是自在许多。
“汝默!”
人群中,温润秀拔的江南文士遥遥而来。
申时行未着绯袍玉带,仅仅一袭浅灰方领襦衫,立定躬身作揖:“师相当真要走么?”
顾清稚不禁笑:“我们行装都已打点妥当,马夫都在催了,汝默还来问我们走不走么?”
她常用轻快语气与他调侃,申时行也早已习惯。有时他会回想第一次见到顾清稚时,她便是如此毫无拘谨,仿佛早已认识了他。
眉梢沾染伤感,申时行道:“时行还未来得及回礼,七娘便要走了,殊为遗憾。”
顾清稚眨眼:“甚么礼要还?”
“一斛苏州贡山茶。”申时行视她。
“哦。”她笑道,“来日总有机会,我等着汝默来松江请我。”
“一言为定。”
“走罢。”张居正与来客道完别,缓缓踱至她身旁。
“嗯。”
她挽住他的手,将指尖扣入他温热的掌心,最后向申时行告辞。
“我与汝默说过的话,希望汝默能记得。”她说。
“时行谨记。”
鸟雀欢快啼鸣,道旁似锦繁花绵延。
顾清稚踩上小凳,跨步上了马车坐定,回身掀起帘子,再次望了眼这四月的烟柳燕京。
第82章
五月, 天子下诏,令全国总括一州县之赋役,量地计丁, 丁粮尽输送于官,每岁之役,官以佥募。
自此,一条鞭法终成通行天下的赋役制度。
阁中照旧忙于政务, 进一步整顿驿递,将徒为民害的站马军旧制革除, 处分“违例乘传”的苑马寺监、江西布政使、浙江按察使、福建盐运使等州县官吏, 调用与削籍者数十人。
户部颁布八款准则以全面清丈田土,严查溢额、脱漏、诡寄诸弊,清出勋戚庄田约莫两万余亩,一律按册以征收赋税。
“夫君近日都未睡好,瞧这眼圈都发了青。”吴芸望见丈夫疲惫神态,不免心疼上前,为他解去外罩的斗篷与披风。
申时行由着妻子替自己揉按颈项,扶额叹道:“为了这勋贵清田,不独我一人烦恼,户部的郎官也是左支右绌。毕竟得罪了不好, 宽怠了更不妥, 这度该如何把握也着实是为考验。”
“那也不能把事情都推到夫君一人身上。”吴芸唯在乎丈夫身体, 不以为然答,“夫君虽是首辅, 到底不过是五品大学士, 这土地事宜户部的人不管,那还要发俸禄给他们做甚?”
申时行无奈, 取了帕子擦拭额头微汗,道:“话虽如此,师相在任时事必躬亲,身为他学生,我岂能将职责过分推诿。”
“所以张相累倒了,这不是回乡养病去了么?再说,我听闻又有言官攻击夫君逢迎圣上,在其位不谋其事,夫君再兢兢业业于他们眼里也总有错处,倒不如就此甩了手,把活计放六部干去。”
申时行知妻子是一时气话,扯了扯唇苦笑:“你也是口不择言了。不过如今我算是体会到了师相的难处,就这点攻讦已然让我心力交瘁,师相昔日所遭受的又何止胜我十倍。”
夺情之时,舆论四起,大街小巷中甚至有人题字“江陵欲反”,流言喧嚣尘上,亦不见张居正有所畏避,照常每日阁中视事,主持皇帝大婚礼仪。
当时他未有所感,如今终是将那挣扎心境体会了一二。
毋论手段还是意志力,他申时行到底及不得张居正。
吴芸摇摇首:“我也不怕夫君着恼,说句实言,这内阁还是离不开张相,我总觉着陛下还会再将他召回燕京,就不知陛下作何想法了。”
此言正中申时行心底念头,但他知晓张居正必不同意,再一厢情愿又能如何。他不由怅然吐息:“陛下纵有此意,恐师相也不会接旨,我这首辅做得也是食之无味,早日让贤我倒也心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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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陵。
自归后,前来拜谒者人来人往,张居正初时碍于同乡情面,尚还略微款待一二。
之后终是不堪其扰,乃于旧宅旁的小湖山中,命家僮以茅草筑一小屋,仅仅用了三五根木椽,供一家三口栖身而已。
又于屋舍以外种了半亩绿竹,多时闭门不出,只有数名仆役定时来回洒扫,煮茶洗药。
近来他总是手不释卷,将多年前的诸子百家重又拾起,但与之前又有所不同,这回务以精读为要。一阅便是一整日,大有躲进小楼成一统不问春秋之态。
乏累时便伏案休憩,醒来时依旧天光云影共徘徊,一派夏景勃勃时节。
将书册拢合,张居正自座中直腰,起身推门而出。
此宅甚小,以至于院内一有谈话声便能清楚传来,钻入听者耳中。
“这是大青叶,可以清热解毒,凉血消斑,多用于温病发热,也能用于肺热喉喘和发斑发热。”女声柔徐轻缓,娓娓道来。
几个女孩随即七嘴八舌接话:“大姐姐,那这个呢?”
“大姐姐,忍冬花是否也能治风热感冒?”
“清热泻火和凉血又有甚么区别呢?”
张居正闻声,停步伫立于门口,静视顾清稚被一群乡邻少女簇拥在中间,温和讲解各味中药性状,唇畔漾满如日笑意。
她很喜欢和姑娘们待在一起。张居正思着,不觉已然倚门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