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本上将本色转为折色,促进国家财政从粮本位向银本位的过渡,而且将力差改为银差,一切正杂徭役均由官府雇役担任,无疑是对现行两税法与徭役制度的冲击。
此法甫一面世即遭多人反对,因而于嘉靖、隆庆年间俱实施了一段时日被叫停,张居正下令推行时,吏部侍郎杨巍便称条鞭“徒利士大夫,而害于小民”,地方豪强、保守官僚也为此对峙不下。
但张居正力排众议,由福建率先试点,如今湖广、北直隶、山东、江西、河南、陕西等地陆续通行各州县,几无处不条鞭,正是改革如火如荼之时。
张四维将一卷诏旨拟罢,见他将庞尚鹏的奏疏一一览过,又提笔批答,才欲踏出阁外,陡然被他自背后唤住。
“张子维。”
“元辅有何指示?”张四维回转身,揖首问。
张居正冷冷视他,目有厉色:“王用汲削职之诏可是你所拟?”
张四维低首:“正是。莫非不合元辅心意?”
王用汲上疏怒劾宰辅任人唯亲,相权直逼皇权,威望甚或足可取而代之。
若是旁的罪名,张居正皆可宽宥,偏这指控触及到他推行新政的核心,他能朝下令而夕奉行,皆是凭靠这凌驾于内阁之上的近乎摄政之权,王用汲的诘难自然令他忍无可忍。
“我实不知子维从轻发落是何意。”张四维近来拟旨常曲解他意图,张居正已不愿假以辞色,紧攥奏疏愠怒相对,“你若有致仕之心,大可上疏陛下乞归蒲州,我定一力成全。”
“师相。”申时行见阁中气氛僵硬,忙捧着一叠折子步来,“潘季驯又来为疏浚河道请批钱粮,时行不知如何回复,还请师相裁夺。”
瞥着张居正蘸墨书写私函,申时行扫了沉默的张四维一眼。
张四维偏过身去,甩动袍角,一语不发回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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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控制好力度,双足微微打开,像这样保持手臂稳定,让你的短箭按抛物线扔进去,多练会儿准确度就能提高。”
张居正步入庭院内时,恰逢顾清稚在教张敬修投壶。天色已暗,月光尚还晰亮,家仆于旁边点了一排蜡烛tຊ,暂且足供照明。
疲惫身躯终于在此一方安宁之地得到喘息,他放轻脚步踱去一侧,于角落处旁观妻儿。
男孩显然听不大明白,眨巴着懵懂大眼问道:“阿娘,何为抛物线?”
“……呃,”顾清稚踟蹰,想了想及时作出解释,“便是你抛掷一样物什时,它在空中滑过的轨迹。”
“噢。”张敬修若有所悟,将那支小箭塞进顾清稚手中。
“阿娘能不能演示一次再予我瞧瞧?”他面露期待。
顾清稚欣然答应,卷起袖口,从儿子小手里接过短箭攥于掌间。她对准目标将欲掷出,手腕却不由自主地发起颤。
“紧张了。”顾清稚抱歉地牵了牵唇角,放弃在他面前展示最擅长的投壶,笑眯眯道,“今天阿娘不在状态,下回再教你。”
“呀,你爹回家了。”闻听后方有脚步声走近,她蓦然回首,拍了拍张敬修的肩。
“爹爹。”孩童亦转过身,乖巧唤。
“用过晡食了?”张居正垂眸望他。
“两刻前便同阿娘一块儿用过了。”他脆生生答,“爹爹吃了么?”
张居正颔首。
“你想来与小修投壶么?”顾清稚退往一旁,有意将空地让予父子俩,“他已经掌握了要领,比原先会玩许多了,张先生不如陪他玩两局。”
张居正本不爱于此道上钻研,但也未尝不予以包容,见张敬修眸中既含拘谨,又隐约透出与父亲游戏的期待,不禁微笑。
他挽袖,取了一支箭杆,集中心力屏息凝神,只眨眸一瞬间,那箭已然稳稳落入壶中。
“爹真厉害!”张敬修由衷鼓掌,不吝啬对父亲的夸赞,“还有甚么是爹不会的。”
顾清稚含笑伫立一旁,惊觉敬修已长至张居正的胸口处,心下感叹孩子果然长大了。
她走上前去,捏着帕子为张敬修拭去额头微汗,揉了揉他的面颊:“玩累了么?”
他点头:“是有些累了。”
望了眼父亲面色,复又自觉添了一句:“那我先去读会儿书。”
他拔足刚要走,张居正蓦地抛出问题,生生将他脚步顿在原地:“最近《礼记》读至了哪章?”
张敬修当即低首答:“回爹爹的话,还有两章就能将这本书习读罢了。”
“师傅怎么说?”
“师傅夸我学得认真。”张敬修向来乖巧诚实,不用担心他会虚言,“他还说我很用功,将来科举一定能中二甲之上。”
他虽非颖悟绝伦的天才神童,但论刻苦勤勉与沉着懂事,已不知教多少客人赞过。
无论读书起居,俱毋须张居正牵念,然而纵事务繁忙无法时时过问,亦不放松严格要求他的机会。
眼见张居正启又欲考问儿子功课,顾清稚抢先截下话头替儿子解围,笑嘻嘻道:“既然如此,那我得好好考考你。”
“走,咱们回屋去问。”她搂住敬修的脖颈,半推半拽拉着他离去。
张居正注视妻儿远去的背影,待消失不见重又踱向书房,继续写就白日未完成的书信。
一更滴漏忽响,窗扉外骤起淅沥小雨,白日的倦怠此刻再度涌入脑海,他搁下笔,起身推门踱步。
走至檐下,平和的雨声恬然拍打着耳畔,张居正抬首望向漆黑夜空沉思,将一身疲累于安静中散去。
倏而,一前所未有的绿色球状物什映入眼帘,其后跟一光点,从雾蒙蒙的雨中缓缓升起飘至半空。
他下意识欲唤顾清稚共观:“七娘。”
“哇——”不防顾清稚已出现在他身旁,惊喜地喊了声。
她眸中难掩兴奋,指向那道明月般的光芒:“张先生,那是球状闪电!”
这光飞越过他们的宅邸,继而又坠入水缸之中,最后消失不见。
顾清稚足足盯了一刻钟,仍是意犹未尽,摇头表示遗憾:“若是再长些便好了。”
张居正视她,将方才那话题接续:”七娘,何为球状闪电?”
她眨了眨眼:“就是它的名字呀,这是一种难得一见的自然奇观,张先生不知道也很正常。”
她总是有无限的奇思妙想,又能将诸多怪谈异事脱口而出,有些甚至是他闻所未闻。
张居正望着她灿然微笑的面庞,瞳孔落入恍惚,犹如那小雨初停的朦胧夜色。
有她在身侧并肩共赏,本身便比那奇观更令他萦怀。
他这么想着,夜风吹乱发梢,拂起了静立檐下的二人衣袍。
第81章
十一月, 天降异象,依旧例,朝堂四品以上京官应当上疏自陈罪过。
张四维亦呈递《星变自陈疏》, 称天有异变当降罪于三公,请求特赐罢免。这本就是例行公事,他也并不以此为意。
始料未及的是,隔日皇帝降诏, 借坡下驴允准了他致仕之请。
张四维愕然不已。
当年张居正可以越过有司私荐他入阁,如今更不妨通过皇帝之意将他逐出, 恰好御史张楚城以“邪僻”为由上奏弹劾, 这正好成了他的罪名。
他到底是错了。
他以为张居正非他不可,也或许是后者对他一贯以来的倚重,给他造成了张居正对自己深信不疑的假象。
然而蛰伏忍耐了这许久,一朝前功尽弃,他怎愿甘心。
他当即请求御前奏对向皇帝讨要说法,而朱翊钧只是端坐龙椅,掀了掀眼:“张卿劳苦功高,闻得爱卿素患腿疾不堪重负,朕心不忍,特准爱卿回乡将养。”
张四维以谦恭语气反驳:“臣虽有小疾, 此心只愿侍奉陛下, 鞠躬尽瘁而已。”
朱翊钧对他的忠心表示了肯定, 但也未曾松口,只抬了抬眉答:“张卿诚意朕已尽知, 朕自会遣礼部慰劳张卿便了。”
话已说绝。
张四维僵冷着支起身躯, 谢恩退出殿外。
君王厌弃只在转瞬之间,他昨日可以钦赐“一德和衷”的手书以示嘉奖, 今日自也可以将他所得到的一切剥夺。
自古帝王刻薄寡恩,他早该有所预料。
归家后,一干学生下僚皆聚集大门口,面上尽现义愤填膺。
“相公勤勤恳恳恪尽职守,孰料一朝遭黜,我等实为相公抱憾。”门生凑附近前,打抱不平道。
张四维深吐一息,眉心紧拧:“此事无干诸公,皆怨张某办事不力触怒元辅,落此结局,张某心服口服。”
才欲踏足进府,身后传来一阵车轮停驻之声。
“子维。”女子快步下车,眸光灵动。
张四维唇畔一滞,半晌方动了动:“辛劳顾娘子特意来瞧四维的笑话。”
那双瞳眸却不见幸灾乐祸之态,注视他的脸庞唯余沉静:“子维不请我进去坐坐么?”
又何必惺惺作假。张四维心底冷笑,扬手请她入内。
“子维此去蒲州,望一路平安。”启唇打破沉默,顾清稚道。
“……”他向那张苍白纤细的面容视了眼,“娘子也当保重。”
顾清稚微笑:“子维客套了。”
“娘子亦客套。”
短暂的沉默。
她重又望向他:“子维心里应是恼恨我们的罢。”
我何来恨你。张四维心道,口中答:“娘子说笑了,四维得以自翰林跃居相位,皆是蒙元辅拔擢,谈何恼恨。”
“是么?”顾清稚定定视他,语调轻缓,吐出词句却令他惊愕,“那子维在信中写了些甚么?”
语毕,冷汗骤然涔涔而落,目中诧异险些喷薄。
“一世被其欺”、“狡悖”、“俭壬败类”,“数十年扫荡而坏乱”,尽出自他满腹怨恨之笔,他甚至于予旁人的书信中贬斥那人为“熙丰妖孽”,暗地里将那人驳得一文不值。
只是这些隐秘之语,缘何她能得知?
他掐住袖中掌心,敛去震意,强自镇定地接住她目光:“恕四维不知顾娘子在言甚么。”
“子维恨意为何如此之深?”顾清稚直截了当问。
张四维自齿缝中挤出话音:“娘子如今问这些还有何用?四维亦有疑惑,娘子又为何厌恶四维。”
或许从一开始,他便在她的瞳眸中央窥出了敌意。
“我只欲问子维一句话。”顾清稚温声回应他,“请子维务必如实告诉我答案。”
“甚么?”
她直直锁住他双目:“若夫君去职,子维会如何对待新政,是罢废,还是承继推行?”
事到如今,他又何必再口是心非。
张四维笑了声,双腿交叠而坐:“娘子知我与元辅政见不合,田亩清丈非我主张,不必再问。”
“我知子维会作此答复。”顾清稚轻道,“故而我tຊ并不厌恶你,我只是对你感到失望。”
“为何失望?”
她叹了口气,眸中笼起怅然:“以子维之才,当明白新政对天下生灵之裨益,却为一己之私弃万民于不顾。我不怪你恨我夫君,唯独在此事上不能原谅你。”
虽然现今原谅与否已失去了意义。
张四维道:“各人有不同立场,毋论丈田亦或条鞭之法,于四维及家族皆无益处。不求娘子体谅四维苦衷,四维只望娘子知晓,不是天下所有人都将新政视作救时良策。”
“所以你永远也不会明白。”她唇畔微含苦涩,“但子维亦不过只是其中一员,反对的何止你一人。”
张四维视着她随后辞别,临走前,又唤随行的侍女将一只细木鸟笼奉上。
顾清稚望见他的仆役接过鸟笼,道:“此为子维前次赠我的白画眉,如今你既然整装回乡,我当原物奉还。”
待她离去,方才那股惆怅辗转至他瞳孔中,转首视向她归还的这只鸟,竟啁啾着学会了主人教习的言语。
他侧耳去听,倏然,神情骤变。
“子曰,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鸟儿不厌其烦地叫着,仍在将学来的成果高声重复,哪管新主人渐趋灰白的面色。
她终究还是怨恼他,虽然口中道着并不厌他,张四维却清楚知晓,那愠意掩藏于温和的面庞之后。
不过来日当是不会再见了。张四维手肘倚住凭几目视上方,终是颓然仰躺,长叹一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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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仪望于应天施行条鞭颇有政绩,如今他升任迁官别地,这留在应天的人选我已思量数日,仍未有结果。”张居正忖道。
应天府最是豪强盘踞之所,一条鞭法于该地受尽阻碍,派去的长官手段若不强硬,很难将法令完全贯彻。
顾清稚闻言,道:“张先生忘了海瑞么?”
张居正微愣,须臾回答:“海刚峰过于耿直孤峭,恐令当地士绅更生反意。”
“有律法在上,还怕他们不满?”她斟了盏热茶递予他,“些余豪强的恼怒,与广大百姓的生计相比,又算得上甚么呢?”
是了,她总能释去他顾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