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道此处,他喉结滑动,甚是不愿回忆过往。沉默片刻又道:“南阳侯与我母也很能谈得来,一度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后来南阳侯去了太尉府做事,离开了我母亲,两人有两年没有见面,但一直有书信往来,后来我舅父见我母太过思念南阳侯,就写信叫他回我舅父家中见一面。”
温林苦笑一下,神色哀伤,“两个月后,南阳侯要娶苏氏女的消息传到了我舅父的耳中,我舅父生气与南阳侯决裂了不再往来,我母亲哭得死去活来,家人还不解,劝她没必要为了一个负心汉作践自己,不得已我母亲才说出她怀了他的孩子。”
虽早就知道了这个结果,林星微还是倒吸了一口凉气,问道:“是我父亲对不住你们母子,我父亲后来有去看过你们母子吗?”
“看什么?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多了一个孩子。”温林笑得落寞,“闺阁女子有了身孕,是家族耻辱,嫁不出去,要么死,要么顶着旁人的流言蜚语活一辈子。”
温林晃着手上的茶盏,低声道:“颍川是待不住了,幸亏我舅父很快就谋得了差事,在我母亲显怀前,我舅父带我母亲去了任上。辗转数年,终于在北海郡落了脚。”
林星微心口一痛,想要说些什么,可无从开口。
“我舅父为了照顾我们母子一直没有议亲,错失大好年华。就是在北海郡旁人对我母亲和舅父揣测颇多,我舅父对外就说我母亲丧夫守寡无处可去才跟着他。”
温林哭笑一下,继续道:“说来也巧,我舅父在北海郡任职的头两年,正好颍川发生了战乱,说死了人旁人也信。”
温林满目痛苦,像是下一秒要将手上的茶盏捏碎,痛苦道:“我母亲为了不再连累我舅父,在我舅父升任去了冀州后,便没有跟去。我舅父对我亦师亦父,对我们母子爱护有加,可终究不是亲生父亲。”
“我三岁启蒙读书,别的小孩骂我是没有父亲的野孩子,我同那些诋毁我的人打架,将人打得头破血流,待对方长辈上门来讨要说法,我母亲除了给人道歉只有哭,却舍不得教训我一下。”温林眼中闪着泪花,豆大的泪珠掉落在说上的茶汤里。
他的下巴止不住的颤抖,哽咽道:“我自小到大因为没有父亲而受到的委屈太多了,我问舅父和母亲,我父亲死在了哪里,他的坟在何处,我要明明白白的知道我为何要跟着母亲的姓,不能跟着父亲的姓?”
林星微眼神酸涩,泪花晶莹,温林的委屈她感同身受,发自肺腑地唤了一声:“兄长……”
温林继续道:“那时我已经大了,舅父和母亲知道瞒不住了,便将一切都告诉了我,说我的亲生父亲被陛下封了侯爵,身在都城,若我将来要找他,就好好读书,将来跻身朝堂,这样才有机会和父亲说上话。我听进去了,我发奋读书,得到了韩夫子赏识,得他亲自教授功课,后来韩夫子引荐我入仕为官到了朝堂,可我一来都城,却听说南阳侯已经死了……”
温林痛苦地哭出了声,他弓着腰,脸看着地下,浑身哭得颤抖。
林星微走过去跽坐到他身边,轻轻抚摸着他的背,轻声问道:“是以你才要认我做妹妹,要给祖父贺寿,不管此事多么的唐突,你也要做?”
温林哭泣地点了点头,“我太想要一个正常的家了,有祖父祖母,有亲父亲母,有兄弟姐妹,一个和和气气、人丁兴旺的家。”
他抬起泪眼,看着林星微,长长呼了一口气,从刚才失态中回过来一些神,继续道:“我很喜欢你们,真的很喜欢你们,侯夫人看上去冷肃寡言,却对你爱护有加,祖父祖母他们会拌嘴,却都包含着家人之间的温暖,这些都是我从未体验过的。”
他抬袖擦了一下眼泪,“说起来我也有外祖父外祖母,他们讨厌我们母子玷污了家族清誉,是以对我从未有过好脸色。我从小到大亲人只有母亲和舅父。”
信息量太大,即使林星微心头早有预防却还是难以消化。
她怔了怔,问道:“这件事你想让我母亲和祖父祖母们知道吗?你想认祖归宗吗?”
温林摇了摇头,“我害怕,若是他们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会不会讨厌我?”他苦笑了一下,“就现在这样很好,我多了一个妹妹,多了两个堂弟,有你们还愿和我亲近,我便足以。”
“那好吧,你什么时候想进林家的族谱了,我再想法子帮你。”
茶已经凉透,林星微从温林手上拿过茶盏将茶汤倒进了花坛里,又添上了新茶。
包厢里林星微和温林正在伤春悲秋,外头一阵喧嚣,戏台上唱曲儿的伶人顾不得仪态慌乱跑下了台,看客们一哄而散,原本海晏河清的戏楼霎时像马蜂窝一样全都乱了套。
第70章 你若退亲,我会第一个向你求亲
林星微隔着包厢栏杆往下看,温林也起身走过来,戴面具的阳翟军已经包围了整个戏楼,为首的鲍商和左丘知让所有人安静坐回座位上,等待盘查身份。
“上都府的人,这些魔怪怎的会来此处?”林星微嘀咕了一声。
温林眼圈红红地看了一眼林星微,道:“我们从后门走吧。”
“嗯。”
两人迅速下了楼,穿到了后院,后院的门还未打开,一道冷光就穿到了林星微的脖子上,林星微吓得脑袋往后一缩,靠在了硬邦邦的甲胄上。
“怎的是你们两个?”熟悉的闷闷声响起,林星微脖子上的那道寒光瞬间收起,咔嚓一声收进了剑鞘中。
林星微悻悻转过身来,魏明霁正冷目凝视着两人。
温林朝魏明霁行了个文士礼,道:“我们二人到此听戏,也要同魏将军打招呼?”
魏明霁睨他一眼,道:“看戏就看戏,温侍郎哭什么?”
他又看了一眼林星微,问道:“你也哭了?”
林星微斜乜他一眼,“我们听戏听伤心了不成么?”
“那你们逃什么?”
“不想看见你不成么?”
魏明霁:“……”
鲍商见自家主子不顾正事,缠着两个无关的人问东问西,小跑过来问道:“将军,前头那些人……”
魏明霁立马来了气,斥道:“你在上都府这么久,难道还要我教你做事?前头的人你和左丘知好好盘查,今日一定要将嫌犯抓出来,至于这二人就交给我来审问。”
“唉唉!”温林上前将林星微挡在了身后,道:“你要查嫌犯就去查,我们可是来听戏的,跟你要查的事无关。”
魏明霁冷哼了一声,“你们确定是来听戏的吗?那与我说说今日台上唱的是什么,让两位伤心成这副模样?”
温林:“……”
林星微:“……”
台上咿咿呀呀唱了老半天了,他们的确没有仔细听唱了什么。
两人都不应声,魏明霁一怒,往后打了个手势,道:“将他们二人带回楼上厢房,待我细细盘问!”
“魏将军,你讲道理好不好……”温林话还没说完,两个军汉上来钳住了温林和林星微又拖回了楼上的包厢。
温林直挺挺跽坐在茶案前,林星微盘腿坐在一侧,魏明霁在两人眼前来回踱着步,半晌后冷声问道:“先说说你们两个哭什么?”
温林无奈叹了口气,“这是我们的私事……”
魏明霁:“你们非亲非故能有何私事?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私事说来让本将军听听。”
林星微恨睨着魏明霁,之前因为给曹意谋了一个好地方,她还蛮感激他的,现下是一点感激之情都没有了。
两人都不说话,魏明霁看着林星微冷笑了一下,“你未婚夫婿刚离开都城不久,你就开始私会外男?”
林星微气呼呼地道:“他不是外男,他是我兄长!”
“哦……”魏明霁尾音拖得老长,“我忘了,你俩结义了。”
林星微狠睨了他一眼,明明是正常来往的亲兄妹,现下被堵在此处,好像真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温林阴沉着脸道:“魏将军差不多得了,你这般盘根究底,好像我们真的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我和郡主清清白白,在此只不过说了些彼此不幸地过往罢了。”
魏明霁沉默了片刻,道:“温侍郎既如此说,我便不问了,不过你俩最好分开走……”
林星微立即站了起来,“那我先走吧。”
魏明霁眸色一冷:“你最后走!”
他看向温林,有催促之意,可温林纹丝不动。温林道:“我和郡主一起来的,要离开自然也是一起离开,相较与我,你才是外男。”
魏明霁呵呵阴笑了两声,盘腿坐在了林星微身旁,道:“既然温侍郎不愿离开,那与我也说说你不幸的过往,我这人别的爱好没有,最喜欢听别人的家世底细了。”
林星微暗自腹诽,魏明霁魔鬼的名号真不是虚传!再这么耗下去,两人怕是要打起来。
她笑着看向温林,道:“兄长要不先走吧,我与将军说会儿话再走,给罗浮和云珠说一声,让他们在街边多等我一阵。”
温林这才起身,气呼呼道:“我也在马车上等你。”
军汉给温林开了门,将他送了出去。
包厢无人,魏明霁摘了面具喘了口气,突然说道:“太后身体很不好,这一遭怕是抗不过去了。”
“嗯?”林星微一楞,不好就不好吧,与我有何关系?
魏明霁目光柔和地看向林星微,悠悠道:“太后若是仙逝,那就是国丧,所有臣工三年内皆不能操办喜事了。”
“哦。”林星微无感地应了一声,“三年不能办喜事也无所谓,三年后我家曹意说不定高升了呢,到那时再办喜事,喜上加喜!”
这些都是林星微心中有数的事,面对魏明霁,她还是要嘴硬上三分。
魏明霁勉强一笑,“三年,变数太多了,况且你们分割两地……我是说,我就有机会了。”
林星微连忙摆手:“不!你没有机会!就算曹意在外纳妾,我也要嫁他的。”
魏明霁垂眸半晌:“这世上就没有绝对的事,我不会再耍手段,但若是你和曹意退亲,我便会第一个向你求亲,绝不容你再嫁旁人。”
林星微长睫一闪,低声道:“你之前可不是这样说的。”
魏明霁沉着脸,白皙的脸透着一股冷冽,“我后悔了!”
他看向林星微的眼神复杂难辨,“我很后悔,你和曹意定亲后,我越想越后悔,你们最好是不要给我机会,否则我是不会放过你的。”
林星微喉头像是哽了个枣,说不出话来。这是她听过最恐怖的表白,若她将来真的不幸和魏明霁成亲了,第一眼看见的怕不是红帐喜烛,定是上都府的铁链死囚……
左丘知在外敲门:“将军,嫌犯抓到了。”
魏明霁戴好面具,起身打开了门,向左丘知嘱咐道:“将人带回细细审问,其余人有序撤离,不要惊扰到坊市。”
左丘知应了声,跑下了楼。
魏明霁转过身来,向林星微道:“我说的话你记在心头,莫要忘了。”
林星微愁眉苦脸地看着魏明霁转身下了楼,真没见过脸皮如此厚的人,试图插足他人感情还这么理直气壮的真是少见!
林星微不知自己如何出的静水楼台,云珠向她招手时她才回过神来。
温林还站在马车边上等候,见林星微出来,关心了两句便各自上了各家的马车,在街口分道扬镳。
回侯府的路上,林星微沉默不言,靠着车窗愣愣地出神。
那一晚,林星微又辗转无眠,抱着瑶琴来到了后院,在狗舍旁观了一阵星象后,便将心头所有的幽怨都凝聚于指尖,发泄于琴弦,弹给两只狗听……
第71章 给太后守灵
林星微若有逆天改命的法子,她一定会让老太后多活上几年,可惜她没有。
她只能日日焚香祷告,请求上天延长老太后寿数,最好是能挨过来年正月,可老太后还是在六月底暑气正盛的时候驾鹤归西了。
所有的世家官眷皆要进宫给老太后轮流送丧守灵,最不济也要给老太后烧一些纸钱和上三炷香。林家和陛下是姻亲关系,两位叔母都要给老太后上香,侯夫人和林星微还要守一夜的灵。
两位堂兄也从燕山书院又赶了回来,何妇着急忙慌给三兄妹恶补了一下守灵时的礼节,拜时是怎样的动作认认真真地教,林星微仔仔细细地学,如此重要的场合要是失了礼数社死事小,被圣上降罪那可就大了。
守灵时不吃不睡不打盹,要规规矩矩地跪在灵前,到了饭点用过膳依旧接着跪。听说从前先皇去世时,臣工家眷守灵有腿跪麻而死掉的,这次太后的丧仪比先皇的要轻松些,可依旧怠慢不得,只能找合适的时机活动休息一下。
丧服由羽林卫和小黄门统一往各家送,待送到侯府时已经是后半夜了,林家人入宫的时间定在了此日晚上,由上都府的魏将军亲自护送。
林星微神色一惊,问道:“为何还要护送?”又不是没去过宫廷。
侯夫人神色一变,微侧头斥道:“太后丧仪,我们听吩咐就是,冉冉不得无理!”
林星微悻悻缩回了脑袋。
内侍大人呵呵一笑,大抵也是知道林星微和魏明霁的一些过往,便解释道:“为了臣工和女眷们的安全,宫中历来对所有赴皇丧的臣工和家眷都由羽林卫护送的,魏将军统辖上都府和羽林卫,这次的重任自然落到了魏将军的身上,说来也是巧了,魏将军将所有的人手都分了出去,到了咱侯府这儿没人送了,是以魏将军只好亲送。”
侯夫人尴尬一笑,“倒是麻烦魏将军了。”
内侍大人双手交于腹前,幽默一笑:“侯夫人和有宁郡主不介意就好,即使介意……也无法了,一切安排都定下来了,不好在腾挪更换了。”
侯夫人连忙拱手:“无妨无妨,一切以太后丧仪为重。”
送走了内侍,林星微一觉睡到了中午,用过午膳后,又小憩了一时辰,晚间要守灵一夜都不能睡,现下能睡就多睡会儿。
晡时,一切都收拾妥当,三驾大马车停在侯府门口,林怀岳也特意从任上赶来,林庭屿和林呈桉也从书院回来了。他们不用守灵,却还是要给老太后上三炷香。
待魏明霁的人马来迎时,林家三房人已经在马车上候着了。这次跟随魏明霁的人甲胄与以往不一样,是金色的,他们也没有戴面具,是羽林卫。魏明霁还是老样子,戴着狰狞的半张面具看上去铁面无私。
羽林卫齐齐立于三驾马车两旁,护送着车驾往宫廷方向而去。依林星微的逻辑,魏明霁作为羽林卫的领导,应该走到队伍的最前面去才对,可他偏偏就跟在林星微和侯夫人的马车一侧。
微风掀得车窗上的帘幕一动一动的,魏明霁威风凛凛的身姿全落在了母女俩的眼中。林星微本想和母亲闲聊两句的,可总觉得说任何话都会被人听去,是以母女两人面面相觑哑口无言。
车外忽然道:“守灵累了也无需硬扛着,每一个半时辰可出来休息片刻,如果你自己不好意思离开,看见有人出灵堂你也可以跟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