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耿清宁如此,其余几人也不是那般无眼色之人,都透过纱帘往外看。
说书人对耿清宁的喜好也能摸出三分,记得有一回说金玉奴棒打薄情郎的本儿,说到金玉奴在众人的劝说下与丈夫言归于好时,这位主子的脸色都变了,当日没有赏赐不说,连续一个月都没再叫人来说书。
耿清宁确实不喜欢那个,被资助的丈夫贵显后背信弃义也就罢了,还谋财害命,将那金玉奴推入河水之中。
因着话本得名字‘棒打薄情郎’她好不容易坚持到最后,就打算看金玉奴如何报复这种薄情寡义之人的,没想到却是一个大团圆结局,听着就让人生理不适。
相比之下,今日这个就有意思多的,一个穷书生坐船时遇见一位戴金手镯的娇俏姑娘,二人船上你侬我侬,船靠岸后女孩告诉书生她是某大户人家的女孩儿,书生事后上门并描述了金手镯的样式,但那家的人否认小姐出过门,还把书生带进后厨,里面新买的一头乳猪耳朵上挂着一枚金环,正是描述的手镯模样。
耿清宁听的目瞪口呆,香艳的爱情故事竟然变成了聊斋志异。
一旁的武格格也听得入神,此刻还沉浸在剧情中,忍不住出言讨论道,“这书生简直太不知廉耻,肯定是无意中看见了小姐的镯子,有心攀附人家”。
乌雅格格不赞同的摇头,“说不定与书生私会的正是一头猪妖”。若当真为大家小姐,出门必然前呼后拥,哪有私下见外男的道理。
难道就不能是这位小姐是个‘风流’人物,本想一夜情缘,却被人找上门来,耿清宁驽驽嘴,把心中不符合时代潮流的想法给压下去。
不过,这位小姐家中父母的处理方式果真特别,看来任何时代的人都不是傻子。
“今儿这本子不错”,耿清宁微抬下巴,“该赏”,给一个正面的回馈,说不定这种本子以后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好看。
葡萄从专门用来赏人的匣子里拿出一支素金簪子,虽然不是什么精巧的样式,却重腾腾的压手,换成银子不知凡几。
钮祜禄格格没滋没味的喝着茶,别人院子里有说书的班主,有吹拉弹唱的家乐,有摆满一桌子的好茶好点心,就连赏人出手都是金簪,而自个儿的院子,只有那四百二十三朵石榴花。
突然,她就不想再这样暗暗忍着,自己的憋屈并不算什么,但同一时间进府耿氏的得宠让她尤为难受,她摘下头上戴着的银簪扔出去算做赏赐,“听这说书人口音有些不像京城人士,倒像是徽州那边的”。
说书人再次跪下谢恩道,“贵人耳聪目明,小人祖籍确实出自徽州”。
钮祜禄格格转过身子,捏起桌上黑漆漆的点心,“这点心墨香四溢,入口即化,想必正是徽州名点徽墨酥罢”。
她自顾自继续道,“说起来咱们府上与徽州当真有缘份,这点心、说书人是徽州的,四爷爱喝徽州那边的茶叶,不止呢,我还听闻一桩趣事”。
耿清宁有种不祥的预感,她端起茶碗,打算送客。
没想到钮祜禄格格丝毫没有停顿,她只定定看着耿清宁,不愿意错过对面之人脸上任意一丝表情,一想到这张张狂的脸上会出现痛苦的神色,她激动得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她脸上露出好看的微笑来,“那位马上要入府的年侧福晋,她祖籍也正是徽州呢”。
*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葡萄送走几位格格回来,正屋的门已经耿清宁被关上,屋子里连个端茶倒水的都没留,青杏、小桃等人都守在门口,个个如同鹌鹑一般,不敢说话,也不敢离开。
葡萄干脆将人都撵得远远的,只在门口留一个白梨守着,这姑娘话不多还机灵,此刻当个门神正合适,吩咐完,她又扯着青杏去了茶房,二人压低声音说话。
葡萄问,“主子问你了没?”
青杏坐卧不安,如同蒙眼的驴一般几乎能将地砖磨出一个洞,她胡乱的点了几下头,“我都说了”。
葡萄被她转的头晕,听了这个消息更是如同当头一棒,整个人紧张到想吐,她吞咽干涸的喉咙,艰难道,“主子怎么样?”
青杏浑身无力,她一屁股坐下,声音沙哑,“主子既不动,也不说话,就盯着书看”。
只是那本书,许久都未曾翻页。
两人相对无言。
葡萄红了眼眶,手中上好的丝帕被扯到变形,兰院上上下下辛辛苦苦瞒了这么久的事情,今儿被钮祜禄格格一句话给道破了。
没想到今儿武格格过来,竟带来这么个包藏祸心之人。
葡萄恨恨的想,武格格算什么,她进府的时候主子一直怀着身孕,可主子爷也不过是赏一桌席面,用了一盏水酒罢了,便是十个武格格也比不上主子的一根小手指头。
可这位年侧福晋是不一样的。
这是万岁爷亲赐的侧福晋,她一进府,府里的侧福晋之位就满了,主子往日里侧福晋的份例也就成了一个笑话。
葡萄无助的坐下,难不成往日的恩宠都是假的吗?主子爷为何要将主子至于这种境地?
青杏叹道,“再过几日就是婚期了”。
于进忠撩开帘子进来,面上也是一片寒霜,“你们怎么伺候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人也能放进兰院?”
若是他平日里敢这般说话,葡萄早就像个炮仗一样炸了,只是此刻她只是抬起眼睑剜了一眼,实在没有力气与人吵架。
见二人如丧考批的模样,于进忠只能跟着叹一口气,“这个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儿,毕竟有万岁爷的旨意”。
他经常在前院厮混,那里人来人往个个都有差事在身,成箱子的帖子递进来,门房时时刻刻都有人,就连教书的戴先生都要时不时出去接待来客。
主子爷更是三更睡、晨晓起,连老道的苏培盛都是满面的疲惫之色,可主子爷这般忙碌,但对主子仍然恩宠有加。
况且,主子爷虽然位高权重,但毕竟有万岁爷在他头顶上压着。
除非……
于进忠不敢想,这种事情想一下都是杀头的大罪。
葡萄冷笑一声,不敢质疑万岁爷的旨意,但是又觉得于进忠心是偏的,“呵呵,男人,真的是天下乌鸦一般黑”。
于进忠只觉得自个儿就是那六月的窦娥,冤屈的不得了,但见葡萄的眼神几乎能钉死人,他只能讨饶道,“小姑奶奶,我只是个太监,算不上男人”。
葡萄懒得看他这副耍嘴皮子的模样,“快收收你这贱皮子,好好想想怎么给主子做事”。
青杏从旁边插了一句,“还有,别忘了钮祜禄格格”。
于进忠龇着白森森的牙笑道,“放心罢,许是她好日子过得太多了”。
*
大门,四爷将鞭子扔给一旁的牵马太监,心里却一刻不停的想着事。
皇上刚给尚书耿额等数名大臣定下“为太子结党会饮”的罪,但往东宫里头送的东西却越来越奢靡,甚至能与乾清宫比肩。
东宫的罪名越来越多了。
皇上是在害怕?还是等不及想要动手?
四爷想的头昏脑胀,打算去兰院换换脑子,只是他骑了马,浑身都是马身上的那股子腥臊味儿,怕熏着兰院里大的小的,又叫苏培盛去备水沐浴。
等到天边的余晖渐渐消失,微光忽明的时候,一行人才提着灯笼径直去了兰院的方向。
第143章
屋子里只有一盏昏暗的长明灯亮着。
廊下俱是宫灯, 门前、屋后,就连院子里的路边也点着灯,兰院的灯笼数量多的数不清, 就连上方的天空都会被照亮, 陡然走进这样昏暗的内室,一时之间竟有些看不清。
四爷眉头微皱, “来人, 点灯”。
下人拿着火烛一盏盏的点燃灯火,由外到内, 依次连成一条灯线,瞬间堂屋内灯火通明, 亮如白昼。
四爷扫视一周,惯常歪在榻上的人却不见身影。
里间的卧房暗沉沉的,葡萄在卧房门口磨蹭着,一时间不敢进去, 天色还未完全昏暗的时候, 她便小声询问过, 只是被屋内的沉默拒绝了。
苏培盛杀鸡抹脖子般给葡萄使眼色,见葡萄朝他露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心中免不了一突。
坏事了, 这位主儿不会都知道了罢。
他转念又觉着实在是耿主子恃宠成娇, 天底下哪个男人不三妻四妾, 便是地里的农夫多收了两袋麦子都会纳房小妾, 堂堂亲王之尊不过多娶一房侧福晋而已,她一个小小的格格闹什么脾气呐。
要他说, 既然年侧福晋进门的事儿已经定了,聪明的就应当更小意伺候着, 缠着主子爷分不了神,或者面上大度些,让主子爷心疼也不失一个好法子。
男人嘛,不就那回事。
苏培盛瞄了一眼四爷的面色,连拉带拽的将葡萄给扯了出去。
屋子里,耿清宁正在装睡,她还没有想好如何面对四爷,有一肚子的话想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更不知用什么立场去说。
脚步声更近。
额头覆上一只温热的手掌,似乎有人在床边轻轻的松了口气,耳边传来悉悉簌簌的声音,耿清宁推测可能是四爷在换衣裳,二人待在一起的时间长了,习惯会更接近,换衣裳这种小事他有时也会亲自动手。
她察觉到有热源靠近,有人躺在了她的身边,熟悉的味道将她包裹,像极了寺庙里沾染了佛香的雪松。
耿清宁鼻头一酸,几乎装不下去,好在耳边很快传来均匀悠长的呼吸声,想来身边人应当睡着了。
她好悬松了一口气,但又涌上一股火气,他怎么就睡着了,这么大一桩事,瞒了这么久,他怎么能睡着的,耿清宁挪动身体,拉开自己与他的距离。
身边人毫无动静。
他真的就这样睡着了!
耿清宁气得坐起来,恨不得锤上几拳,她捏了捏拳头,还是跨过他,趿拉着绣鞋去了外间的榻上,炕桌上的荷叶凉茶她一口气灌了两碗,仍然没能压住火气,反而引出几滴泪来。
她恶狠狠的用衣袖擦拭眼角,捞起手边的阅读器试图转移注意力。
《甩掉渣男我狂赚一百亿》
《渣男自有天收》
《我靠打脸渣男在娱乐圈爆红》
可书里越爽,耿清宁就越气,因为小说里的那些情节,永远也不可能发生在她与四爷的身上,愈发衬托出她的可怜与可悲,她扔掉书,急急在地上转了几圈,恨不得立刻冲回屋中,掐脖甩巴掌全部来一套。
忍住。
耿清宁闭上眼睛,连续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才勉强压住那团邪火。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有一盏茶的时间,或许过去了一个时辰,卧房传来了动静,四爷披着衣裳从里头出来,含笑跟她说话,“醒了?怎么没喊我?饿坏了罢”。
邪火蹭的一下又重新窜上心头,他怎么可以跟一个无事人一样,这么平静,毫无心虚和愧疚吗?
耿清宁皮笑肉不笑,“不饿,忙着看黄历呢,五月十六日子真不错,宜嫁娶”。
五月十六正是年侧福晋进门那日。
四爷系腰带的手微滞,“你都知道了?”
耿清宁目瞪口呆的看着他,什么叫她都知道了?!就这?难道没有一点解释吗?
她冷哼一声,火气几乎从鼻中溢出,阴阳怪气道,“恭喜你啊,抱得美人归”。
四爷将手搭在她肩上往怀里揽,“弘昼刚落地的时候,为你请封的折子就递上去了,只是皇上一直压着,确实让你受了不少委屈”。
他叹了口气,轻抚她的后背,像以前那样替她顺毛,“可你要知道,在爷心中,是不愿意委屈你的”。
耿清宁挣扎着甩开,这个时候他竟然还在画饼,话说得再好听也没用,这个委屈已经受了,“呵呵,那我还真得好好谢谢你”。
四爷有些无奈,涉及朝政,有些事情不好明说,再说了,宁宁是内院女子,即便将这些说与她听,她也不懂。
他柔声哄道,“这个侧福晋是皇上的旨意,无论是年家,还是你我,皆不可违抗圣意,但你放心,在这王府中,绝不敢有人轻视于你”。
耿清宁拿眼定定的盯着他看,难道在他心中,她就是个只看重权利和地位的人吗?当然,她确实非常看中侧福晋这个类似于妻子的身份,也想要孩子们出去应酬的时候出身更好。
但她想听的并不只是这个。
她别开脸,话像刀子一样扎向彼此,“对,是我出身不好,当不了你雍亲王的侧福晋,也不能给你助力,是我不配行了吧”。
四爷脸上的表情变了,那是耿清宁从未见过的神色,未来帝王的威严和那种视所有人为草芥的神色让她心口狂跳,仿佛在草原上碰到了一只饥饿的猛兽。
耿清宁喘着粗气,咬牙睁大眼框与他对视,泪珠悄无声息的从眼眶中滑落,顺着脸颊隐没在空气中。
他的眼睛微眯,嘴角扯出一个幅度,只是看上去并不像是在笑,“哦?那你想怎么办?”
陌生的神色,冷酷的语气,耿清宁眼泪掉的更凶,身体在顶级掠食者的视线下已经开始悄悄颤抖,但心却一步也不愿意退让,眼泪模糊了视线,她还死死的盯着他,“我想怎么办?”
“我想叫所有人都死,死透了,化成灰,全部消散!”
道德感真的是一种很虚无缥缈的东西,越是站在高处的人,受到的限制就越小,越是有可能改变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