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培盛扑通一声跪下,他主子只有四爷一个,眼下主子身子不安,旁的人莫说是生孩子,便是死了,他也是顾不得的。
“待会自己出去领板子”,四爷仰头一口气喝尽碗中药,这还是上回刘大夫留下的方子,他又对陈大夫道,“快去守着你耿主子”。
陈大夫趁着这会儿功夫已经摸过四爷脉搏,他利索的行礼退下,一溜烟往产房跑去。
四爷喝完药,身上的疼痛如同潮水一般退去,身子松快的同时,察觉到满身的粘腻,原来他的寝衣已经被冷汗浸透。
外间,红枣捧着干净的衣裳转进来,“主子爷要不要换身衣裳?”
四爷张开手臂,任由丫头侍奉,只是素来麻利的丫头这会儿动作却不紧不慢的,他一阵邪火涌上心头,抬起一脚踹在她心口上,“不会伺候人,就先去学学规矩”。
一旁的丁顺瞅着机会立马凑了上去,主子爷这会子正为耿主子心焦,哪能见得惯这种有歪心思的人。
丁顺伺候四爷出门的时候,苏培盛正一瘸一拐的进屋子谢恩,他虽然刚挨过板子,但主子没发话,还是要照常伺候的,只是他这边身残志坚,却见丁顺顶了了他往常的位置。
他姥姥。
苏培盛屁股上的伤都不疼了,他眼神一转,只见一个丫鬟捂着脸跪在地上,气得一脚踹了上去,又忙不迭的跟在四爷的后头。
一行人刚到产房门口,就听里头传来婴孩的啼哭声,道喜的声音透过门窗清晰可闻,“恭喜主子、贺喜主子,是个小阿哥”。
孩子洗好澡包起来后,徐嬷嬷先给耿清宁看了一眼,又亲自抱着阿哥出去,这种喜事她才不舍得让给让人露脸。
四爷只看了一眼就叫人赶紧抱回去,夜里风凉,莫要吹着。
屋子里已经收拾好了,耿清宁也换了衣裳,葡萄正拿着香炉点燃,想要盖一下屋子里的血腥味。
四爷坐在床边,嘴角微微翘起,满脸高兴,他摆手道,“莫用香,你耿主子不喜欢这个味”。
耿清宁确实不喜欢,复杂的味道混在一起对她来说是负担,不用香,或者淡淡的果香对她来说刚刚好。
葡萄为难的看着徐嬷嬷,徐嬷嬷倒是光棍,她将屏风摆在窗前,又把窗户开了一个小小的缝隙。
一阵风吹过,带来院子里不知名春花的香味,在屋子里慢慢的流动。
徐嬷嬷等人蹑手蹑脚的退了出去,眼下这一会屋子里已经容不下旁人了。
耿清宁足足睡了五个时辰,醒来之后她发觉满院子的人喊这个刚出生的孩子——五阿哥。
若这个是五阿哥,那弘昼算什么?
葡萄将红枣、红豆、花生、枸杞、红糖熬制的五红汤递到主子手里,理所应当的道,“弘昼阿哥自然是四阿哥”。
耿清宁扯下头上的抹额,不知道是被这个消息冲击到,还是被抹额勒的,头都有些痛,她问道,“那之前宋格格生的阿哥呢?”
她记得是满了周岁的,这个年岁也不序齿吗?
葡萄换了一个新的石榴纹缀玉抹额过来,月子病月子养,眼下把头护好以后就不容易头疼,“那个?说起来是他运道不好,按规矩是每十年修一回玉碟”。
康熙朝隔九修皇家玉碟,能在这个时候满周岁上了玉碟,便能正是序齿,在兄弟中有了排行,若是不凑巧,在玉碟上只能留下一个无关排行的名字。
别说宋格格那个小阿哥,就连弘昼在兰院里也是小阿哥这种模糊的称呼,直到万岁爷赏下名字才算定下来,不过眼下院子里有两个小阿哥,不好再浑叫,是以先这般称呼着。
耿清宁目瞪口呆,原本是五阿哥的弘昼变成了四阿哥,本来在钮祜禄肚子里出生的弘历,就这样消失了?
*
府里各处都得了这个好消息,无论心中如何作想,面上都是一副为四爷、为兰院高兴的模样。
福晋和侧福晋那边都送来赏赐,点名说是给耿清宁和小阿哥的,各位格格也备了东西前来送礼。
钮祜禄格格把自己精心绣制的百子千孙帐拿盒子装了起来,在府里熬了这么些年,一同进府的耿氏都生了三个孩子,她却只能在院子里数石榴花,或在夜里一针一线的绣百子千孙的图案。
院子里寂静的可怕,似乎都能听见岁月流逝的声音。
钮祜禄格格侧耳听,外头还是有动静的,听着像是乌雅格格的声儿,不得不说,现下这里头的生活,也就乌雅格格来的时候还有几分趣味。
她起身迎了两步,见乌雅格格并着武格格一道进来了。
翠儿刚听见声儿就把牌桌给支起来,她也笑眯眯的,主子们打牌人手不够,少不得要从她们几个伺候的人当中找个牌搭子,说说笑笑,一日的光景就混过去了。
乌雅格格来这处跟在自家院子里似的,先自顾自的坐在牌桌前,又交代丫头把午膳提到这边来用,还一连声的喊翠儿,“好丫头,把你们屋子里的好茶好点心端上来给咱们尝尝”。
武格格扬起笑脸,“我叫人做了些我家乡的吃食,待会叫姐姐们尝尝”,她是后进府的,论理矮一头,自然该叫姐姐,她也有心同姐姐们亲近。
乌雅格格瞥了一眼丫头挎着的食盒,刚才她就看见这东西,但没见武氏打开,没想到里头竟然只是个吃食,就这还好意思巴巴的送到这儿来,巴结人都不会。
不过,自从宋氏被锁起来之后,她的胆子又小许多,上辈子在宗室子的后院,那里,杀人是见血的,上眼药也是明晃晃的,相互扯头花也不少见,哪里见过这种悄无声息就让人没了的。
别问,问就是怕的慌。
钮祜禄格格露出一个笑来,“多谢妹妹的好意”,她谢过,又叫翠儿开箱子拿茶叶,还叫人去膳房叫些好点心过来。
自从宋格格没了,格格中除了耿氏之外,就数她进府的时日长,再加上钮祜禄这个老姓,下人们对待她确实要比对其他两位格格强上不少。
武格格像是没察觉自己被默默排挤了,她招手叫丫鬟把食盒打开,“尝尝泰州的早茶三宝”。
泰州的早茶很是有名,最令人神往的便是这草茶三宝,即烫干丝、鱼汤面和蟹黄包,武格格老家就在江南,父亲从县令做到泰州的知州,全家都跟着父亲一块在泰州生活多年,也养成了吃早茶的习惯。
丫头将东西捧出来,鲜香的味道瞬间在屋子里弥漫开。
乌雅格格把牌一扔凑在膳桌跟前,鱼、蟹都不是她们份例中的东西,要想吃这种好东西,银子自然是少不了的,除了赏给大师傅的银子,还有食材本身的银钱。
她收回刚才的话,这武格格可真大方啊。
第140章
钮祜禄格格微微扭头看向膳桌, 桌上的膳点还冒着热气。
王府内院女子多随了四爷起居习惯,她今天早上寅正三刻起身,卯初用的早膳, 膳后她先在院子里看丫鬟们踢毽子, 又给新种的花换了盆土,等到日头升起, 阳光刺眼的时候, 她就坐在窗前做了一会儿绣活。
枯坐半日,这会儿腹内其实并不饿, 但桌上香味四溢,馋虫倒是开始作怪。
烫干丝里豆腐皮儿切丝极细, 上面有看得见的虾籽、虾油,拌匀后应当口感滑嫩,异常鲜美。
奶白的鱼汤面里有鲫鱼和鳝鱼沉浮,想必是用猪油煸透, 再加足量的热水小火熬制而成, 鲫鱼素来鲜美少腥, 想必可口的紧。
还有那屉包子,皮儿竟然是透明的,甚至能看见里头黄澄澄的蟹黄和雪白的蟹肉。
眼下这玩意可是稀罕的紧, 毕竟天气刚热, 湖里的螃蟹只换了四回壳, 还未长成, 蟹农珍惜的紧,等闲不给捞的。
据说膳房的水缸里倒是养着一些, 但那是专门给耿氏留着的,别说吃, 旁人就连多看两眼,刘太监那个叫二宝的小徒弟都怕把这金贵的东西给看死了。
也对,武格格年岁太小,不知晓银钱的金贵。
钮祜禄格格默默的夹起一只灌汤包,她素来节俭,不愿在吃食上面花太多的银钱,再说了,再好吃的东西吃下也就没了,还不如做成衣裳、首饰,也能体体面面的叫外人看见。
乌雅格格戳破一个小口,细细的吸允里头的汤汁,一瞬间,鲜味溢满唇齿。
这个味儿调的正好,一吃就是刘太监的手艺,那老东西仗着有四爷撑腰,一般人都支使不动他——只能说明武格格出手实在阔绰。
真是个冤大头,乌雅格格想。
见二人用的香,武格格长叹了一口气道,“你们喜欢就好,膳房的人还说只有耿格格好这一口,我瞧呐,是他们狗眼看人低,好东西谁能不爱呢?”
钮祜禄格格的筷子微微顿住,或许刚进府的时候,所有人都是这般心高气傲罢,她刚来的那会儿,不说为了光宗耀祖,但也想为家中争上两份颜面。
若是能在四爷跟前得脸,家中的父兄也有了着落,可如今……她又夹了一筷子鱼汤面,细品这汤里头的香浓醇厚。
乌雅格格放下碗筷,碗中已经空空如也,别说是面,便是汤也没剩一口,她接过丫鬟手中的清茶漱口后才道,“这时候提旁人做什么,怪没意思的”。
武氏是不是把别人都当成傻子,她话里的酸气儿比桌上的陈醋还浓上几分,不过,她就是变成醋缸也没人搭腔——谁敢在这时候去触耿氏的霉头。
主子爷又不是吃素的,宋氏不过拦了两回人,现下还在那里头锁着呢。
再说了,耿氏再得意,不过就是眼下得宠几分罢了,要知道钮祜禄格格那可是未来的太后娘娘,戏本上都是怎么说的,守得云开见月明,眼下的冷清不过是蛰伏罢了,只待一日风起,必将飞上九天。
不过这种好事儿,她一人知晓便够了,再不可与第二人道也,毕竟太后娘娘的精力宠爱都有限,只管看重她一人便可。
至于这武氏,她若是被醋昏了头脑,大可以自己去撞南墙。
钮祜禄格格拿帕子轻拭嘴角,“这泰州三宝果然名不虚传,真是让人唇齿留香,妹妹这般好意我无以为报”,她扭头交代下人,“今儿高兴,拿银子去膳房叫一桌上好的席面过来,对了,再要两壶酒”。
她笑呵呵的道,“咱姐妹们在一处好好乐呵乐呵”。
*
洗三的时候,耿清宁已经从产房里挪回去,卧房开了一丝窗户,前院喧闹声就从缝隙里钻进来,她侧耳听了一会儿,有咿咿呀呀的唱戏声,还有敲锣打鼓的声儿。
这是四爷在给五阿哥做脸面。
耿清宁懂,只不过人家都说孩子的事儿最好不要大办,一个人一生的福报是有限的,若是在孩童时期消耗的太多,对后半辈子总归是不好的。
她都穿越了,迷信一回不过分吧。
四爷听不得她说这个,他怀里还抱着孩子,面上就沉了下来,“愈发没规矩了”。
他看向怀里豆腐似的孩子,一丝儿的力气也不敢用,只轻柔的晃了两下,声音不自觉的柔和下来,“爷的儿子,福气十辈子也用不完”。
陈大夫和伍太医都摸过脉,这个孩子跟他哥哥一样,身子很是康健,只要孩子能平安长大,至于前途、脸面那些,自然有他这个当阿玛的去挣。
耿清宁见他小心翼翼的模样本想笑,没成想却被训斥,眼睛中顿时眼泪汪汪,金豆子要掉不掉,就在眼眶中打着转,见四爷盯着她看,还故意扭过头不去看他。
刚生完孩子他就凶她,太过分了。
四爷把她的脸转回来,“不许哭,憋回去”,见她眼泪落下来又拿袖子给她擦眼泪,软下声音哄道,“乖,莫哭,月子里哭伤眼睛”。
四爷暗叹一声,都是三个孩子的额娘了,看上去竟比弘昼还要娇气,他只能把孩子递给奶娘,伸臂将人抱在怀里。
葡萄连扯带拽的把一旁看呆了的奶娘带出去,等转出屏风再不见里头的身影,她才把白梨叫过来,让她看着奶娘和五阿哥。
奶娘手中轻拍怀中婴孩,眼睛仍然盯着屏风看,模模糊糊的,她似乎能看见里头两个人紧紧的靠在一起。
耿主子莫不是狐狸精转世?就瘪瘪嘴,再掉几滴眼泪,竟然就把爷们的魂给勾走了。
这还在月子里头呢。
白梨蹑手蹑脚的走了几步,拿着五阿哥的小帽子缝制起来,只不过身影恰好挡在屏风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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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枣足足躺了三天。
葡萄犹豫半日,还是拿着药去了红枣的屋子。
外头的日头很高,屋子里阴沉沉的,一股子死气缠绕,床上的人面若金纸,仿佛下一刻就要断气。
葡萄心中五味陈杂,她放下手中的白瓷瓶,“这是……在陈大夫那里求的药,等你好些,就叫家里人来接罢”。
红枣用尽了全身力气才看见药瓶,主子爷那一脚极重,又正好踢在她心口,当时她嘴里就有血腥味,但主子没发话,她也不敢起身,跪了整整一日后,才被人拖回房,夜里就咳了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