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明礼闻言,苍白的脸颊恢复了些血色,一颗心终于放了回去。
游京找准机会挤上前,眉间有些凝重:“陛下,您的腿……”
傅凛知睇他一眼,充耳未闻,只眼里添了抹令人心惊的阴鸷,一字一顿:“把这里烧了。”
游京抱拳:“是!”
抱着虞甜大步出了竹林,傅凛知沉着眼语速飞快:“就近找个大夫,越快越好。”
得了吩咐的人连忙下了山。
――
柳吟霜站在山坡上,看着血流成河的山寨,斯文儒雅的脸上隐隐透着扭曲,他向来温和带笑的眼睛里覆满阴郁之色。
直到柳吟霜在尸山里望见自家大哥,他身中数刀,身上的衣裳被血染的看不清原本的颜色。
隔着太远,他看不清柳擎苍脸上的表情,却从他挺直的脊背可以看出,他生前必定是经历了一场恶战。
柳吟霜一拳打在旁边的树上,鲜血顺着掌心一点点滑落,他眼前浮现过柳擎苍的音容笑貌,唇角慢慢落下,狠狠一闭眼。
有他皱眉和自己争吵的模样,也有他语重心长拍着自己的肩膀,眼神复杂的模样……
急火攻心,柳吟霜脊背一弯,生生咳出一口血。
他缓缓眨了一下眼睫,抬眸望向寨子的方向。
寨子四面八方走动着不少训练有素的黑衣人,柳吟霜瞧不出来历,却也知道对方肯定不是一般人。
他甚至连为大哥收敛尸骨都做不到……
后山的方向燃起了一片火光,火势冲天,不用猜测,他的心血也付之一炬!
漆黑的眼睛里闪动着复杂的情绪,最终化为一抹仇恨的怒火,他扯着唇低低笑了起来。
“好,很好。”
他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这样的感受了。
这笔账,他柳吟霜记住了!
最后望了眼黑水寨的方向,柳吟霜冷冷一笑,捂着胸口转身走入密林里。
*
虞甜这一昏迷就是两天一夜,期间还发起了热,高烧不退。
傅凛知腿疼得厉害,加上使用了内力,一边咳血一边衣带不解地照顾她,丝毫不肯假手于人,两人说不上谁更惨一点。
阿满本来还对傅凛知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这会儿看到他这副姿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她看着门口眼巴巴望着的傅明礼,把药碗塞到他手里,使了个眼色:“你去。”
傅明礼捧着药碗进了屋,一眼便瞧见床前坐着的傅凛知。
他靠在床柱闭眼小憩,神色冷漠,眉头微微蹙着,因为严重缺乏睡眠,眼下残留着淡淡青色,整个人看上去气色都不怎么好。
傅明礼放轻了脚步走到他面前,看了眼床上的虞甜,小声开口:“父皇。”
傅凛知眼皮微动,缓缓睁开眼瞧他。
他并未完全睡着,在傅明礼踏进屋的那一刻就醒了过来,眉眼含着淡淡倦色:“你怎么来了?”
傅明礼还从未见过他如此狼狈的模样,心里很不是滋味地抿了抿唇,将捧着的药碗递上去:“您该喝药了。”
傅凛知几不可查皱了下眉,淡声道:“拿走。”
第231章 你想死么
傅明礼瞪圆了眼,举着碗的动作却没有退缩,板着小脸很认真地开口:“不行。”
傅凛知眸光微动,有些意外地挑了下眉,面无表情瞧着他。
这小兔崽子,胆子似乎大了不少,竟然还敢反驳他了。
傅明礼犹犹豫豫看了眼旁边的虞甜,眼珠一转有了主意,清了清嗓子挺直腰杆义正言辞:“你要是病倒了,那谁来照顾娘亲?”他觑了眼男人,小小声,“回头娘亲知道了,肯定也不会高兴的。”
傅凛知挑唇斜睨着他,平静的眸光多了一分兴味:“你在威胁朕?”
傅明礼脊背一僵,撇了撇嘴:“儿臣不敢。”
“不敢?”他嗤笑一声,凉凉道,“朕看你敢的很。”
话音落下,傅凛知抬手接过药碗,盯着那黑漆漆的药,咬了下后槽牙,面无表情仰头一饮而尽。
面前多了什么,他目光一顿,定睛看去。
白乎乎的手捏着一颗蜜枣,小孩儿乌溜溜的大眼睛正眼巴巴望着他。
傅凛知面色僵硬,扯动唇角:“这是什么?”
“这是我问满姨要的。”傅明礼顿了一下,无辜地眨了眨眼:“娘亲说,父皇吃药怕苦。”
事实上,虞甜只是在傅明礼吃药的时候提过一嘴。
他每次都没有表现出来,可虞甜却总是为他准备好甜食,要么是蜜枣,要么是杏脯。
傅明礼拉不下面子,不肯承认自己堂堂太子,竟然怕苦,虞甜就笑眯眯支着下巴看他:
“你和你父皇倒是挺像,父子二人吃药都怕苦。”
傅明礼不敢置信,父皇那样的人,也怕苦吗?
他心神恍惚,又窃喜地觉得,怕苦好像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胡言乱语!”傅凛知面色一沉,眸光冷飕飕的,“这种鬼话你也信?”
傅明礼目光落在他不自在紧抿的唇上,暗自道:父皇可能不知道,他越是心虚,就表现的越疾言厉色。
他睁着明亮的眼睛,天真地点点头,一脸单纯:“娘亲说的,儿臣当然信啊。”
见傅凛知脸色不好看,他眼睛弯起,踮着脚将蜜枣抵进他的唇缝,“她还说了,这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傅凛知一不留神被他偷袭个正着,咽也不是,吐也不是,脸色僵的厉害:“傅明礼,你想死么?”
他眼神凶狠,然而到底没做出什么实质性的举动,连含着的蜜枣也忘了吐出来。
傅明礼别过头去忍住翘起的嘴角,目光落到虞甜身上,他心里刚腾起的欢喜又淡去。
“父皇,你去休息吧,我来守着娘亲。”
傅凛知脸色难看地咽下枣,觑了他一眼,没好气道:“这里不用你。”
父子二人目光对视,僵持着谁也没动,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
傅凛知突然开口:“你为什么叫她娘亲?”
他向来敏锐,傅明礼态度的转变自然也被他瞧在眼里,从前他和虞甜关系也好,可到底隔了什么,如今那层隔阂完全消失不见。
他半眯着眼陷入沉思,这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傅明礼神色微僵,抬起纤长的睫毛静静注视着他:“她本来就是我的娘亲,不是吗?”
傅凛知眸光一变,闪过一抹暗色,神色微凛:“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小孩儿抬起尖尖的下巴望着他,眸子里渐渐蓄起水雾,他用力抿了下唇,似乎在极力克制什么:“如果不是我自己发现,父皇还打算瞒我多久?”
傅凛知蹙了下眉,隐约意识到事情的棘手,他似乎并不是无根据的胡乱猜测,而是掌握了一定的证据。
“果然,父皇早就知道。”眼角洇出浅浅的红色,傅明礼自嘲地扯了扯唇,执拗地看着他,似乎一定要讨一个说法:“我也有知道真相的权利,不是么?”
迎着这么双眼睛,傅凛知突然沉默下来,良久后他才开口:“朕有朕的苦衷。”
傅明礼:“什么苦衷?”
傅凛知侧头闭口不言,他眼里的光渐渐黯了下去。
……
*
虞甜醒来时是傍晚时分。
血色夕阳残留着一抹悬在天边,像仙子遗失在人间的发带,橘红的光透过窗牖斜进来,将坐在窗前的人身廓勾勒出淡淡的暖釉色,连衣袍边角都在发光。
她愣愣地睁着眼,有一瞬间的恍惚,以为自己置身于梦境。
傅凛知阖着眼,两道眉微拧着,鸦羽般的睫毛悉数垂落,遮住那双幽深的瞳眸,鼻梁挺拔如漂亮的山峦,薄唇微抿,吐出的呼吸声均匀。
人死后的感知也会如此真实吗?
她迟疑着没动,就这样静悄悄打量着他,直到眼珠有些涩,才缓缓眨了眨眼。
面前的人没有消失。
不是梦,她还活着。
她艰难地动了动身子,四肢酸乏无力,透着久病后的沉疴,虞甜扯着被褥一角轻手轻脚往傅凛知膝上盖,结果刚落下,自己的手腕猛地被扣住,力道很重。
她抬头,撞入傅凛知捎带着淡淡戾气的眸,对方愣了一下,迅速回过神松开她的手腕,坐直了身子,嗓音透着若有若无的哑:“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他下意识地伸手来探她的额头,察觉到温度正常,皱着的眉这才松了松。
虞甜见状弯了弯唇:
我想喝水。
话一出口,她愣了一愣。
视野里,傅凛知也短暂地怔了一下,紧接着若无其事地开口:“想喝水是吧?等着。”
他驱动轮椅转身来到桌前倒了杯水,没一会儿的功夫又折身回来,虞甜还维持着之前的动作,眼神愣愣的。
她有些迟缓地指了指自己的喉咙,明净清澈的眼底透着几分茫然。
傅凛知喉尖轻轻滚动,嗓音平静:“大夫说你的嗓子受了些损伤,暂时说不了话。那就是个庸医,待咱们回京后,朕让宫里最好的太医为你治,不信治不好。”
他眼底划过一抹暗色。
治不好他就将那群蠢货的脑袋给砍了!
虞甜慢慢眨了下眼,点点头,似乎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答案。
没想到柳吟霜给她喂的药这么厉害,连普通的大夫都治不好。
第232章 告状
傅凛知扶着虞甜坐起来,往她身后塞了个枕头,低眉敛目端着茶杯,动作极其自然地喂她慢慢喝完。
“还喝么?”
虞甜苍白的面颊浮起淡淡的红晕,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两人对视,气氛弥漫着浅浅的尴尬。
虞甜张了张嘴,想到什么,示意傅凛知伸出手来。
他不解地挑了下眉,还是依言把手递过去。
虞甜握住他的手,低头在他掌心一笔一划写起字来。
傅凛知微愣,感受着掌心传来的痒意,他指尖微蜷了蜷,然而瞧着虞甜一脸认真的模样,强忍着没有收回来,只是不自在地别开了脸。
虞甜: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虞甜这才想起,她昏迷之前听到的那声巨响应该不是错觉,不过她还真有些好奇,傅凛知是怎么找到她的,毕竟当时她自己都快放弃希望了。
傅凛知极轻地扯了下唇,目光往下。
虞甜怔了一下,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掀开被褥露出一双腿,她膝盖微微屈起,伸手碰了碰脚腕上的铃铛,眼神透着几分不敢置信。
就因为这个?
“没错。”他视线缓和下来,眼里染上淡淡笑意,“这铃铛是朕命人特意打造,材质特殊,发出的声音也很特别,当时朕听到若有若无的铃声,就循着过来了。”
虞甜微微睁大了眼,晃了晃脚,阵阵清脆的铃声应声而起,就是这个小东西救了她一命?
她眼里隐隐透着惊叹。
傅凛知唇角轻轻翘起,虞甜抬起头就瞧见他唇边的弧度,目光怔了一下。
他眉心不自觉微敛,疑惑道:“怎么了?”
虞甜抿紧了唇深深瞧他一眼,突然撞上来,一把环住他的脖子,用力抱住他。
傅凛知猝不及防,身体僵在原地,他眼睫颤了颤,默默感受着怀中的柔软,竟有些无措。
手抬起又放下,反复几遍,他遵从自己的内心,轻轻搭在她的背上,喉尖滚动一下,他开口时嗓音微哑:“……怎么了?”
虞甜摇摇头,紧紧闭上眼,一颗晶莹的泪迅速坠落,她咬住唇,生生将抽噎憋了回去,没发出半点声音。
傅凛知似乎感受到她情绪不佳,没有再吭声,而是默默安抚,只眉头紧紧蹙着,沉着眼思忖着她是不是之前在哪里受到了委屈。
越想他脸色越沉,已经开始琢磨抓住罪魁祸首后怎么泄恨……
在心里憋了许久的情绪宣泄出来,虞甜那股劲终于缓过来了,她望着傅凛知肩头洇开的一片深色,后知后觉耳根发烫。
正手足无措之际,门被从外推开,傅明礼毫无防备闯进来:“父皇,我……”
一抬头,和虞甜四目相对,傅明礼眼神一愣,眼里闪过一抹惊喜,唇刚刚扬起,可看到二人的姿势,笑容霎时僵在唇角。
他咽了咽口水,不待傅凛知凉飕飕的目光扫过来,自觉地抬手捂住眼睛,一边悄摸摸往后退,心虚的不行:“我什么都没看见,你们继续,继续……”
虞甜尴尬地脸都红了,连忙推开傅凛知,情急之下捏了捏他的手。
傅凛知压着火,沉沉地看了眼傅明礼,额角微跳,颇有些无奈地一抿唇:“行了,过来。”
傅明礼闻言当即放下手哒哒地小跑过来,仰着脸亮晶晶地望着虞甜,高兴的小脸红扑扑的:“娘亲,你醒啦?”
瞧那模样,哪有想出去的意思?分明是在做戏!
傅凛知暗暗磨了磨后槽牙。
虞甜抬手捏了把他的脸蛋,眉眼弯弯,她张了张嘴,又默默闭上,指了指自己的嗓子示意说不了话。
“我来说就好了。”傅明礼摇摇头,他委屈巴巴扑上去抱住虞甜的腰,“娘亲,你都不知道你昏迷的这段时间,我有多担心你。”
被挤到一边的傅凛知:“……”
他深吸一口气,企图用眼神震慑对方,奈何傅明礼看都不看他一眼。
亲儿子,不能打。
他默默攥紧了手指。
虞甜下意识将小孩儿抱住,觉得有些稀奇,毕竟傅明礼一向内敛,很少有这么主动表露情绪的时候。
可能是真吓着了吧。
她眼里流露一丝心疼,摸了摸傅明礼的头。
后者闷闷地补充:“父皇也很担心你,连觉都没睡,一直守着你。”
虞甜一愣,下意识看向傅凛知。
他神色一僵,冷声呵斥:“胡说什么!”
傅明礼瞄了他一眼,小声反驳:“才没有胡说!父皇他这是不好意思了。”
“傅明礼!”傅凛知深吸一口气,一张脸天寒地冻,跟湖里的冰垛子似的,然而怎么看都有种虚张声势的味道。
噗。
虞甜没忍住笑弯了眼。
对上她含笑的眉眼,傅凛知怒意一滞,恼羞成怒,转身借口有事匆匆出了门。
傅明礼直起身,扭头看了眼他怒气冲冲的背影,唇角微微翘起,一回头,虞甜笑吟吟望着他。
她拉着他的手在他手心里写道:
你故意气他?
傅明礼脸颊微红,摇了摇头:“父皇是个闷葫芦,比我还闷。”他抬起乌黑明亮的眼睛,定定瞧着她,“但是他其实很在乎娘亲的,为了救你,他不顾太医的嘱托,强行站起来,又是伤了手又是咳血,我要是不说,他都不会让人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