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她的文具盒和书包夹层开始出现些奇奇怪怪的纸条,字迹潦草,内容单一:「黎想,我喜欢你。」
奇怪了,黎想左看右看,目光落在同桌丁宁身上:“你写的?”
丁宁正埋头奋笔疾书,“什么?”
黎想挪近些,举着纸条晃了晃,“我问,是你写的吗?”
丁宁没抬头,只用书脊推了推她手肘:“你越三八线了。”他面颊的红晕一路染到耳后根,落笔时力度格外重,有好几下都刮破了作业本。过了几分钟,他突然重重地放下笔,大义凛然地承认:“是我写的。”
“哦。”黎想将纸条叠好放置在他的桌角:“知道了。”
她没有处理类似事情的经验,也不明白对方的出发点和动机,更不知道该给出什么回复。她百思不得其解:丁宁怎么会喜欢她呢?喜欢她什么呢?她和丁宁同桌快两年了,和他说的话还不如和小区流浪猫说得多。
丁宁不断转着笔,不满她的平静:“没了?”
黎想从抽屉里翻出厚厚的数学习题本,侧过头:“我还应该说什么?”她瞪着大眼,饱满弹滑的脸蛋上有一个蚊子叮的包,晕染了一小片白皙。她淡定如常,搬出薛文倩近日时常嘱咐的说辞:“我们还是小孩子,应该以学业为准。”
丁宁完全没听进去,“你呢?你喜欢我吗?”
黎想被问住,合上书,又因为害臊压低了声音:“哪种喜欢?”
“想亲近的那种喜欢。”他说得露骨。青春期的男生在性方面颇为早熟,没少偷看些片子,平日聊天也避不开这些话题。生怕黎想听不懂,又补充道:“想亲,想抱。”
黎想脸一红,无力招架对方的直白,内心同时滋生厌恶之情。她下意识挪动座位,“没有。”
丁宁瞬间丧了气,却又很快振作:“你喜欢学习好的?我学习不够好?”
“...”
他笃定此刻的沉默是变相的默认,“行,我下次争取考前三。”
黎想有些烦,只觉说多错多。她放学前仔细检查了书包所有口袋以及帽子、笔袋,确保不会有任何漏网之鱼的小纸条。
丁宁的表白意外拨动了她迟来的少女心事。
哪怕她再佯装无事,脑海却总时不时自动回放丁宁的那几句话:“黎想,我喜欢你。”“想亲,想抱。”
她头埋进枕头,面颊又一次起了羞赧反应。她仔细回想丁宁的长相:单眼皮、薄嘴唇、高鼻梁,皮肤还挺白,个子也算高...篮球打得不错。可是...一个念头冒得无声无息:他没有陆安屿看着舒服。
她跳下床,翻出书桌抽屉里的手机 - 黎康明淘汰下来的旧款,诺基亚 N80。她心疼一毛钱一条的信息费,编辑了一条长信息:
【陆安屿,你在忙吗?我遇到了一点问题,想咨询你,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有空可以陪我聊聊?最好见面聊,因为电话费很贵。这周末去书店聊也可以,老时间,我在我妈店里等你。】
没一会儿,诺基亚经典铃声响起,吓得黎想惊呼出声。
“你打电话做什么?”黎想反手锁上门,重新钻进了被窝。
“不是你说要陪你聊天?”电波里陆安屿的声音和素日听到的不太一样,没那么刺了,更加柔和些。他倒一副光明正大的做派,甚至在电话那头和陆昌勇提了一嘴:“我跟黎想打电话呢。”
黎想无端心虚,将被子掖得更严实点:“你还跟你爸说!”
“怎么了?”陆安屿进了房间,合上门,声音显得更加空旷:“说吧,什么事?数学还是物理题?”
“不是。”黎想难以启齿:“算了,我不问了。”
“...”,陆安屿胃口被吊得十足,岂能让她临阵脱逃,忙不迭喊:“你快说啊!不然我现在就打车去你家楼下喊你。”
“...额...你有喜欢的人吗?”黎想嫌这个问题过于烫嘴,在喉咙眼里快速咕隆完。
“什么?”
黎想换了个问法:“你们班有早恋的人吗?”
陆安屿这下明白了:“有啊。”他没特意留心过这些,只是青春期时的情窦初开多半张扬高调,大家都跟火眼金睛似的:谁和谁在一起了,不消三天便能传得人尽皆知。
“啊?一中人还早恋啊。”学习好的人怎么可以谈恋爱呢?
陆安屿不理解这个逻辑:“一中人也是人,又不是神仙。”
“不会耽误学习吗?”
“不会吧,我看他们学习都挺好的。”陆安屿今日有问必答,心里嘀咕着黎想又在犯什么抽,不好好看她的童话书,竟然研究起早恋来了。
黎想若有所思,叹了口气:“丁宁说他喜欢我。”
“什么?!”陆安屿以为听错,在他印象中,丁宁就是个十几岁还不忘划三八线和女生保持距离的呆子。他坐直了身体,一板一眼地追问细节:“他和你说的?”
“嗯。”
“写纸条?”
“嗯,也当面说了。”
“然后呢?”
黎想努努嘴:“然后问我喜欢不喜欢他。”
陆安屿心脏莫名突突跳了两下:“你怎么回答的?”他不自觉捏紧话筒,耳朵贴得更近些,生怕错过黎想的回答。
“我没回答。”黎想声音小小的,“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这是什么屁话!陆安屿无端烦躁:“喜欢就跟人说喜欢,不喜欢就说不喜欢,有什么好纠结的?你吊着人玩呢?”
黎想不作声,思忖半晌后:“那就是不喜欢吧。”她不假思索:“我不喜欢和他玩,和他不熟。我喜欢和你玩,和你更熟。”
最后一句话铿锵有力,强势拂去了陆安屿心头的毛躁。他轻声笑笑,得意地将腿架到桌子上:“那当然了,我们俩都认识好多年了。”
其实满打满算不过才三年,或许因为两个人相识于校外,只能靠周末见缝插针地凑在一起玩耍,衬得相聚的日子更加弥足珍贵。
“哎,陆安屿,我觉得我有病。”
她的话没头没尾,砸得陆安屿莫名其妙:“又怎么了?”
“丁宁跟我表白的时候,我觉得他好恶心...”,她嫌弃地“啧啧”两声,“说不上来,总觉得他不太正经,不像是好人。”
“他的确不正经,也不是好人。”陆安屿直接下了结论,“平时少和他玩。”
“嗯嗯嗯。”黎想点点头:“我得睡觉了,你记得帮我保密。”
她挂了电话,这几日心中因丁宁掀起的小浪花转眼被陆安屿彻底抚平。还是陆安屿好啊,从不会有这些龌龊的想法,也不会胆大包天当面和她说一些虎狼之词。
她美滋滋躺下,找了个最舒服的睡姿,怀里搂着她最爱的大熊,快速进入了梦乡。
梦里阳光猛烈,刺得她不得不睁开眼。她环顾四周,周遭安安静静的,老板正扑在吧台上打盹,传出有节奏的鼾声;而陆安屿站在几步之遥的位置,快速翻着杂志。
她懵懂地站起身,走到陆安屿身边,“我怎么到这来了?”
陆安屿低头睨她,顺手撩起她颈边的碎发,忍不住吐槽:“你怎么睡得头发乱七八糟的。”
黎想烦闷地叹口气,转身朝外走,疑惑不解:她不是在睡觉吗?怎么好好跑到书店来了?
她大步绕到书店附近的小道,打算抄近路去公交车站 - 作业还没写完,第二天还有一场英语随堂测验,得赶紧回家复习。
陆安屿走在她右手侧,出奇地沉默不语;他走走停停,终叫住黎想:“我有话和你说。”他眼神闪躲,举止也没了往日的自信,“你先别着急回家。”
黎想站在原地,煞有其事地抱紧双臂:“说吧。”
陆安屿连着深呼好几口气,方肯抬头直视她眼睛:“黎想,我喜欢你。”
黎想心跳漏了好几拍,嘴张成了 O 型,随即又觉得哪不对劲:这话不应该是丁宁说的吗?怎么变成陆安屿了?
接下来发生的和记忆中截然不同。
陆安屿并没逼她答复,也没追着抒怀情意。他试探性张开双臂,一寸一寸靠近黎想,直至二人的胸膛彻底贴到一起,能清晰感知彼此的呼吸起伏。他慢慢收紧胳膊,缓缓扭过头,唇在她面颊轻碰一下便很快撤离,声音轻飘飘的:“是想抱、想亲的那种喜欢。”
黎想大脑一片空白,任由他抱了好半天,突然猛地一推:“臭流氓!”
梦外的黎想推开了怀里的大熊,忿忿不平。她睁开眼睛,意识到不过是场梦。她翻了个身,手背贴了贴发烫的面颊,隐隐纳闷:为什么陆安屿在梦里和她表白的时候,她一点都不觉得他恶心?
第四十一章 陆医生,你变了吗?
黎想不知不觉和陆安屿逛了整整一下午。
书店门面和记忆中无差,黎想轻车熟路,径直走到感兴趣的书架前,很快便挑了一小摞书籍。买单的时候,老板乐呵呵地感叹:“现在年轻人喜欢看纸质书的,可没以前那么多咯。”
黎想瞧见全然陌生的面庞,诧异地询问:“这家店换老板了?”
对方掀起眼皮,憨憨地笑着:“哟,老主顾?之前一直在店里的是我哥,前两年脑溢血走了。”他语气颇有看淡生死的洒脱,落到黎想耳中反而成了一个生锈的铁夹子,夹住了她原本翻涌澎湃的怀旧情绪。
“老板,转好账了。”她眸色转淡,难以抑制地失望,更痛恨自己的多嘴一问。这句话就这么不动声色砸到了她心底,顺势砸出一个浅坑,提醒着:时间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哪怕她还是她,陆安屿还是陆安屿,却也都不是从前的那两个人了。
小情绪来得猝不及防,她沉默了一小段路,自说自话般的:“还以为什么都不会变呢。”
陆安屿习惯性托住她的负面情绪,灌以鸡汤抚慰:“变了也没什么不好的,不变反倒不正常。”
也是,黎想侧过脸,笑容却不如下午阳光下的那般灿烂:“陆医生,你变了吗?”
“变了。”陆安屿不假思索,“你也变了。”
两个人同时收声,没有细究变化源于何处。
这段时日,哪怕他们时不时会跳回到惯有的相处模式,本能地拌嘴亲近;却都有足够的理智,知道什么时候该收敛、什么时候该撤退。
身体的应激反应还在,如警笛般不停响着:前方道路危险。他们曾经有多肆无忌惮,现在就有多小心翼翼,生怕一不留神又弄得遍体鳞伤。
时间和分离带来了短时间内难以消弭的隔阂感。
他们对彼此熟悉又陌生,亲近又疏离;一时都有些茫然无措,不知该如何拿捏好尺度。
对方身上细枝末节的变化如一颗颗威力极猛的薄荷糖,冰飕飕的,总能刺得人瞬间清醒,不停佐证着分别的真实性。
而两个人更加无法开诚布公地去聊:分开这些年,过得怎么样。那场分手在各自心中凿下了难以磨灭的创伤,以至于他们再也无法轻拿轻放,更无法当作是过去无数次绝交之一,转个身的功夫便能冰释前嫌,和好如初。
冬风拉长了每一次呼吸的间隔,听上去像是长短不一的轻叹。
黎想走累了,有些没精打采:“回家吧,我困了。”
“嗯。”陆安屿掏出手机叫了辆车:“明天我值班。”
“好。”
回家这一路,二人随意聊了些话题,看上去都有些心不在焉。
黎想先下车,扯了扯唇角:“谢谢你送的鞋子。”她没再惺惺作态地吵着转账,“有空再约。”
陆安屿微笑着晃了晃手机:“到家给我发信息。”
黎想收拾好情绪,进家门时察觉到一股强烈的压迫感。
薛文倩的脸色较黎想早上出门时更阴沉了,此刻正坐在沙发上,来回切换电视频道,压根不肯正眼瞧她。
“我爸呢?”
薛文倩目不斜视,语气冰冷:“打麻将去了。”
“你下午在家都干嘛了?”黎想没觉察出异样,换了身家居服,瘫坐在薛文倩身边,撒娇地挽住她胳膊:“我下午走了好多路,绕人民路逛了一大圈,累死了。”
薛文倩吧唧关了电视,不耐烦地抽出手臂,不错目地打量她的神情:“难过吗?”
“什么?”
薛文倩提高了音量:“耍爸妈很好玩?”
黎想一头雾水,“什么跟什么啊?”
“和陈知临分手了?”薛文倩眸底燃着怒火,提高了音量:“出这么大的事,还瞒着!?”
黎想错愕几秒,快速理清思绪:“徐婉说的?”
薛文倩始终板着脸,别过身子,不肯再理她。
黎想气得不行,调转进房间,直接拨了通电话。她直奔主题,冷冰冰地砸出一个质问:“来我家和我妈说什么了?”
对方毫不扭捏,并没被她唬住,柔声细语地解释:“姐...我不知道你没和大姨说...不小心说漏嘴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绵里藏针,不经意间堵住了黎想的嘴:要怪也是怪她自己没有及时坦诚相告啊?怎么怨得了别人呢?
“没事。”黎想碰上了软钉子,窝火得很,强忍着没发作。“对了,听我妈说你快结婚了?”
“嗯呐~”
“怎么那天见面没和我说呢?人生大喜事都不知道第一时间跟我分享,要生气了啊~”黎想转眼换了副嘴脸,不就是阴阳怪气嘛,谁不会呢。
“姐...我本来准备说的,结果听你说刚失恋,就没好意思...怕你难受。”
“嘁,失恋算什么?小事。你的事才是大事,我们家的大喜事。”黎想把控着语气,却抑制不住地加快了语速。
徐婉是个人精,立马装乖:“我知道啦~改天大家一起出来吃饭哦。今天去你家也没见到你人。”
黎想心中冷笑:你压根没发消息说要来啊。她难掩烦躁,敷衍道:“改天来店里吃饭,带人出来坐坐。”
她无意多聊,挂断电话后径直走向厨房,和薛文倩聊起毛纺厂房子的事情:徐婉要结婚、没房子是她们徐家的事;说不好听点,跟薛家人没有丁点关系,让薛文倩别傻不拉几往自己身上揽。
薛文倩正在气头上,满脑子都是饭桌上那出尴尬的场景:薛文燕话里话外显摆着未来女婿如何一表人才、青年才俊;可惜最近手头紧,钱都拿去投资工作室,挪不出余额买大房子。薛文倩心生烦闷,一个没忍住,夸赞起陈知临来;无奈刚启唇,便被徐婉一句疑问打断:“我前两天听姐说...他们分手了呀。”
徐婉声音不大,吐字虚虚颤颤,看上去一脸无辜。她特意留了几秒的反应时间,方才慌不迭捂住嘴:“大姨,你还是问姐姐吧。”
薛文倩僵着笑容,语调失了刚才的欢快:“什么时候分手的?”
“姐姐说吃完年夜饭就分了。”
“原因呢?”
“姐姐说性格不太合适。”
徐婉每个回答都加上了“姐姐说”三个字,自小培养出的话术总能轻巧地撇清责任,仿若她只是个简单的传话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