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有什么大事?电视剧看多了?”陆安屿哭笑不得:“一个人乱琢磨什么呢?”
“那你们说的那么吓人。”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两个人悄声说话,头不自觉越凑越近。陆安屿总算得空吃几口菜,由衷赞叹:“青椒牛肉丝真好吃,阿姨的手艺比我妈好。”
餐厅吊灯的光不偏不倚打在黎想的脸上,淬入她眸底:“我妈现在忙着和你妈聊天,你不用一直吹彩虹屁。”
“怎么是彩虹屁?我多真诚。”他扭过脑袋,将好遮出一片阴影,瞳孔里只印下了她油嘟嘟的嘴唇和亮闪闪的眼睛。
眼前的笑容和记忆中的完美重合,陆安屿心念一动,话到嘴边:“黎想。”
“嗯?”
问她愿意不愿意吃回头草?万一她误会问的是别人怎么办。问她单身开心吗?万一她回答很享受...陆安屿思忖几秒,顾着长辈们在场,硬憋了四个字:“你擦擦嘴。”
“...你能不能不要一直盯着人嘴看,真的很像变态。”
“...”
桌上四个长辈正聊得不亦乐乎,没留意二人的一举一动。大家难得如此畅怀,欢笑声不断,不时举杯轻碰:“新春快乐!明天初八,新的一年开工大吉。”
第四十三章 求收留
正月十五一过,农历新年算是彻底结束了。
大家该复工的复工,转眼恢复了往日的行色匆匆。薛文倩和黎康明则回归「起早贪黑」的生活,独剩黎想在家无所事事。
她照旧每天睡到自然醒,暖煦透过玻璃窗将她从头晒到脚,烘得整间屋子都暖呼呼的。她花了好几分钟醒盹,感叹不用工作的愉悦,同时又忍不住心虚:拖延症患者再也不能再拿「过年」当借口,该认真找工作了。
朋友圈里每个人都新年新气象,连沈确那个毫无事业心的家伙都摆拍了一张和工位的合影,配上了「我爱工作」这样假惺惺的文案。
黎想给她发了个开工红包,和她闲聊了几句;再一一点赞大家的踌躇满志。她视线一路下滑至陆安屿的朋友圈:桌上放了个保温杯和一个大苹果,配文:「早上查房,病人家属给每个人都塞了个金冠苹果,说是自家种的。」
又是金冠,他怎么这么爱吃苹果。黎想扯扯唇角,大拇指顿了几秒,还是没能坦然按下那颗小心心。
“妈...怎么了?”黎想清清嗓子,“你们几点出门的?我都没听见。”
薛文倩那头背景音嘈杂,应该在菜市场。她语调始终扬着,不时向小摊贩询问菜价:“八点。店里这几天生意火,每天连菜帮子都没得剩,我得多备点。中午来店里吃饭吗?”
黎想翻了个身,睡意尽消:“不去了,我得在家改简历。”
“行,要给你送外卖吗?”
“不用啦。”
“那我去忙了啊,下午我在店里还有事,不回家了。”
“嗯,我看看待会没事的话,就去店里找你。”
黎想挂了电话,心尖暖暖的。离家这些年,她足够独立,看上去「所向披靡」,却也明白这份底气来自于对父母的依赖:他们就在那,始终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替她保驾护航、遮风挡雨。
父母给予的安全感给了她一个坚不可摧的保护罩,帮忙隔开了些她和现实烦恼的距离,却也使她相对晚熟、活得不够接地气。
那一晚饭桌上,她听到最多的字眼便是「养老」。
薛文倩和黎康明下岗多年,每个月自行缴纳社保,待到退休年龄时大概能缴满 35 年左右的工龄。江城养老金水准线在省内算高的,两个人加一起约莫能拿到八千出头,足够往日开销,却挡不住大病大灾。
他们这些年攒了不少积蓄,却没怎么替自己打算,一心惦记给黎想在申城买套房子扎根。他们努力给她铺后路,生怕她一个人出门在外受委屈、被人欺负;担心她照顾不好自己,更害怕她孤独终老,无人陪伴。
可她呢?有帮父母兜底的能力吗?等再过十年、二十年,父母进入耄耋之年,她能独当一面吗?
再之后呢?
她不敢细想,莫名背脊发寒,对新一年的期盼瞬间转为了恐慌。她噌地起床,翻出大学毕业时准备的旧简历,开始逐条更改。
四年多的纯事务所工作经验不算多出挑,却也不差。她下载了几套模版,又在论坛上搜索了前辈们的经验之谈,重点突出她主要负责的上市公司审计项目、首次公开募股和内控咨询经历;还不忘列举了一些数据分析的事例。
她目光锁定在「风控岗」和「财务分析岗」,机械式地填信息、点击发送。一通海投完已近正午,她视线掠过一封封「职位申请递交成功」的自动通知,浮躁的心终于安定不少。
她泡了碗方便面,边吃边咨询朋友们有没有合适的岗位内推。她懒得重复打字,索性转发一条笼统的【姐妹最近在找工作呢,有合适的推荐吗?(哭哭.jpg)】。
大家回复得都很快,多半是让她发来简历帮忙留意着。
忙碌一早上,黎想总算完成了今日找工作的 KPI,减轻了负罪感,跟风发了条朋友圈:【新年愿望:一心求财。】
沈确不负众望,秒点赞回复:【麻利滚回来!我都找不到人逛街了!】
黎想没点私聊,直接盖楼:【我也想啊,求收留。】
沈确:【随时,家里的大门永远朝你敞开。】
黎想指尖快速跳跃,没一会儿的功夫,老同学们见缝插针地加入了盖楼大业:
宁旭:【赶紧趁你回申城前攒个局啊!】
话头一起,众人纷纷响应:【择日不如撞日,干脆这周末?】
黎想哭笑不得,明明是一条求职朋友圈,却误打误撞成了大家聚一起吃喝玩乐的由头。【我都行,听从组织安排。】
宁旭:【我来安排!】
黎想聊够了,换身衣服出了门,脚步却不如年前那般轻盈。
人的心理有时候很奇怪,过年那会,大家都闲散在家,她倒没觉得有什么。
而现下,每个人都回归原来的生活节奏,仿佛「休息」注定只能是一种短暂的生活状态。「全员上进」的大环境下,黎想压根没法再躺得心安理得,脑子反反复复冒出那句古话:落后就要挨打。
她觑见满大街的人来人往,笃定大家此刻都在奔着一个新目标努力。那她呢?目标是什么?找到下一份工作,大概率会继续被 PUA 到心力交瘁,再然后呢?
她一个劲反问,头越垂越低,生怕被人看出一把年纪了还是闲散在家的「无业游民」,又忍不住自嘲内心戏过多:谁有空看她啊?
已过饭点,「薛记」依旧吵吵嚷嚷的。
薛文倩穿着大红色的中国风刺绣棉袄,卷发披肩,抹了个大红唇,正和客人眉飞色舞地聊天。
黎想乖巧地摆摆手,进店先招呼了声“阿姨好”,又架不过对方的热情邀请,被迫加入群聊。
她不知来者何人,却在三言两语中了解到一些基本信息:江城人,现定居隔壁省会城市,逢年过节回老家必须到「薛记」吃顿饭 - 回味地道的家乡风味。
对方对今日的菜品赞不绝口,不忘撺掇:“薛姐啊,考虑考虑呗,到我那开个分店。”
薛文倩平时没少听这些玩笑话,从不当真:“干不动咯,一家店都累得我够呛。”
对方是个实在人,竟真像模像样描绘起分店的前景:隔壁省会城市人流量大,年轻人反而更爱吃带地方特色的菜系。薛文倩只需要负责培训厨师,保证店内主打招牌菜的原汁原味,再顺势开发出一些适应当地特色的菜式。她还能帮忙物色适合的店铺,推荐几家得力的工作室帮忙做宣传,打广告。
薛文倩听得乐不可支,内心丝毫不为所动。
开店又不是过家家:前期投入多,后期维护难,靠谱的供货商、菜贩更是难找。厨师是餐饮业的第一生产力,现在店里的主厨汪师傅原先拿死工资,前些年开始吵着要分红,否则以跳槽相逼。这几年,他大有把控后场的架势- 试图挤走其他配菜师傅,捎带上自己的侄子和老婆。
薛文倩为这事没少费脑子,稳住汪师傅的同时也开始物色新人选,平日更是多呆在后厨,时常主动请缨上手帮忙,生怕一不留神,核心技术被人卷铺盖带走。在自家地盘都能有层出不穷的幺蛾子,更别提去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打拼。
对方竭力劝服:管理一体化啊,培训到位就行,连锁店都是这样开起来的。
薛文倩笑着摆手,自嘲只想守着眼前的一亩三分地,好好耕耘。
黎想认真听着,倒觉得有些道理:如果再开一家分店,是不是能扩大知名度,分散风险?同时还能覆盖更广泛的客户群体,提高竞争力。如果能做大做强...连锁化...
对方语重心长,揽着薛文倩的胳膊:“薛姐,你好好考虑考虑。”
薛文倩敷衍着:“嗯,我再想想。”
待对方走后,黎想凑到薛文倩耳边:“听起来还不错,不考虑考虑?”
薛文倩不假思索地拒绝:“我们对外地又不熟悉,得先打通一圈人脉关系吧?还得研究开在哪里 - 好地段房租贵,差地段没生意。很多事听起来简单,我一把年纪了,好不容易攒点钱,万一亏个底朝天,我得哭死。”
“那在江城再开个分店呢?店里生意这么好,听说好多人都特意从城郊开车赶过来吃。”
薛文倩扫视着面积不算大的大厅,狭窄昏暗的过道,以及门框破损的包间门,若有所思:“开店就算了,我倒真想找时间翻新一下。”
母女俩从没正儿八经聊过店里的事情,思路完全搭不上;加上黎想是个门外汉,一切全凭想当然,实际上心里连店内每个月的成本、流水和水电燃气开销都没数。
薛文倩压根不指望黎想会懂这些,却忍不住多提了一嘴:未来几个月她会比平时更忙,前台过完年突然放鸽子说不干了。店里服务员人手本就不够,现下少了个收钱记账的,她一时半会找不到靠谱的人,得自己顶。
黎康明作为水果市场股东之一,忙着负责和政府谈判。运气好的话大家能续租那一片空地,谈不拢的话得乖乖收拾包袱走人。他肯定没时间像之前那般,帮忙替店里送外卖,当跑腿;得杵在市场看着那些爱闹事的货主们,防止矛盾升级。
薛文倩絮絮叨叨,又释怀一笑,“过日子就是这样,烦心事不断,好在船到桥头自然直。”
“要不我帮你记账?”黎想闲人一个,在家待着反而容易胡思乱想,不如找点事做。
“你行吗?”薛文倩掀起眼皮,笔头没停,唰唰记着早上在附近超市采购的东西。
“妈...我学会计的好吗?”她连上市公司的账都查了,还管不了一家小饭店的?瞧不起谁呢。
薛文倩将信将疑,翻出抽屉里一大摞账本:“你先看看再说。”
黎想翻了翻薄薄的红纸和绿纸:“这不就是平时的账单吗?有什么好看的?”
薛文倩并不意外她的反应,“平时我让你爸去超市买一瓶辣椒酱,或是带一份隔壁店的卤味,都是随手记,免得转身忘了。”
“服务员跟你同时说了好几桌客人要酒,你是在他们的账单上画「正」字来得快呢?还是打开电脑输入得快呢?”
黎想不置可否:“那是因为你没有完全电子化。”
“算了,你干不好。”薛文倩没否认电子化的好处,可十几年下来,大家早已习惯了原始的记账手法,哪那么容易说改就改?
黎想生怕薛文倩反悔,忙不迭按住账单,“我行。”
薛文倩盯了她好半天,“绝对不能对客人摆脸色。”
“妈,我是一个大人了好吗?”
她说干就干,当天就霸占了吧台位,负责接听预约和外卖电话,对进店的每个客人颔首问好。
陆安屿进店的时候,外面早已披星戴月。他眼神清冷,只在黎想身上稍作停留,便很快撤回;却微笑着和身旁的人谈天:“吧台旁的大圆桌,今天包间订完了。”
黎想莫名奇妙被人忽视,内心不爽。她不作他想,专心记录客人们的需求,越听身旁的欢声笑语越觉刺耳。她一不小心划破了账单纸,烦躁地将纸胡乱揪成一团,朝右侧扔了个抛物线,却没投中垃圾桶 - 纸团不偏不倚砸到了陆安屿腿上。
第四十四章 我找工作碍你事了?
陆安屿愣怔几秒,捡起腿上的纸团,纳闷地瞥一眼吧台 - 黎想正侧对着他,奋笔疾书,满脸写着不关她事。
他眉宇揪出一小簇疑问,手在垃圾桶上方停留片刻,又不死心地展平纸团,翻查一番,里面空空如也。
黎想将他的一连串小动作尽收眼底,手撑着下巴,心里仍憋着无名火。
她无空遐想,专注于账单,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记录着服务员阿姨们的指令:哪张台子加了酒、菜或烟。
与此同时,她还得及时响应客人的呼唤,时常被迫离开吧台充当临时服务员,回答些刁钻古怪的问题:「红烧猪手」里的猪手和猪脚有什么区别?隔壁超市的啤酒只卖三块钱一厅,为什么店里卖六块?
她保持唇角的弧度,却难压不耐烦。小时候的爆脾气转眼有了冒头的迹象:一顿饭而已,怎么能有这么多问题?
她心里绷着一股劲,始终拉不下脸置身于「服务员」的位置,更领略不到薛文倩的老板思维 - 真心将客人当成上帝;装得很累。
她说到口干舌燥,得空开了罐可乐,咕噜噜灌了几大口。碳酸饮料的刺激浇灭了些她的「职业羞耻」,干一行爱一行,当审计时她可没少装乖孙子,被人指着鼻子骂到没脾气。
现在这点小斥责算什么?更何况是自家生意。
她快速调整好心态,重新笑容满面地迎接每个客人的询问,尽力保持温和的语气。
薛文倩携着后厨的油烟味跑到前堂,顾不上关心黎想,只一个劲地招呼客人,遇见相熟的也会轻飘飘带一句:“吧台那个?不是新来的,是我女儿。过年回家休息,说来店里帮几天忙。”
客人循声望去,瞬间谅解了黎想刚才的毛手毛脚,大度地笑笑:“哟,薛姐女儿可真孝顺。”
“她在家闲着无聊,如果刚才招呼不周,大家多担待啊。”
黎想略带尴尬地迎接注视,从小到大,她没少在店里冒泡,可十几岁时的心境和现在的大相径庭。
那会她自动贴上「业余选手」的标签,遇事先找借口替自己开脱:明明是那个客人胡搅蛮缠,拔了根头发放菜里吵着要免单。又或是那桌五个人点了三个素菜,反倒怪薛文倩黑心:分量小吃不饱,一盘炒青菜居然收十六块。
她当时刚得很,见不得客人无端找茬,也不想看见薛文倩明明有理、却放低姿态赔笑;更听不得那些人气急败坏地骂薛文倩是奸商。
她常站在薛文倩身侧,阴沉着脸,忍无可忍时便回怼道:占小便宜还有理了?菜单上明码标价,嫌贵别点啊!往往说到一半,便被薛文倩狠狠实实瞪几眼,直接赶出店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