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想撇过头,用力揉了揉眼睛。那粒看不见的沙藏匿在眼皮之中,不断刮擦她的眼球。她忿忿地揉眼,感受到沙砾随着眨眼频率的增加,开始全方位折磨她。
陆安屿不由分说地扯住她手臂,厉声呵斥:“别揉!”
黎想拼命甩开他:“不要你管!”
一道道泪帘模糊了视野,缔造出前尘往事的幻影,唤醒了植根于骨髓深处的痛楚。
“你就是自以为是!是你当初说要分手,说再也不想见到我!我躲你躲到有家难回,今年真是倒了大霉,新年第一天就遇见你!”
“我一个人过得好好的,你招惹我干嘛?”
“我是不是上辈子欠你的?你非要这么欺负我?”
哭声很快盖过了控诉,黎想双手捂面,上气不接下气:“你从小就爱欺负我!”
“到底谁欺负谁?”陆安屿有口难辩,不管不顾将人扯入怀中,“你都不肯跟我结婚,买了车票要跑路,我还死赖着你做什么?”
“我说了再等几个月!”黎想前额撞到他锁骨,疼得嘶了一声,转而瞅准他肩膀,狠咬一口:“你就是个聋子!你从小到大都是聋子!”
“...”
陆安屿忍着疼,识相地收声,不自觉放软了语调:“别揉,都红了。”他撑起她眼皮,指腹沾满了她的泪水,怒火又熄了些。他轻轻柔柔连吹好几下,忍不住亲吻她额头,将人牢牢箍在臂弯。
黎想挣脱不开,不停推搡着,“你自己聋了!怪我吗!”她一口气怒斥完:“大学城的房子一直挂在中介,我现在不想对外出租了!想自己住!我忘记撤回广告,刚中介打电话说的就是这件事!”
话音未落,陆安屿径直贴上了她的唇。他懒得再废话,索性撬开她的贝齿,尽数吞下她的怨气和斥责。
他自知理亏,却仍旧气得咬了下她舌尖 - 如果当年两个人能像今天这样多吵几句,该多好呢?如果黎想没有斩钉截铁地同意分手,而是落几滴泪,又该多好呢?
他生怕弄疼她,咬得力度不重,期间还因分神恍惚了几秒。黎想找准时机,毫不留情地反咬回去。她尖锐的齿尖戳破了他的唇瓣;湿津混着鲜血,还沾了几滴泪水,又咸又腥。
陆安屿疼得在喉咙里哼了哼,一只手附上她面颊,指腹擦拭她眼角的泪,哄着:“不哭了...”
黎想止不住地流泪,明明她是占理的那个人,反被陆安屿倒打一耙。她还没来得及掰扯清楚,这会又被人堵住了嘴。每次吵架吵到一半他都来这招,不能换个新鲜的招式吗?
陆安屿察觉到她哭得越来越厉害,双手捧住她的脸,对上她泪汪汪的眼睛:“咬疼你了?”
“你欺负我...”滚热的泪水倾流而下,渗透了他的指缝。黎想用尽全力推开他,害他娘跄了一步,“你就知道来这套!明明自己错了还要对我发脾气!”
陆安屿心一揪,重新扯她入怀,掌心揉着她的后脑勺:“对不起,我错了。”他语气真诚,忍住想要继续吻她的冲动 - 医院人太多,这一小会的功夫,已经路过好几个熟面孔了。
积压多年的情绪全然汇聚到眼眶,激出无穷无尽的泪水。
黎想不记得有多久没这么酣畅淋漓地痛哭过,她上半身颤抖着,哽咽到说不出话。她拳头抵住他胸口,抵抗进一步的靠近,却又不得不借着他衣襟擦泪,狼狈极了。
“真是我的错。我断章取义,捕风捉影,我没事找事,我聋了,我...”
“你什么...”黎想哭累了,垂下双臂,不情不愿地窝在他怀里。
陆安屿这会有点尴尬,即将迎面而来的有病人家属、同事以及科室主任。他不能松开黎想,又要坦然迎接旁人的注视,还得淡定地扯扯唇,跟人打招呼。
“我问你呢,你什么...”,黎想将脸掩得严严实实,没留意到外界的动静。
“我错了。”陆安屿凑到她耳边:“叔叔的事,我不该瞒你。我也不该没搞明白前因后果,和你乱吵架。以后我一定...”
“谁跟你有以后?”
陆安屿掌心摩挲着她湿漉漉的面颊,“人都在我怀里,跑不掉了。”
黎想趁机逮住他手指,又咬了一口。
“...真属狗的?这么爱咬人?”
两个人静静地抱了几分钟,早过了没羞没臊的年纪,都不好意思在大庭广众之下再卿卿我我。
陆安屿前胸湿了一大块,衣服黏在身上,潮唧唧的。黎想反复蹭着擦脸,暗想还好早上没化妆,不然妆哭花了,更没脸见人。
“我真错了。”陆安屿又道了声歉,“别生气了。”
黎想语调还冷着:“我得去店里了。”
陆安屿手臂丝毫不松,话还没说完,跑什么跑:“和好了吗?”
“没。”
“那可由不得你。”陆安屿抬手兜她下巴,向上轻轻一提,作势又要亲。
黎想脸皮薄,等冷静下来才意识到刚刚太冲动了,闹的那出不知会被多少人看在眼里。她瞪眼警告:“你敢!”
陆安屿松了手,目不转睛地望着她,郑重其事:“和好了吗?再也不绝交了。”
刚平静的情绪转眼又开始澎湃,黎想委屈劲上来,眼前浮现的是那日冷脸和她说分手的陆安屿,死活不肯松口。
“我承认那时候太自以为是,没有认真考虑过你的建议。很多话都是嘴上说说,心里没太当回事,连求婚都不正式。”陆安屿抓住她的手,搭到自己腰上:“和好吧,好吗?”见她没反应,便抱着人晃了晃:“好不好?”
“不好。”
“你生气时爱说反话,不好就是好。”
黎想被逗得破涕为笑,慢慢收拢双臂。她刚才哭得太凶,有气无力:“我当时打算问你要不要陪我去面试,又不确定你能不能翘课,所以只买了一张车票。”
她也是后来才明白:赌气并不会让她好过多少,反而会变成一根刺骨,哽在心肺之间,连呼吸都费劲。
陆安屿呆愣了几秒,不自禁轻啄她的唇,“收到。”
相识数年,他们从未如今日般有仪式感地进入一段关系。
黎想连着深呼吸好几下,方才得空掏出震个没完的手机。其中黎康明的那几条格外扎眼:
【吵架声音小点。】
【别欺负小陆。】
【聊开了好。多大点事,哭得跟小孩一样。】
【往里走几步,去小树林里再亲嘴,影响不好。】
“我天!”黎想大叫一声,直接将手机扔给陆安屿,恨不能光速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陆安屿快速扫一眼,又抬头望着病房窗口,无奈地揉了揉眉心。他故作轻松地宽慰道:“没事,大家都健忘。”
黎想手挡在前额遮脸:“我走了,我妈需要我。”
陆安屿睨见她憋红的面颊,忍俊不禁,径直扣住她的手:“一起。”
“你不回家补觉?”
“昨天夜里睡了,不困。”他乐得有些忘乎所以:“我待会正好给叔叔送饭,回家补个午觉就行。”
黎想猜到他的小心思,暗想他还算冷静,没逼她去院长办公室露脸。陆安屿心有灵犀般地解释:“我妈去外地交流了,不然我肯定绑着你去。”
“...”
两个人都没开车,并肩朝「薛记」走。
这一路二人没说太多话,刚才情绪大起大落,都需要点时间消化。黎想其实有好多话想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干脆朝空气傻笑。
“你直接对我笑,这一路多少个大爷以为你在对人家放电了?”陆安屿拢住她的腰,哭笑不得:“傻不傻。”
黎想昂起头,唇恰好擦到他的下巴,“你连大爷的醋都吃?”
陆安屿垂下眼眸,轻琢一下,佯装思考:“待会我是和你一前一后进店呢?还是在后门等呢?”
黎想狡黠地笑着:“没想好,要么你在马路对面躲着?”
“...”
谈笑间,两个人不自觉走到了店门口。
薛文倩正坐在吧台算账,一声声机械音的“归零”入耳,像是在鼓励大家将前尘往事一笔勾销,迎接新生活。
黎想几乎是拽着人走到薛文倩面前:“妈。”
薛文倩掀起眼皮,视线落在二人紧紧相扣的十指上,会心一笑:“你们俩孩子,瞒得够辛苦吧?”
黎想上扬起唇角:“刚在一起,顶多半小时。”
“知道,你爸发图片了。”薛文倩翻出一张照片:俯拍的,完美记录了二人的头顶、发缝和亲吻。
黎想脸一红,“我爸怎么这样?”
陆安屿这会也有点不好意思,一只手抚着后脖颈,尴尬地招呼:“阿姨好,我们...”
薛文倩摆摆手,语重心长:“很多时候人家都说「相逢恨晚」。你俩呢,属于「相逢恨早」。年纪小的时候不懂得怎么保护对方,保护这段感情。人生嘛,阴差阳错是常态,没几个人有你们俩的好运…”
“妈...”,黎想受不了煽情,连忙打断:“别演讲了...”
薛文倩及时收声:“你俩谈恋爱去,别耽误我做生意。”
黎想笑眯眯地举手汇报:“我不去申城了哦,留在家帮你。”
薛文倩早就心里有数,继续撵人:“现在还早,你俩去逛逛。”
黎想撇头望向陆安屿,“走吧?”
“想去哪?”
二人眼波流转,同时想到了一个去处。
第六十六章 回家再说
江岸的露天走廊近些年刚翻新过,碎花砖块清新素雅,拼接出一幅幅带有江城特色的图案,成了游客们爱打卡的经典路标之一。
这个点,来闲逛的多半是退休老人或刚下课的学生们。
有阵子没来,黎想瞧见耳目一新的宣传画和精雕石刻围栏,眼前一亮。
“你常来江边散步吗?”
陆安屿摇了摇头:“一年顶多来两三次吧,看看查理。”
他还记得分手那天,他呆坐在宠物医院直到打烊,不死心地一直求医生再试试。对方满脸无奈,惋惜不已:送来的时候已经不行了,赶紧找地方埋了吧。
他当时抱着查理,坐在马路牙子上,看了很久的车水马龙。期间遇到一位好心路人,约莫是见他过于伤心,拍了拍他肩膀提醒:江边正在翻新路段,有很多现成的土坑。
黎想眼睛干涩,鼻头泛酸,紧了紧他的手,“对不起。”
陆安屿回握她:“不怪你,傻不傻。”
原先的土地上长了一大片花丛,正值春末夏初,花骨朵隐匿在绿叶中,收敛地只肯露出丁点色彩。
陆安屿凭借记忆,说出大概的方位,“是不是很漂亮。”
“嗯。”
两个人就近找了一处石板凳,面对江岸,并肩而坐。
柳絮随风摇曳,不时会扫到黎想的头顶。她不在意地拂去,依着陆安屿的肩膀,远眺江面上的轮渡和渔船,总觉不太真实。
那感觉仿若荡上了一个年久失修的木秋千,每次晃动都伴随着接缝处的吱吱呀呀,偶尔还会突然往下坠几毫米,忐忑、心慌。
她挪了挪位置,朝陆安屿贴近了些,无意识地抚着他手腕上的旧疤。
陆安屿伸出胳膊拢住她肩膀,一只手则不停揉捏她的耳垂,像从前那样。
他们默契地收声,靠摩挲和轻抚感知对方的体温,再由着丝丝暖暖的温度从指尖倒流回心房,一点点填满缺失的那部分。
彼此陪伴的岁月塑造了他们曾经的模样,也淡化了对彼此的珍惜程度。他们足够了解对方,知道如何造成最大伤害值,一损俱损。而分开这四年,他们备受反噬的煎熬,不停反思:如果...那么...
他们学会在社会摸爬滚打,习得了一系列生存法则。他们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悟到一个再浅显不过的真理:「失而复得」是童话里的桥段。现实中丢了就丢了,得躲着哭,怪当初没好好珍惜;也千万别傻到举着喇叭大喊“失物招领”。
黎想笑着笑着又想哭,耸了耸鼻子,嘴硬地解释:“花粉过敏。”
陆安屿揉揉她脑袋:“不难过了。”
“这几年怎么过的?”
陆安屿想了想:“学习、工作。有段时间,我特别感激当初选择学医。”
“为什么?”
“每天忙到没有心思琢磨别的,恨不能直接倒地就睡。”
“我也很忙。忙季最夸张的时候干到凌晨五点,去楼下健身房冲个澡,换身衣服,喝一杯黑咖继续。”
黎想那会也说不上来,怎么就能满腔热血一头扎进工作之中,没日没夜地干。她每天都执着于和经理理论,和客户掰扯,脑子被这些无关紧要的人占满,无暇顾其他。有很长一段时间,工作是她最好的麻药,吞噬了烦恼,同时迟钝了她对痛苦的感应度。
“这么拼?难怪心脏受不了。”陆安屿诧异地扭过头,“听上去不像你。”
黎想眼眶还有点红,眉眼却挂满了笑意,“当初和自己较劲,想干出一番事业,可惜失败了。”
“你这不叫失败。”陆安屿刮刮她鼻子:“顶多叫换个跑道。”
“万一直接摔个狗吃屎呢?”
“那我陪你一起摔。”
他们轻声细语,说出的一些音节转眼被风吹散,听上去也许不够笃定。可他们心里无比清楚,生活的馈赠往往只有一次,得不假思索地抓住,这次他们肯定不会再搞砸了。
黎想好像突然有了尘埃落定之感,哪怕事业待定,店铺尚未着落,很多事还存在于脑海中没能得以实施。可有什么好慌的呢?她还这么年轻,有无数个试错的机会。再说了,每个人对失败和成功的定义都不尽相同,无愧于心就行。
日头挪了一寸又一寸,斑驳了面上的表情。
黎想拨弄着他的指尖,慢条斯理地倾诉:“我打算租迟泽的店铺,他还给我推荐了一些室内装潢工作室。先试着干干吧,有那么多高人指点,我应该不至于赔到吃咸菜吧?”
“应该不至于。大不了我入股?帮你分担风险?”
黎想不假思索地拒绝:“不要。我爸妈出资已经让我压力倍增了,再加上你...”
“我怎么了?”陆安屿转眼又要着急:到现在还见外呢?
黎想指尖轻轻在他掌心划着,“如果有需要我会说。汪师傅很看好那片地段,之前也表示乐意入股。”
陆安屿被挠得心痒痒,及时握住她的手,不准她乱动。他一手捏住她下巴,佯装不满:“有需要才说?我不配当原始股东?”装修是个无底洞,预算多一点又没坏处。
黎想笑着拍打他手背,“那等我回家算算,算好了告诉你。”
“一起吗?”陆安屿贴住她的唇,又问了一遍:“待会跟我一起回家吗?”
黎想故意用唇轻轻摩擦他的:“回家干嘛?监视你午睡啊?”
陆安屿径直咬住,顺势缠绕住她的舌尖。刚刚在医院吻得太不尽兴,现下他终于得以细细体会气息交换的乐趣。